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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 第一章 -- 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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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代后序――写给五百年后的人

我从前不是学历史的,虽然几次听过中国古代的课,但那是因为走错了教室。我想研究历史是不落好的事情,就像孔乙己先生研究回字的四种写法,没有人理他的。真要写历史,需要“信、达、侃”,信就是准确,达就是顺畅,侃就是调侃。当然,第三者是要有节制的。

新世纪以来,我一直写这“青铜系列”的手稿。伴随着自己的迁走流离,手稿烙下不同时期我的心绪,时而文辞清扬,时而牢骚吹贯。然而并不好弄,直到了今天夜里,灯光照在更深的我的井底一样的楼上房间,万籁哑寂,我的心情竟不知所措起来,引发得这五环郊外附近的野狗,也呕呕地叫起来。一种难言的情怀,踌躇于人生边缘,缭绕不散。

中国虚无飘渺的史前时代,以及夏商西周的浮光掠影,在本套书的第一本“蕨类”里,鱼贯而过。接下来,风云变幻春秋战国,粉墨登场的君王将相,则紧锣密鼓,是后三本书的主题。

可以说,春秋战国是中国最富于创造性的时代。几百年风起云涌的诸侯战争、动荡的社会给思想界以活跃的空间,成为轰轰烈烈的百家争鸣。社会的深刻变革也发生在这一时期,那就是远古以来的“多家族联合体执政”走向了战国时期“王权一元化专制”,把有世袭土地的卿大夫改成无世袭土地的官僚,论功授爵而不再官僚世袭,以免他们家族势力坐大。秦人延续了这一趋势,最后打造出一个极端专制的、高度集权的、皇上一人说了算的“皇权社会”与从前大周朝的“封建制多家族联合体执政”恰恰截然相反,历史从多元的“散”汇聚成一元的“专”。一元的专的“皇权社会”,一直持续到皇帝是真龙天子、臣子是猪狗奴才的“我大清”才走到了极至,也走到了尽头。

日子风高草长,何其悠扬漫长,广漠的宇宙是如此空旷孤单,矿石与星尘,在地层深处在穹庐以外,各自从事着自己深默的过程,操演着无边无尽的一团沉静,是“意义”这个词搔扰了人世的平安格局。

浮生埃露,恍然一梦;千载转瞬,怅焉终古。

时光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这个坐卧不宁的春前季节,落寞的大地夜凉星稀。我于城郊楼高处,站在黄昏掀起的风里,借这一本书,与散落从前的历史景象遥遥张望吧。

近郊野外的南楼上,卡拉OK的高嗓,时常在晚间喋喋不休,伴着我写这部书的灯光。电也经常怠工,当灯泡突然熄灭,外面“爱情两个字好心苦”的情歌也终于可以闭嘴。我放下纸笔,拉开窗帘,眺望远大的夜空,看见星群的宁静和颤抖。门外偶尔有狗嘘嘘地放两声预警,夜晚大面积的寂静淤积于小屋。

回想我的出生,是在一个有山坡树林河水的地方。我父亲是没落的“士”,阴沉沉的。我少年闲余,就给小兔们弄青草吃,给鸡捉虫吃,属于“吾少且贱,故多能鄙事”。我似乎还上过一年幼儿园,多数是当地庶人的孩子,我经常被看不惯,因为我有一股婴孩老成的样子。我们老师是一个扎着“羊犄角辫”、挽着裤脚、露着脚腕白的农村丫头。她除了在小黑屋里晃,拧坏孩子的耳朵,就好像没有教我什么。那个屋子,气氛沉闷跟我出生的七十年代如出一辙。她不说话的羊角辫子和脚腕,这么多年来,一直默默地注视和蹂躏着我。

到了县城,我们那个地方就开始闹中国最著名的地震,我爸――作为一个没落的士――拿了几根竹竿,把抢救出来的床单支起来,和雨搏斗。床单四角下边我们避雨而居,这大约跟原始社会差不多,大雨滂沱,几乎是尧的时代那个样子吧,洪水滔滔地,天下皆是也。后来,朝里传来消息,“四凶”被革命老干部拿着手枪,抓起来了,天下才恢复五日一风,十日一雨的节奏,文革才结束了。也改革开放了。

我爸也似乎不那么枯燥了,但还是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反倒更没落了,好像工资还是很低。不管这些,我脑子随着发育而清醒了许多,开始上小学了。我家四口住一间单身宿舍,离小学太远,于是我养成了一边走路一边丢魂儿的技术。等我长大成人,到北京地清华大学以后,日子就好了许多,经常缘着水木清华的池沼高阜散布,看见夜空里的星光烂漫秀远。我却因为考试成绩不好,变得愤世嫉俗,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我铤而走险,跑到北大去发脾气。当时我正好留了长发。北大有一个女孩是我老乡的同室,就是一说话就笑的那种,一米六五,正好合我的鼻尖平齐(根据目测)。

我跟她们一起去假装听课,当然我主要是看她。这个老师很坏,总是让她翻译最难的部分,老师讲的又都是我们出生以前的事情,叫《左传》。老师也蔫得不行,估计为分房子地事忧心忡忡,我就常向窗外张望北大的雨燕。雨燕尝在教室楼外的古檐下,翻翻地结队飞翔,很有一点意思。

后来,我就不再去北大听《左传》了,因为那个女生,跟我在湖边说了好些言不由衷的话,把我气得,惹出了士的儿子的愤怒了。我就假装吃醋,再不去北大了。她爱跟哪个男朋友好,就好去吧!哼。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怎样了。而那个老师,到底分到了房子没有,也不知道。

倒是我自己,立刻在清华谈了个GF。但是她没有变成我的老婆。实际上她在29岁高龄,终于嫁给了一个31岁的老外。参加宴会的人向我转述,俩人正是中西合璧、郎才女貌的一对儿,Yeah!而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空气污染严重,治安问题多多的北京四环外远郊地区、家徒四壁(当然四壁之间有一台电脑)的我的住处,假装看古书呢!身边并无佳人斯守,整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长此以往,我想这对我的身心健康无疑将非常不利。

鉴于此,我特别反省了自己的人生历史,我认识到,当初不去北大听《左传》而回清华谈恋爱,是我人生失败的转折点。我准备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我开始认真学习《左传》,一边回忆北大那个女生,把她没有翻译通畅的部分,认真研究,全部搞定。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动笔写起了《青铜时代的恐龙战争》。我希望借这书写,使我和已逝的春光景象遥相张望,出书以后,我也要和全国人民一起奔向小康,拿着钱,搬到搬家呼声很高的二环以内。事实上,这是一条南辕北辙的路,我越写越穷,只好以受了宫刑的司马迁来勉力自己,自费整理国故。

写完《青铜时代的恐龙战争》,我赶紧准备出门干正经事去,不料得到阅读者的鼓励,又迫使我拿起着狗尾,续上一部狗尾,写“蜥蜴”“鳄鱼”什么的。看看多不满意,就使劲改,终于写得日益笔蹙,直至潇狼技穷,从无柳暗花明。最后我又写了“蕨类”,是关于夏商周的。这就难了,

“蕨类”最后一部分的时候,我是到清华教室里来写的,不知什么,只是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写完最后一页,我喘了口气,从古代世界钻出来,走上三教平台。星星微弱的烛光,照耀着2500年后的年轻校园。校园里随处可见的是青春的片段,几个溜滑板的家伙蓬蓬勃勃地风驰电掣,我不禁轻轻叹息。

青春啊,总是这样乱云飞渡地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我的心情为什么要象流水曲曲折折。我还是象一艘轻快的小船吧,自得其乐地找着人生航线,飘摇而去吧。青铜啊,霸主啊,短兵相接啊,红颜祸水啊,沉者自沉,浮者自浮,都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去吧。

通宝推:卢比扬卡,dahuahua,猪头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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