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家乡故事几则 -- OldBadBug

支持新版的人气, 虫子来点故事. 这些都是虫子从长辈们那儿听来的. 两个是虫子爷爷的, 另两个是家乡的传说. 这些事各位也不必当真, 博大家一笑而已了.

一. 虫爷打 “鬼”

虫子先显一下家史. 当年修族谱时, 虫子父母也出过份子,所以虫子有幸知道祖上的来龙去脉. 很惭愧地发现, 除去为了贴金强扯上的历史名人, 虫子的直系一脉中最发达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员外 (土地主).祖上清初的时候迁到那小山沟,然后就如九斤老太感慨的那样是一代不如一代, 败家子不少. 到虫爷的时候就是 “贫下中农”的水平了. 不过家族重教育的传统还在, 虫爷家境不行也读过私塾, 满怀壮志要考秀才的时候却科举没了. 也正是因为读了些书, 虫爷比当时固守土地的多数农民要开明,也有闯劲的多. 听父亲说, 农闲的时候, 虫爷就跑一些小生意, 东西南北见世面. 老爸说虫爷曾被溃兵打劫过, 险些丢了命, 但还是乱世中闯.

故事发生的时候, 虫爷带着大伯贩一些山货到外面换了些日用品回家乡. 一路归心似箭, 急往回赶. 于下午时分回到离家不太远的地方. 摆在父子二人面前有两条路, 取大道差不多还要一天. 抄近路要翻过一个山包, 路程短一半. 问题是近道没走过, 而且时间已经是下午了, 如果天黑前翻不过山, 山间走夜路还是挺危险的. 犹豫一阵, 虫爷看日头还高, 就决定翻山, 以为走快些就能在不太黑的时候到家.

事实证明虫爷高估了自己的脚力. 等父子到山顶时,日头就悄悄隐下去了. 进退两难间, 只有继续向前了. 天很快就全黑了, 山路也看不清了. 万幸的是没往下走多久就看到有住家的灯火. 父子二人只好硬着头皮借宿. 住家是很淳朴的老两口. 简单吃过晚饭, 聊一会天, 主人安排虫爷在偏房住下. 临走时主人叮嘱, 如果有事, 他们就在隔壁.

劳累一天, 虫爷很快酣然入睡了. 半夜里虫爷起来小解, 赫然发现窗口有火光忽隐忽现, 好像有人举着火把在窗外. 虫爷一惊, 莫非入了黑店? 他马上摇醒大伯. 父子俩抄起扁担, 大伯守住门, 而虫爷则蹑手蹑脚地摸向窗口去看个究竟. 等走近了, 虫爷发现窗外并没有人, 光也不是火把, 而是一团忽隐忽现的鬼火, 飘来飘去. 虫爷是很迷信的, 但胆子也大. 观察了鬼火一阵, 虫爷小心地操起扁担, 狠狠地朝鬼火捣过去. 鬼火一下裂为几小团. 当虫爷回抽扁担的时候, 鬼火团也随风迎面飘进来, 有的一闪而灭, 有的则在屋内继续飘. 这下虫爷可吓坏了, 啊啊地叫起来,把主人惊动了, 端着油灯过来查看.

为了宽慰虫爷父子, 主人陪着一直聊到天亮. 从主人那儿知道, 这山其实是某家族的坟山. 在家乡, 一个姓都有自己的坟山, 家族的人死后就辈分葬在山上不同地方. 主人夫妻就是看坟的. 住在这地方, 自然出现磷火喽, 就是鬼火. 除了看坟的, 主人夫妻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是因为这条路, 好方便像虫爷这样的赶路人.

挨到天亮, 虫爷就匆匆告别. 以后虫爷回忆这经历, 总吹嘘说自己一扁担打跑了一群小鬼.

二. 搜脚板

虫子有和爷爷的合影,但老人家过去的时候, 虫子还懵懂不懂事. 所以虫爷的故事都是听长辈们说的. 这个“搜脚板”还是虫爷的故事.

家乡是山区, 产楠竹. 为了防止有人偷砍和山上野兽的糟蹋就需要有人看竹林. 带着柴刀(或者猎枪如果有野兽出没)在夜里守着一堆篝火, 在棚子里或月光下坐一夜. 各位是不是觉得这活挺轻松的, 还有些浪漫?

虫爷有一次就为一位老人帮忙守林子. 听老爸说, 虫爷的习惯是傍晚时分在家先睡一会, 夜深一点就上山. 天明再回家. 一般来说, 守夜除了可能有些危险, 最难熬的是无聊, 那时可没有收音机一类的玩意打发时光. 虫爷就喜欢四处逛一下, 查一下捕兽套子, 看是否有收获. 有一夜, 查完回来的时候, 虫爷恍惚间见到守夜的棚子前有人影闪过, 往竹林走去. 虫爷一愣, 当即柴刀在手, 喝一句 “什么人?”, 跟了上去. 按虫爷的吹嘘, 他在月光下很清楚地看到一老人的驼背身影, 一瘸一拐地走在竹林中. 虫爷马上反应过来, 莫非林子的主人(老人有一条腿不方便)来了? 于是叫着 “XX老者, XX老者, 有事么? 小心林子里有蛇.” 就走过去了. 走近些, 却发现竹林中的身影没了. 虫爷叫着老人的名字, 往深处走进些, 发现什么也没有. 于是退回棚子, 守着火过了一夜.

第二天, 老人的儿子告诉虫爷, 老人在病床上躺了几天后, 终于在前一晚去了. 虫爷听完, 一拍大腿: “这就是了.我说昨夜咋见你爹来着. 原来是来搜脚板了”. 按照乡里的说法, 人在死前, 他的魂魄会沿着自己走过的路, 回到以前去过的地方. 家乡管这叫“搜脚板”. 虫爷给虫爸讲这故事的时候, 说他见到的就是老者的魂魄, 回到自己的竹林来看看.

在虫子看来, 可能是风吹竹林, 让虫爷产生人影晃动的错觉, 就自以为是的认为林子主人挂念不下来深夜检查了. 要是人的魂魄真的“搜脚板”, 将来虫子的灵魂就不得不偷渡出国了.

三. “鸡皮地主”

当年红军长征路过了虫子的家乡. 记得外公那一族的坟山上就有一位据说是彭德怀手下的营长. 路过家乡时因为病重留下来了. 按家乡人的说法, 如果不是病死了, 建国以后绝对是个将军, 当然如果他能在以后的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话. 这“鸡皮地主”的故事就和红军有关.

长征中的红军是宣言书、宣传队、播种机, 所以别看被赶得东奔西跑, 有机会还是要打击土豪劣绅的. “鸡皮地主”就是这么一位倒霉蛋. 先说当时家乡的地主, 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因为是山区, 加上邻里间都有些是沾亲带故的缘故, 贫富差距比不得平原地区. 地主也不过就那点地而已. “鸡皮地主”的钱也不过勉强可以供儿子到县城读新学堂罢了. 不过他的人缘估计不行的, 不然红军一来,就被定为劣绅了呢.

当时红军的子弹也不富裕, 镇压土豪劣绅的方法就是大刀砍了. 听家乡人说, “鸡皮地主”被宣布了罪行, 就带到村后的竹林里, 由一小战士 (新人练胆?)行的刑. 一刀砍在脖子上, 他就不动弹了, 血哗哗流了一片. 结束了, 小战士和监斩的就赶回队伍了, 留下新寡抱着尸首哭了. 有胆大的帮忙把尸首抬回家, 同时也有人到县城通知他儿子回来.

等“鸡皮地主”的儿子赶回来时, 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鸡皮地主”的老婆就知道抱着尸体哭. 乡人们怕麻烦都躲的远远的. 倒是那儿子还有些镇定, 哭完了就准备后事, 把阁楼上早早准备好的棺材抬下来(家乡风俗是早准备好棺材. 记得回家乡的时候摸到外公家的阁楼上, 蓦然看见两副棺材, 把虫子吓的魂飞魄散. 后来才知道二老为自己准备的. 不过他们身体好, 现在都没用上.), 要把“鸡皮地主”殓了. 按风俗由家人给死者换寿衣, 儿子在悲痛中偶然发现 “尸体” 的胸口还有温度. 年轻人脑子快, 马上抓起“鸡皮地主”的手, 发现居然也有些温, 而且隐隐动弹. 再翻开 “尸体”的眼皮, 看见瞳仁一缩, 这儿子马上知道老爸没死, 说不定有救. 为不走漏风声, 家里丧事照办, 人则被藏在阁楼上偷偷地救.

救人首要的就是要止血. 问题是刀砍的伤口深, 加上伤口处皮肤收缩了, 所以就用土法, 杀了只鸡, 割下一大块鸡皮裹在伤处, 再糊上止血的草药. 剩下的就是熬些鸡汤和补药给“鸡皮地主”灌. 这么折腾到红军走了才敢找大夫, 不过那时老地主已经差不多缓过来了. 其间红军也起过怀疑, 回来查过. 家人把“鸡皮地主”藏在稻草堆里, 靠棺材和丧事掩护, 加上他儿子又“开明”地支持红军一些财物, 所以躲了过去.

故事到现在, 大家可能奇怪为啥一直叫他为“鸡皮地主”. 据家乡传说, 老地主命挺硬的, 被一刀大伤了元气后还活过来, 而且一直活到解放后. 只是他的脖子有些弯,也不太灵活. 神奇的是当初裹伤止血的鸡皮在他脖子上“活”了.家乡有人年幼时见过他脖子上的鸡皮. 绘声绘色地告诉我, 说他脖子伤口处的那块皮特粗糙, 毛呼呼的, 还带一两根长长的鸡毛. 他的孙子调皮去拔鸡毛, 疼得“鸡皮地主”狠狠地揍小子的屁股.

记得最早听这传说时, 觉得以皮补皮倒是不错的点子. 后来书读多了就知道因为肌体具有排斥反应, 这鸡皮长在人身上是不可能的. 家乡人的故事该是以讹传讹了.

外一篇: 土匪

这故事没什么神异在里面. 只是虫子兴起写下来了,就一块放上来.

家乡是民风淳朴, 但也闹土匪. 土匪头就是当地人, 被抓去当兵, 后来逃回家乡拉起队伍当了匪. 民国政府剿过. 但这些土匪是当地的, 环境熟. 被逼急了就往山里一钻, 躲到官兵走为止. 而且他们也匪亦有道, 不抢自己村,不抢同族人. 所以一直剿不掉.

这伙土匪最昌盛的时候是日本人才打到家乡的时候. 民国政府撤了, 日本兵不多, 只守住点(县城)和线(沿公路修了几个炮楼). 在大片没人管的地方这伙土匪就成了王, 趁着乱搞了几条枪, 入伙了一批人.

这伙土匪引起日本人注意是因为他们主动找上门来了. 看鬼子在自己地盘上修的炮楼挺简易的,兵又没几个, 土匪头就决定把它给摸了. 一帮人探了鬼子炮楼的人手和装备, 准备了土炸药包, 选好个夜晚就顷巢而出, 端着长枪短铳动手了. 本来是计划摸到炮楼底下搞偷袭, 可惜这些土匪, 准确地说是些拿枪的农民, 在战斗水平上太差了, 没靠近就被发现了. 偷袭变成了强攻, 而他们又没有什么重武器. 结果自己死伤几个后狼狈撤了, 连鬼子的毛都没伤着. 不过炮楼里的鬼子也吓得够戗: 外面人影憧憧, 谁知道是国军还是八路. 整夜里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不停往外打枪.

这一仗的最直接结果是让乡人对他们竖拇指, “是些汉子!”。 也惹火了鬼子. 先是进行招安土匪不答应，后从县城调兵围剿,特别要抓土匪头. 一下子把这伙土匪给整的七零八落. 土匪头凄惶的时候就是一个光杆司令了. 家乡传说他最惊险的一次是溜回家被鬼子带着伪军包围在村子里, 靠着地形熟, 钻个空子才逃脱.

日本人被赶走后, 土匪头日子好过点了, 又拉起队伍和回来的国民政府斗, 接下来就该是打南下的解放军了. 大家是否觉得这家伙脑袋有病-- 跟谁都打?! 我当初听故事的时候不明白, 后来才理解这家伙是“此山为我开, 此地我为王”. 如果说他打日本人是因为民族意识, 就太高抬他了. 在他看来, 外乡人, 不论日本人, 国军, 或者南下的解放军, 只要敢入他的地盘, 就要往外赶 (虫子看来, 当初不少地方武装的抗日动机中都多多少少有这种山大王的地盘意识). 不过土匪头与共产党斗是彻底完了. 他被捉住后, 先在县城公判,然后被押回自己村子枪毙. 听老人说, 为了防止劫法场, 调了一个连的解放军架着机枪守护刑场. 对他而言, 如此排场的死法倒也风光.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0期 2004年6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