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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网车事 -- 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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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网车事

妈喜欢找人算卦,且很早就有卜卦先生说我不吃书,言下之意就是孺子委实不可教.上初中的我闻言心中暗喜,终于为自己一塌糊涂的学习成绩找到了借口开脱.于是,在明明暗暗的较量中,家人最终终于对我在学业上的期望不再存幻想.鉴于我终日对汽车的兴趣,就把我送到了一个亲戚(奶奶的表弟,我叫舅爷)手下当了个汽车修配厂的学徒工.

80年代末,家乡的马路上还是跑着80%的国产车的.小汽车还是以BJ212为主,后来的2020系列也大多是新瓶老酒.再就是客货(哈市产的“星光”、天津的“雁”牌等等)还有就是东风和解放卡车。

南方的朋友可能还不知道。在东北的寒冬,那个年代的国产汽车还很少用冷冻液,大多还是要用水箱被的——就是棚靠店里面用缝纫机踩出来的保暖被,盖在机头上。舅爷希望我可以学到这样的技术,就把我送到他的一家合作棚靠店。 碍于面子,我勉强的干了两三个月,实在是厌倦了每天在一卷卷的人造革上耍剪刀,用铳子在水箱被上凿空穿卯。店老板也早看出来苗头,找个机会就委婉的把我送回去了。亲戚开始觉得我这小子也不太“着调”。

但是既然已经答应了家人,没办法,就答应了让我去工厂上班。其实我的目的就是想在修配厂里可以摸到开车的机会。闻言,我心中着实暗喜了一番。

我还记得我带着一套崭新的工作服和雪白的绒线手套。舅爷把我领到了一个瘦高的老师傅面前。“刘聋子,给你个徒弟”。东北人喜欢给老师傅起绰号。看着老人歪着头打量我的样子,我估计老人的耳朵多少有点问题。但我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老人的耳朵有问题。原来,我是被分到了钣金师傅的手下。钣金工,就是左手拿着垫铁,右手轮锤在碰瘪的车上敲敲打打的工作。可怜老师傅的耳朵,可怜我的耳朵。。。。。。在这里,我第一次拿起了水焊枪,学会了使用气割枪,电焊枪。注意,仅仅是会使用而已,自始至终都是。

第一天上午无车可修,倒是安排我们修车库的大门。老人踩着高凳,让我在下面按压着三角铁,他在上面用电焊枪焊门,掉下来的雨一样的铁水四溅,我的玻璃眼镜片上都是斑斑点点,只觉得头发和后颈里都溅上了铁水。。。我不知道自己脸上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只记得刘聋子师傅看着我呵呵笑得样子。这时候,我的同学们还在温暖的教师里混混欲睡的打发时间。如果说后悔,我那时候就已经开始后悔了。。。我的干净的衣服就放在油腻腻的工具柜里,我穿的干净的工作服和白线手套在一个上午就看不出原来的本色。

刘师傅没干多久就走了,岁数太大了。来了个朱师傅。三十岁上下,永远是一条破皮裤和旧西服。和刘师傅一样黑瘦,嘴角老是叼着烟头。

见识他的手艺是在一辆旧款的伏尔加车上。此车据说是北京的文物部门的高官前座驾。看别人都换了好车,就把此车拨给了东京城的一个文物部门。那车保养的相当好。那是辆在怀旧电影里经常出现的线条圆润丰满的伏尔加,旧味十足。接手后不久,一次意外追尾,把右前方的大灯和侧翼撞毁了。根本没有配件可换。眼看着朱师傅把一张铁板裁来切去,敲打成原来的模样,再加上喷漆车间的任师傅珠联璧合的妙手,一辆修复一新的车交活了。来取车的司机激动的够呛,他无论如何没想到会修的这么完美。连不锈钢的灯罩都严丝合缝。喷漆的任师傅还谦虚的说,实际上应该把后喷的部位颜色调深些。因为时间久了,老化后的漆面还是会出现色差。我才领会手艺的精到是如此的让人感叹。

后来市里面曾经组织过汽修行业的从业人员考等级证书。据说连担任给大家培训的讲师都曾谦虚的说,不敢说给大家上课,只是大家一起交流而已。因为座下的高手比比皆是。师父回来说,一个毛头的司机开着80年代初期的陆地巡洋舰开着门倒车时,把车门撅过去了。那时候不像现在可以随定配件门更换,只有靠一个师傅全手工打造了一扇看不出丝毫破绽的新门。这些行业的师傅们没有什么文化,但就是手里有活。

师傅说他也曾经修过一台法国的雪铁龙(就是长得像条鲇鱼似的,当时市面上唯一液压升降的底盘,可以随着路面调整底盘高度。好像是CX型),追尾后的前机盖撞的面目全非。修到最后,有一个小坑就不敢弄了。因为那个机盖正中间圆润的小坑太像是原厂就有的。没办法,他们就开着车满大街去找,直到看到了另外的一辆才知道这个坑是要敲平的。

听底盘部的师傅说,当时市面上的顶级大师傅很多都是有着另类的阅历。也就是说,他们很多都是有过劳改的经历。在那时的劳改工厂里,很多事情是不由得自己的心情的。本事也就是在监狱里的棍棒下造就,并前赴后继的纷纷登峰造极。老话说,棍棒之下出孝子,其实,很多时候,技术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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