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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杂感·“焚书”·小别的话(1) -- 陈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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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杂感·“焚书”·小别的话(9)

钱钟书讲过颇牛的一句话:“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所以,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写在人生边上》)

我非常感激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亦受益于此。我可以多少理解一些肇事逃离者——害怕犯错的代价太大。东方儒教文明所谓的“耻感文化”根源便是:身败名裂,双重代价——于是犯错了便不知如何是好。知道错了,勇于认错——说不定要被人彻底打死。……于是便有伪饰,便有辩解,便有求恳——形象一失,重心全无。标准深入人心,不由不怕。尤其是知识分子,千年制度定式中,有胆识的越来越少。人心如镜,知道标准,亦知道自己的不称,然而面对青史,尤其是自觉会进入历史的人物,总得自陈或掩饰吧?面对青史,不撒谎的人太少。

同时,一个中国人须懂得听话:

某某玩笑不羁……blabla 一堆错误 不过还是个好同志嘛;

某某同志很好很好,……blabla 贡献不小 不过……”

“不过”后面才见真章。

自陈往往会有马脚,就算自传不露马脚——描述他人亦会露马脚。

《槐园梦忆》所感动之人,成千上万;我年少初读亦是其中之一。他8月底出版此文,11月爱上韩,我亦可理解,热情洋溢自有来的快去的快的,此不过天性也,无关人品。

然而《槐园梦忆》里有两句话却突破了我的接受底线:

“我的朋友们很在青岛有眷属,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

诶?!

赵太侔的妻子俞珊,当年据说魅力能掀动半个学校。梁实秋、闻一多均牵涉在内。闻一多娶的是旧式乡下太太,认字不多,——见了俞珊,始觉人生大遗憾,俞珊新式漂亮亦有才华同时个性热情(今日娱乐圈宁静大约和她天性魅力有几分相像,但是俞珊出身世家,读书阅人和宁静却又不同了),梁实秋却是好友徐志摩也要摇头,绯闻颇有几分丑态。内敛的闻一多写了一首诗,那一段亦有婚姻危机,这是见了理想女性所迸发的意志:再也不能这样过,人生当如是。然而也不过如此,仅仅写了一首诗,自己熄灭心火,将妻子接来,耐心教她认字,生了8个孩子,如此过了一辈子。

当年同校的沈从文写了一篇小说《八骏图》(你以为只有钱钟书的《围城》才是新儒林外史吗?),有所指涉,后因此离校。

“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这是自陈。赵太侔藏于其中,然而这“不知”可能吗?

“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这是转移陷友。

前者尚可理解——我看到后面这句,时年20出头。后背大寒。那一天,于我,亦是幻灭的日子。然而,无幻灭,无成长。自古成长均是苦痛之事。

而这样的话,居然写在悼念现代史中亦新亦旧罕见贤妻的文章里,众人皆感动于情深意重。情深是情深,但是到底有限,——悼文里如此顾念自己形象,有所陈有所隐有所旁指,这便是梁实秋。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如是言说表达的悖论。

很多时候,沉默比表达庄重。自然流露自然迸发——这是理想充沛的表达;然而很多时候,表达亦颇多自悦自赏自陈,说给镜子听,说给别人听,说给史书听。亦带了不少表演成分。

梁实秋如是表达,便见《槐园梦忆》中虽引用“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然而到底不见《世说新语》时代人的精髓气质。《世说》里有一个“傻子”,妻子生病了(体温似乎很高),他寒天冷地里先冻自己,再回去拥抱妻子。妻子逝世,此少年很快亦郁郁而亡。(“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

这仅是一次便宜的模仿,到底不是丰沛自我的原创。

于是,我不再以“来也快去也快”的“热情洋溢”解读梁娶韩一事——这本就和梁实秋在政治圈、朋友场的表现相悖——这是一个冷漠、自私、惯于理性计算的人。

他不算坏。梁绝无大奸大恶的天分。他只是个平常人。尽管他留美,也做了教授,但是他真的只是一个平常的人。

常人,少“过人”之处。所以我说:我们民族的主流是梁实秋。民族魂是梁实秋。这是真相。

然而,鲁迅的棺材上却被民众自发盖上了“民族魂”的旗帜。

这正是陈丹青先生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民族魂”,真是大误会、大讽刺。单说死亡命题,这个民族喜欢思考死亡、敢于谈论死亡吗?不,只要不是自己死,活着便好,何必要去说——鲁迅是这民族的大异端,不是民族魂。】

当然他话也还含蓄地讲了一半,既然他有勇气讲出顶顶要命的话,我亦有勇气补足:

【幸好我们民族懂得拿青史鼓励年轻人去做“异端”,——这便是我们民族历5000年而不绝的大狡猾和大秘密;亦是大智慧,大发明。】

其实鲁迅论秋瑾,已把这句话说清楚了——当时鲁迅在中山大学做演讲,大会主席说鲁迅是一个“战斗者,革命者”,礼堂里响起劈劈啪啪的拍手声。鲁迅说:“我只好咬着牙关,背了‘战士’的招牌走进房里去,想到敝同乡秋瑾姑娘,就是被这种劈劈啪啪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阵亡’不可么?”

正因为我们多是普通人、寻常人,我们更要懂得青史的“大义”真相:我们若还表扬“寻常人”,那我们自己、我们民族就完了。

30年代那些给鲁迅盖旗帜的人们,远比今日的很多人聪明晓理。他们为捍卫自己而捍卫青史大义,鲁迅这等牛人,其实哪里在乎死后之事?青史于他亦如浮云。今日有人满足于翻案的快意,与同时动辄看不起的所谓90后nc有何区别?少年多会成长,走过,告别,成年人你我,真会有所长进吗?

牌位和祭祀是一定要献给“异端”的。——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孩子。 尽管他们多被像我们这样的寻常人“所吃”。“吃了”——之后,这是仅剩的也是必须的“人性”。

通宝推:黄锴爱李莹,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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