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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是耶非耶白门柳----秦淮八艳之顾横波 -- num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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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是耶非耶白门柳--秦淮八艳之顾横波(完)

龚氏夫妇虽然蔑视礼教,不以俗世眼光为意,但自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是非准则与为人原则,为了坚持这些准则,他们不计进退,甚至不计祸福。如果说柳如是钱谦益秘密帮助反清复明活动是冒着巨大风险,那么龚鼎孳为官时每公然为汉人争权益,一再触怒满族权贵,同样需要极大的魄力和胆识。

他们也保护和帮助过许多具有反清复明思想甚至为此奔走的人,兹举数例:

傅山,著名南明遗民,长期为抗清活动,后以出道为名着拒不剃发易服,且着朱衣以示不忘前朝,顺治十一年,因与南明总兵宋谦策划起义而被捕,史称甲午朱衣道人案。(因傅着朱服以示不忘前朝)父子兄弟皆受严刑拷问,一直抗词不屈,得龚鼎孳周旋营救而开释。终身义不仕清,后多次违抗康熙圣旨,拒不参加博学鸿词科,被强行授职带到午门谢恩时仰卧于地,坚不叩头谢恩。

阎尔梅,曾于史可法军中为参谋,但志向才能均远之。他反对“联虏平寇”,曾多次向史可法建议利用清军内部不稳且正与李自成主力周旋,而北方抗清之势方兴未艾之时机出兵收复失地,反对退保扬州,所议极有见地,奈史可法不听,自趋灭亡。后奔走中原各省招募志士,数图反清起义,被捕逃脱,全家皆殉。阎尔梅亡命天涯十年,直到龚鼎孳为刑部尚书方代其了结此案。

丁耀亢:清初才士,曾任镶白旗教习,暗有反清思想,曾做《续金瓶梅》,内容与书名全无关系,实系宣扬反清思想的著作。事发下狱,得龚鼎孳、傅掌雷极力营救而获释。

黄宗羲,著名南明遗民,有反清复明思想,钱谦益死前托他代作墓志铭,令其左右为难,因为黄宗羲为坚持“义不仕清”,一直表示自己不再涉于俗事,而钱为清廷要员,如代为墓志铭即难自圆其说,恐惹是非。后龚鼎孳慨为代撰,使黄宗羲“得免于是非”(《思旧录》)。

至于被龚鼎孳不避嫌猜,甚至冒着风险资助过的反清志士及其家人更是不计其数。故钱谦益说,“长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邓之诚言“艰难之际,善类或多赖其力”,指的就是龚鼎孳利用职权不遗余力,甚至不计个人安危地维护那些反清志士。

对于龚鼎孳的这些行为,顾横波不仅支持,更身体力行地参与,除了和龚鼎孳一起对抗清志士及其家人慷慨解囊外,她还曾冒着巨大险保护过逃亡中的阎尔梅----龚鼎孳被骤贬出京后,顾横波寓于金陵隐园,适逢阎尔海被清军追捕,逃入隐园中。顾横波藏阎尔海于侧室中,沉着镇定,机智应变,终于化险为夷。那时龚鼎孳已不再是朝廷大员,只是一个以“重汉排满”罪名遭皇帝切责贬黜而赋闲在家的官场失意者。但顾横波未因害怕引来猜疑而有所犹豫,她在保护阎尔海时表现出的义气与胆识可谓不让须眉,袁枚以“礼贤爱士,侠内峻?颉卑俗植⒊扑?和柳如是,很大成度上也是缘于此事。

说到“礼贤爱士”,龚顾更是并有盛名。据《板桥杂记》记载,龚鼎孳原有轻财好士之名,“得眉娘佐之,名誉盛于往时”,遇到慕名来求书画者,常由顾眉代笔,“画款所书横波夫人者也”,这也就是“横波”之号得以盛传的原因。清初词坛上的风云人物陈维崧、朱彝尊等都得到过龚鼎孳的揄扬和“分俸资助”,“康熙初,士人挟诗文游京师,必谒龚端毅公”,而龚鼎孳也总是“倾囊?以恤穷交,出气力以援知己”----此处的“倾囊相助”并非泛泛之谈,龚鼎孳为官清廉,虽其诗画价值颇高,但也不算豪富,据时人宋元鼎说,遇到别人急需帮助而自己又囊中羞涩时,龚鼎孳不惜借债相助,以至死后债主找上门,惟“叹公清介”。正因如此,龚鼎孳去世的消息传出后,江南江北许多才士失声痛哭,吴绮在挽诗中说,“当年遇主偏辞宠,此世何人更爱才”,朱彝尊在长篇挽诗中说”寄身逢掖贱,休作帝京游“,都哀叹当世再也见不到像那样的轻财好士之人了。而龚鼎孳乐于助人的慷慨高义,得顾眉支持甚多,这在当时也是广为人知的,故《秋灯丛话》记“国初宏奖风流,不特名公巨卿为然,即闺中好尚亦尔”即举顾眉为例。顾眉死后,每当龚鼎孳资助他人时总是想起顾眉,作诗云“伤心青眼綦巾者,不见吾曹击筑歌”,自注云:“追忆善持君,每佐余急朋友之难,今不可复见矣。”(顾眉嫁龚鼎孳后更名“徐善持”,故又称“善持君”“徐夫人”)

为民请命,是龚鼎孳为官的另一个身体力行的宗旨,这方面的事迹数不胜数,故吴伟业曾称赞龚鼎孳为官“唯尽心于所事,庶援手乎斯民”。据记载,“龚芝麓拜御史大夫,抗硫每奏时政得失。殆决狱,日必平反数十事。事虽奏当,有毫发疑,必推驳至尽,致辕匕箸,展转含毫,获有生机而后已”,阎尔海因此慨叹 “海内感平反,多少再生魂。” 在任左都御史期间,龚鼎孳奏疏宽民力,裕赋税,招纳流民,毋令失所,因龚鼎孳之请使清廷免江南拖欠积赋三百余万。即使被连贬十一级降至上林苑任散职,他也仍然不忘为民请命,曾上疏要求朝廷退出屯庄二十二处,仍归民间业主。顺治十八年,清廷以清查逃赋为名打击江南士子,以弹压江南地区的反清情绪,江南士子遭革职者达数万之多,被迫害下狱者亦不少。其时龚鼎孳已赋闲四五载,仍自问责无旁贷,上疏当政,请宽奏销案,以是复职者不下千余人。不仅如此,龚鼎孳也常在替为官的朋友饯行时叮嘱他们体恤民艰。

上疏以外,龚鼎孳也借诗文悲叹沧桑,品评世事, 挟论公允,不避忌讳。如描写民间疾苦的《岁暮行》有“揭竿扶杖皆赤子,休兵薄敛恩须终”之句,即是谏讽朝廷,不要官逼民反。《登燕子矶》云“山泽几同游,乾坤已白头。凭高先忍泪,入洛愧同舟。歌管催残泪,霜枫登晚秋。石城潮渐落,肯为客销愁。”,则是抒发故国之思。龚鼎孳虽然不是以民族兴亡为己任的慷慨之士,却也绝非“此间乐,不思蜀”的毫无心肝人,只是他内心的悲戚常常被外表的长歌痛饮所掩而不为人留意罢了。遗民诗人宋睿就曾回忆,龚鼎孳常在纵酒欢宴,歌残舞罢之余与他相对泫然流涕。而对龚鼎孳的这种心境,知之最深者莫若顾眉,若《题画兰》云:“舟过燕子矶头,江风殊劲,闺人遂拈弄笔墨以敌其势”,何故为此?实念龚鼎孳之“蓬窗相对,客心悲未央时也”。龚鼎孳的这些直抒胸臆的诗文,虽因没有明显的反抗情绪而未惹来大祸,但由此引来当权者的不快,以致成为其仕途多沉浮的原因之一,却是很有可能的。

顺治十四年龚鼎孳回金陵为顾眉大办寿辰,是夫妇二人最后一次惊人之举。顾眉虽然不以世情为意,却非常在意不能为子嗣艰难的龚鼎孳生一个儿子。而唯一的幼女在顺治十五夭折,带给顾眉很大打击,从此她的性情有了很大改变,有些心灰意懒起来,开始清心理佛。

传说在龚鼎孳复官还京前,顾眉又一次提起兴致,与龚鼎孳相携出游杭州,泛舟西湖,二人年近半百,仍旧卿卿我我,旁若无人,再成一时话题。这很可能是顾眉自觉来日无多而对江南做的一次告别之游,也是想再为夫妻二人再留下一次美好的回忆。

康熙三年,顾眉病逝于北京铁狮子胡同。二年后,龚鼎孳特向朝廷告假,扶灵返回江南,将顾眉的遗体归葬。

顾眉去世后,在京文人学士纷纷前往凭吊,丧礼备极哀荣,送殡的车辆多达数百乘。与此同时,远在江南的阎尔梅,柳敬亭,余怀亦于安徽庐州开堂设祭,江南一带前往凭祭者络绎不绝。

龚鼎孳尝于北京长椿寺为顾眉起“妙光阁”,于顾眉逝后每岁生辰都到阁下礼诵佛经,直到康熙十二年逝世。

龚鼎孳生前著有《白门柳》词集,据余怀说,实为顾眉所作传奇。这部词集,当可视为记载二人相恋历程的一部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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