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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个有两个名字的人 -- cim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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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有两个名字的人

一个有两个名字的人

也许是因为人到三十,有了年龄上的底气才有勇气面对少年时的一些事情,那些在从前不敢去面对的人事。

十几年前我浑浑噩噩地以一个不很好也不坏的成绩从一个比较牛逼的中学考到一个比较牛逼的大学,同样当一个不好也不坏的学生。对于那些成绩比我好的人,在我看来多半是因为比我用功,但总有那么一小撮,他们确实比我聪明,总能轻易地解开我不能解开的题,想到我所没想到的好点子。对于这一小撮人,我很羡慕,羡慕,然后还有一点疏离。你能体味吗?那种因为小小自卑的疏离。

我们那个大学那时以法西斯式精英教学为傲,老师是手拿镰刀的魔鬼按比例捉人,学生是白惨惨眼镜啃书蚁生怕垫底,几乎所有的自习室都爆满。还好在高高在上的没有电梯的九楼教室,不到万不得已也没人愿意天天连呼带喘地爬楼不是。我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去自习室啃专业书,因为有图书馆的闲书啊。作为一所非文科院校的图书馆居然有一个大得有些不像话的文史哲部,盖因为本校的一个优良传统,学生毕业时都捐一大批书以闲书为主,在扉页上留下××级毕业留母校纪念的字样作为曾经飘过的印记。这些历届前辈们留下的闲书是我非考试时间的主粮,窝在空空的宿舍里嬉笑哭骂快意人生,可惜快意总是短暂,当考试季到来,我也得去当眼镜啃书蚁,否则补考留级爹娘那里怎交代啊。作为一个不常上自习室赖床又霸位能力很低的人,九楼的教室是最后的也几乎是唯一的选择,所以在某一个时段我也成为那里的常客。那里人员相对固定,不辞辛苦来这里的不是懒人(起晚了)就是图清净的人(这里相对人少),当然我是前者。

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人,一个来这里图清净的人。在他那高我三届的眼里我大概是那种无知者无畏莽撞可笑又事事好奇的大一小鬼。而关于他我知道了两点:一,他有两个名字,一个比较传统功利,是常用的,一个质朴可爱仿佛乡下阿妈的期许,是不太为人知道的;另一点很不幸他就是那种人,对我而言的那种一小撮人,让我羡慕而又有一点点疏离的人。这一次这种疏离感大大加大了,大到如同深渊一般,因为我感到他是那种不可能留在国内一定会留学出去不会回来以后有很大专业成就的人,而我出国就仿佛是一件可笑的事,未来能在一个国内还可以的地方做little potato就好,教授啊学科带头人啊想一下都让我寒不自禁如临深渊。但那时我很勇敢。那种勇敢是因为无知无畏,是因为他已经是大四了,那时我想无论怎样很快都会过去的,再也不会见到他了。那种勇敢也是因为不能预知后面的事情。我勇敢地做了决定,不再去九楼自习。

之后有一天,晚饭前我看见布告栏前围了一堆叽叽喳喳的女生,于是我也挤过去看热闹,一张A4白纸贴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海报中间,没有台头,打印了一个时间,一个自习室名,一个署名,那是他另外那个名字,很少人知道的那个。我扫了一眼,飞快地逃走了,虽然我很勇敢。那张纸白惨惨地贴在那里。几天后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里我悄悄把它揭下来,夹在一个文件夹里。你知道的那时我很勇敢。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虽然我再不去九楼的自习室,但我住他隔壁一栋宿舍,时常见到他骑个破车晃来晃去,也偶尔经过他们楼时如芒在背,回头一望看见他站在他宿舍门口。那时他已经实习了,暑假快到了,凤凰树开花了,那是歌里唱过的离别之花。

转头暑假回来,又看见他!我瞪大眼看他,他笑了下下,走开了,他进了研究生院。有一次见到他和一个女孩一起走,回来气得要死,锤床,后来想想很正常总会有这一天,到后来却再也不见他跟哪个女孩一起,我又气得要死。再后来我也上了研究生,他毕业,那时我又以为他毕业就会出国的,他却留校当起了老师。我搬进了研究生楼,他搬进了单身宿舍。我的一个死党本科留校也住在那里,我常去玩,但很少碰到他。他在拼命写文章,大作到处发。只有楼道里的电费大榜上回回有他的大名,常用的那个,我也很有兴致地回回跑去看。

后来有一天,我在他们楼口等人,看见他从外面走来,他远远看见我,笑了,很灿烂,他走得很慢,一路走,一路笑,笑了很久,久到像傻子似不太正常,于是我也傻子似的溜走了,心中怪异。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他在那之后不久、在我研究生毕业前,终于出国了,去了美国。同一实验室的人都很奇怪,因为他的硕导刚升了副校长,要用他,很惋惜。至于我,我那时还是很勇敢的,认为他适得其所,替他高兴。

我毕业也离开那里了,整理行李时,再看见那张A4纸,还有一张很久前的校报。那张纸我记得,校报却让我疑惑,我蹲在混乱的行李中间,看了许久,不明白是什么时间为了什么留下它,后来终于看到他的名字,常用的那个,在三好生榜上,我才想起来,那是他本科毕业,我以为他毕业马上就会出国的那个夏天,我留下那个学年最后一张校报,因为彼时我想那会是我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可是那年的凤凰花没有见到离别,我们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兜兜转转了七年,他终于出国,我终于毕业。如果那时我预知会有这么长的时间,或者我就不会那样勇敢。如果那时我能预知这种再没有讯息跟死亡没有分别的感觉,或者我也不会那样勇敢。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如果发表的论文算是信息的话,我只能查到2002年,那是他出国前,他出国后没有在国内的刊物上再发过一个字,而我不知道他的英文名,我只知道他的两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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