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为基督师,为万世表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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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七:一个王,两把刀,三个阶段,四种神国(下)

我们是国家的主人 , 应该处处为国家着想。

——雷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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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当然没有接刀,他又不是传说中的脑残。

其实罗马主教写信的时候,也压根就没打算皇帝会接这把刀。

在谈判的时候,提出一个对方无法接受的要求,那只有一个解释:不想谈下去了。

从此,西部的教会开始"踢开皇帝闹革命",按照自己的思路来建设神国。

夹在当中,两头受气的是东部教会。

一方面他们和帝国政权结了不解之缘,皇帝掌握任命和革除主教的大权;

另外一方面,罗马主教的地位高于其它主教,又是历史形成的传统。在使徒年代,罗马城是帝国无可争议的核心,而基督教无可争议的领袖圣保罗和圣彼得都先后战斗和牺牲在敌人的心脏里。尽管,皇帝树立君士坦丁堡主教(牧首)为东部教会的核心,但这个核心还必须接受西部教会核心罗马主教业务上的领导。

东西方两大教会团体关系越来越紧张,最主要就是因为"到底是党指挥枪,还是枪指挥党",这个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

其次,双方在文化上的差异也很严重,在罗马帝国还没有分裂之前,拉丁文化圈和希腊文化圈之间就存在着一条华丽的分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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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教会,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文化差异的影响。

帝国分裂后,双方的交流越来越少,罗马的拉丁教会和君士坦丁堡的希腊教会慢慢疏远到互不了解的地步:东方教会的人不懂拉丁文,西方教会的人更不懂希腊文。对东方拜占庭的人来说,西方拉丁人粗鲁、野蛮、卑贱、贪婪、没有文化;对西方拉丁人来说,东方希腊拜占庭人退化、娇柔做作、繁琐、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在西方语言中,'拜占庭'这个名词就是繁琐、罗嗦的代名词。

除了政治和宗教的关系以及文化的差异之外,东方希腊教会和西方拉丁教会之间在礼仪和教义方面也有重大的分歧。比如说:东方希腊教会认为"圣灵是由天主圣父而发",但是拉丁教会却认为"圣灵是由圣父和圣子所共发"。

——但这玩意儿,只不过是吵架的借口。

终于吵到了1054年,当时的教皇Leo九世,派他所信任的助手,法国籍的文贝托(Umberto)枢机主教率特使团前往君士坦丁堡,与当地的牧首Michele Cerulario商讨,希望解决方才上面提到的那些老问题。

不料这两位对时局负有扭转乾坤使命的人物不但不知自己对对方的文化认识不足,竟然还意气用事,不以大局为重,各人坚持自己的立场,毫无弹性可言。文贝托枢机主教挟教皇之威风,以君临城下的态度希望说服牧首不要敌视罗马;而牧首的反应也相当蛮横,他不愿失落自己在君士坦丁堡唯我独尊的地位,对他来说,与罗马决裂有好处,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希腊东方教会的领袖。

两人在找不到共同交谈的语言和基础後,话不投机半句多,彼此怒目相视,文贝托枢机主教写了一道破口大骂、声色俱厉的开除教籍令,把牧首和他的随同一并开除教籍,而牧首也不甘示弱,立刻还以颜色,把文贝托枢机主教等人同样逐出教门。

世界上从此有了东正教(他们强调自己是"正宗"的)和天主教(他们强调自己是"普世"的)之分。

圣彼得和圣安德烈这哥俩当年一条船上打鱼,后来同门学艺的时候,应该想不到,他们的门人会有一天,互相诅咒对方下地狱。

直到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七日,梵蒂冈第二届大公会议闭幕前夕,教皇保罗六世和君士坦丁堡东正教Athenagoras牧首互派代表,在罗马和在君士坦丁堡同时发表共同声明,对过去双方的互相谩骂侮辱与攻击的举止行动表示惋惜,并取消公元一零五四年彼此开除对方教籍的命令。

远处的钟声回荡在雨里

我们在屋檐底下牵手听

幻想教堂里头那场婚礼

是为祝褔我俩而举行

但是,如果只是惋惜一千年前那两位"高僧"缺乏外交手段,那又"too simple,too naive"了。

西部教会之所以派那么个二百五过来,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有恃无恐——他们自己的神国,基本建设完成。

这六百年,是西部教会风雨兼程的六百年。

他们首先要挽回的是:人心。

当罗马城被哥特蛮族攻破后,对基督教信仰不坚定的人们把罗马帝国的衰退归咎于基督徒之离弃传统多神宗教。信仰太坚定的,则以为世界末日已到,他们不相信教会能够没有帝国而能继续存在下去。

他们自问:为甚麽遗体珍存供奉在罗马城的圣彼得、圣保罗以及许多殉道者没有保护罗马免於蛮族的凌辱、侵占和摧毁?另有些教友则说,这是天主在惩罚基督信徒所犯的罪过。

这时候,多亏一位希坡的圣奥古斯丁挺身而出,著书《上帝之城》(拉丁文:De Civitate Dei),回应攻击。

奥古斯丁在书中说明:罗马的衰退是肇因于道德的衰退;基督教不但不是罗马衰退的原因,反而有助于道德的提升。但基督徒所归属的不是罗马帝国或任何地上之城,而是上帝之城。地上之城与上帝之城最根本的差别在于,前者人民的共通点在于对自己的爱,后者则是结合于对上帝的爱和因此而生的对彼此的爱。

他强调:在天主的计划中,人类历史上始终出现两座对立的城市,一座是天主之城,一座是地上之城。尽管帝国要衰亡,文化要消失,但天主的教会永不消灭。

在对比这两个城从起源到结局的过程中,他对人类的群体生活有深入的讨论,也建构了基督教的历史观。

但是书写得再好,所谓"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教会的枪杆子在哪里?

完全没有,当时在原罗马帝国的地盘上纵横的,都是亚略教派的蛮族。他们是教会眼中的异端,因为他们信奉"父是父,子是子",而东西教会都信奉三位一体。

力挽狂澜的,是我在本系列里面提到的本笃会。本笃会的修士,以最大无畏的精神,深入蛮荒之地,向更加野蛮的蛮族传道——有点类似宋朝联合金灭辽,再联合蒙古灭金。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因为教会"以夷制夷"成功了。

他们成功的本钱,当然是能够切实掌握教徒,广大原罗马帝国臣民是他们的群众基础。在蛮族首领眼中,教会有很大的利用价值——这是合作的基础。

有好的基础,不见得就会有好的成果。

我每次读到这段历史,都不由得对当时的教会领袖们肃然起敬:

即使在情况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拿原则做交易"。

蛮族首领入教之后,即使私下里继续拜一个牛头或者一棵树,教会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是,教会坚持要所有的教徒都承认:耶稣是king of the kings——这个,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大家可能见惯了耶稣受难的形象,下图是耶稣的工作照Christ the King

点看全图

神国的等级是这样的,诺曼底公爵是法国国王的附庸,约克公爵是英国国王的附庸,巴伐利亚公爵是德国国王的附庸,等等,等等……

但是,法国英国德国的国王们,统统都是Christ the King的附庸。

在另外一个层面上,也就是上帝之国里,所有的基督徒又都是天主的仆人,而且,大家都要争着表态:"我是天主最谦卑的仆人"。

这种思想,王们不喜欢,但是公爵们,伯爵们却很欢迎,因为这样大家都created equal了。

我常常想:如果天朝在周朝的时候有这样的宗教的话,肯定也会得到姜子牙,微子他们的拥护。

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多少代教皇的努力:

隆重推出基督教四种神国的第二种: Unam Sanctam (拉丁语:唯一神圣教会),党指挥枪。圣彼得双刀论的伟大实践。

抄几条教皇格利高里八世的文件《Dictatus papae》:

1. That the Roman church was founded by God alone.

……

4. That, in a council his legate, even if a lower grade, is above all bishops, and can pass sentence of deposition against them.

……

7. That for him alone is it lawful, according to the needs of the time, to make new laws, to assemble together new congregations, to make an abbey of a canonry; and, on the other hand, to divide a rich bishopric and unite the poor ones.

…….

9. That of the pope alone all princes shall kiss the feet.(所有的王,必须吻他的脚)

……

19. That he himself may be judged by no one.

……

一路从泥泞走到了美景

习惯在彼此眼中找勇气

累到无力总会想吻你

才能忘了情路艰辛

这样的爱情,很难长久。

宗教改革爆发,德国人马丁·路德提出了

基督教四种神国的第三种: 两国论(Doctrine of the two kingdoms),党是党,枪是枪。

他继承了圣奥古斯丁的传统,把世界分成神国和非神国。

任何一个人,是且仅是其中一国的成员。

两国都是由上帝统治,但是上帝统治的方法不同。

在神国里面的成员,是真正的基督徒(被上帝所选择的)。在这里,上帝只需要用爱用恩来管理,因为好人会自动做好事;

在非神国里面,上帝就要教会和政权两手抓,两手硬。政权只能管得到你的肉体,管不了你的灵魂。但是,只要政权对自己的要求不会导致对上帝犯下罪行,那么就必须要服从,教徒有义务,服从政权的权威,去缴税,去打仗,去坐牢。

那么,神国里的好人呢?

路德宗的教义说: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否被上帝所选择,也就是说,你是否身处神国,只有上帝才知道。而且,即使你是被选择的,你也应该出于一个基督徒谦虚的品质,来服从政权。

你我约定难过的往事不许提

也答应永远都不让对方担心

这样的理论,当然让各路诸侯很爽,德国七个选帝候,三僧四俗,四俗都选择了和教皇翻脸,离教皇远的北欧国家,也改信路德宗。

但是,宗教改革的另外一面旗帜加尔文,却十分不赞同路德的观点。他推出了

基督教四种神国的第四种: 政教合一。党就是枪,枪就是党。

加尔文在日内瓦废除天主教的主教制,建立长老制;教会圣职只包括牧师、长老和执事;长老一般由有威信的平信徒担任。长老会议,由各教区民主选举的代表组成,归市议会直辖。教会设立由长老会议和6名牧师组成的宗教法庭,在加尔文的指导下审理各种案件。教会的领导机构是市和地方教区两级牧师团体,市级牧师团体由各教区首脑组成,负责统辖各教区牧师团体。

他将日内瓦划分为数教区,各教区均由长老和教区的牧师团体处理政务,日内瓦市议会由长老、牧师和上层市民组成,是最高的行政机构,拥有司法权。

——加尔文式的“神权共和国”。

要做快乐的自己

照顾自己

就算某天一个人孤寂

你我约定一争吵很快要喊停

也说好没有秘密彼此很透明

欧洲后来的种种国家制度,都是脱胎于上述的四种神国:

GC主义的伟大实践,其实就是东正教Caesaropapism制度的一个翻版。信仰只能有一个,有庞大的队伍来宣传和维持这个信仰。但是国家还是人治的,最高领导人有解释这个信仰的自由,换个总书记,就换条路线;

路德宗的意识形态,最类似天朝的五千年传统。所以也产生了中央集权。Karl Barth指出:马丁·路德、俾斯麦和希特勒,是一脉相承的。纳粹统治期间,和天主教磕磕碰碰,而路德宗则基本上坚定地站在第三帝国一边。(当然广义的基督徒当中,表现最好的是耶和华见证会的,他们宁可在集中营里,把牢底坐穿,也不愿意为希特勒卖命);

而现在西方的主流制度,是天主教和加尔文宗意识形态的一种混合——这我准备挖一个大坑。

我保证:我写的内容,比"农民起义推翻了地主阶级统治,却不幸被资产阶级窃取了成果",更加"科学"。

四种神国,在法国大革命之后,开始动摇。在一次大战后,大多数国家都进入了政教关系的第三阶段:政教分离阶段。

现在又将近一百年过去了,各国的政教关系,还是那样的五花八门,而且十分耐人寻味:

苏联曾经宣扬了几十年"宗教是鸦片"。但是,现在普金还是去东正教圣地Athos朝拜。那里有个Iviron修道院,提出:当年曾经有位沙皇,把红场"布施"给了他们,现在要求俄罗斯兑现。据说,普金的前任叶利钦认可了修道院的产权,但是,由于红场的不可转让性,只能另外补偿;

德国神圣了一千年,到现在那个反华的老太太所属的基督教民主党还是执政党。基督教节日是国家法定的节日,国家出钱养的大学里有基督教神学系,水平全世界一流。而且,德国政府,现在还是在为教会打工——国家税务局帮助教会代为征收教会税,然后交给教会去花;

有趣的是,有悠久的基督教传统的德国人当中,真正相信摩西曾经分开红海的人,可能只有两千人不到;而在从建国起,就宣布不立国教的美国,原教旨主义者上百万是肯定有的。当初在<<独立宣言>>上签字的美国国父们,有二十八个圣公会的,但是,他们面对三个天主教徒,八个长老会的,七个Congregational church,两个路德宗,两个荷兰改革宗,还有几个自然神论者——哪一派是吃素的?他们能立什么国教!但大家都算是基督徒,所以后来"我们信上帝",还是上了钞票;

法国曾经是和天主教会打得最火热的国家,一百年前来了个"不过正不足以矫枉"——所有国家公立设施不得有宗教标志(如十字架)

——但是,就像现任教皇所指出的那样,法国乃至全欧洲,根都是基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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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好好的爱你

傻傻爱你

不去计较公平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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