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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大地英豪——匈奴传奇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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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二章 第三节 单于们的黄金时代 上

第三节 单于们的黄金时代

公元前174年,本名稽粥的老上单于登上了匈奴帝国的王座。这位根正苗红的新任统治者是冒顿长子,他的老爹非常善于总结他的祖父犯下的错误,没有在继承人问题上闹出什么纠纷来。老上单于一上台,汉文帝刘恒连忙知趣地送上和亲公主和大笔嫁妆。于是草原上的婚庆典礼又再度上演,不过这位新郎已经结过不少次婚,冒顿的老婆们都已被他的儿子收编了。

匈奴的收继婚姻制度一直被中国古代历史学家们诟病,视为“禽兽行也”。毕竟以儒家观念来看后妈也是妈,暗中流口水可以,公然将其变成自己老婆的就是禽兽了。在中国历史上娶了后妈的皇帝有一些,没有一个不被视为昏君、色鬼的。最有名的是隋炀帝杨广,其次还有唐高宗李治,在南北朝和五代十国的统治者中也有这样不畏世俗眼光追寻真爱的性情中人。有趣的是,他们几乎都有游牧民族的血统。

在中国古代史籍中将收继婚称之为转房、逆缘婚、挽亲、续婚和蒸母报嫂等等,不仅在游牧民族中广泛存在,在上古时期的中原王朝中也曾有过如此风俗。随着宗法伦理观念的出现,这种风俗在中原逐渐湮灭。不过在匈奴民族中,收继婚却也是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婚姻、宗法、继承和赡养制度。

匈奴施行族外婚,也就是氏族部落内成员是不得通婚的。一夫一妻和一夫多妻制度并行,不能将匈奴的一夫多妻与汉族的一夫一妻多妾相混淆,两者毫无共同之处。收继婚只是匈奴在婚姻形式中的一种,并不是说匈奴的婚姻都是收继婚。《汉书匈奴传》说匈奴的收继婚是“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但对于有很多儿子的该如何分配这些后母与死者有兄弟和儿子时又该如何分配并没有详尽的解释。但至少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收继婚只能在家族内部实施,绝不可能让外人来“收继”本家族的寡妇。

匈奴人的性观念与中原不同,他们不禁止未婚女子的婚前性行为,同时对已婚妇女与夫家内部成员的偷情也比较宽容。与外人不得收继本族寡妇一样,这种观念也表现出匈奴人重视种姓与宗族血缘的“纯净”,外族人不得染指,本族却可宽容,正所谓“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随乱,必立宗种”。这种观念延伸之后,也可以理解匈奴人对于挛鞮家族成员争夺单于王位毫不在乎了,毕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上台的单于总是挛鞮的后代。

不过匈奴虽然对未婚和婚外性行为宽容,他们的另一项风俗却令人发指:杀首子。《汉书元后传》中说:“羌胡尚杀首子以荡正世”,也就是说匈奴对于出嫁到本家族的女子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在不能确定其生父是否是本家族成员的情况下,一般的处理方式是杀掉以免后患。毫无疑问,这也是他们维护种姓纯洁的一种手段。

收继婚的另一项功能就是解决财产继承和寡妇赡养问题,但是并不是一切寡妇都可以被收继,在匈奴的习惯法中有如下几项被严格遵守的戒律:

一、生母不得收继。以单于为例,亲生母亲被称为母阏氏,不但不得收继也不得被他人收继。母阏氏随同单于生活,由儿子负责赡养。而被单于收继前单于阏氏及其未成年子女也都由现任单于负责赡养。

二、是否收继死者的其余妻子,由年龄而定。年龄老者一般不被收继而是由其成年儿子赡养,年龄小者则一般被收继。

三、身份显贵的贵族母阏氏,如匈奴诸王的生母一般不被收继,匈奴诸王的母亲一般随其子生活,受到赡养。

四、不被收继的前单于阏氏并没有类似中原那样的皇太后或太皇太后之类的尊号。

五、单于收继婚与一般匈奴家庭收继婚不同,由前任单于的政治继承人而不是长子或长弟按照辈分和年龄顺位收继。

六、被收继寡妇的未成年子女也一同被收继,其未成年儿子自动失去父亲财产的继承权和对后母的收继权。

刚才说到老上单于收继了老爹冒顿的若干老婆,那么是不是整个匈奴帝国也都归其所有了呢?其实匈奴的继承制度并没有如此简单,收继后妈进行赡养是一回事,收继冒顿的那些财产部众则是另一回事。《汉书》中记载单于的儿子们在成年之后都要离开父亲的营地被分配到各地居住,他们可以拥有划分给自己的牧场和部众,一般是一万骑。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为何头曼当初会给冒顿这个隐患那么多的军马,实在是迫于习俗情非得已。除了匈奴之外,当时的西域游牧民族如乌孙等也有此风俗。当所有的成年儿子都分配到财产之后,单于最终所余财产都归幼子所有。这个习俗在后世的蒙古帝国也可以看到,例如铁木真去世前吩咐将自己财产和军队的绝大部分都按“幼子守灶”的习俗留给了小儿子拖雷。需要指出的是,匈奴的妇女们是没有继承权的,而只能被人所“继承”。因为她们没有独立的法律人格,被视为家长的附属品。即使贵为单于的“居次(公主)”,也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财产。

话说回来,汉朝送到匈奴的公主自然是按照正常的政治婚姻嫁过去的。截止目前为止,汉朝和亲的公主都是宗室的公主,没有一个是皇帝的亲生女儿。虽然如此,必要的排场礼仪可是一点都没有缩水。每次随着公主去匈奴的宫女和宦官也有不少,因为总不能让光杆公主一个人嫁过去受罪,总有一批垫背的奴婢也跟着去草原。以草原之艰苦,连公主都往往少年夭折,这些奴婢的命运更是可想而知。历史上反抗这种命运的人并不是没有,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便出现在初次前往老上单于那里和亲的队伍中。此人是一位宦官,准确的说是一位受过教育的有一定地位的宦官,他的名字是中行说。在公主出发前,上级领导找他谈话:中行啊,组织上打算派你伴送和亲公主出塞,你要珍惜这次境外工作的机会,好好表现不负重托云云。没想到中行说当下就表示自己不愿干,这也可以理解,一般来说被送到匈奴差不多也相当于判了死缓一样。对于汉朝来说,中行说不过是个鼻屎大的小宦官,他的个人意见自然不会影响组织上的既定安排,于是中行说临行前恨恨地说:“必我行也,为汉患者。”狠话是放了,可是有关方面置若罔闻,权当是临上“刑场”的中行说在胡言乱语。没想到此人出塞之后,果然投靠了老上单于,他以自己过人的阴狠狡诈彻底出卖了自己的祖国,成为汉朝的心腹大患。

在遍地文盲老大粗的匈奴中忽然多出一个有文化的汉人奴才,自然是令人瞩目的。老上对中行说非常重视,《史记》中记载“单于甚亲幸之”。而中行说的确不是光会“放嘴炮”,他以自己对汉朝宫廷政治与经济军事形式的透彻了解,为老上改革匈奴帝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智囊作用,被老上尊称为“国师”。中行说在匈奴数十年,辅佐三任单于孜孜不倦地同自己的祖国作斗争,真是悲剧啊……

由于经济文化都极端落后于汉朝,所以匈奴帝国的高层人士是相当“哈汉”的。他们穿着汉朝进贡来的锦衣,吃着中原风味的美酒美食,颇有只恨生在塞外,一心向往中土的风尚。中行说针对这种情况对老上谏言:匈奴的人口还没有汉朝的一个郡多,之所以能保持强大就在于服装饮食与汉朝不同,在经济上不必依赖汉帝国,如今单于改变匈奴旧俗追求汉朝的服装饮食,而汉朝所给的东西也不过是其总数的十分之一二,长此以往则匈奴人早晚要动心归化汉帝国了。

中行说很了解汉人政治家以“汉化”来瓦解蛮族的传统办法,例如春秋时晋国也对戎狄采取过和亲政策。公元前569年,晋悼公姬周在魏庄子的建议下决定“和戎”。他用中原的美酒佳肴和女乐换取对方的马匹、毛皮,又互相通婚建立统治者之间的亲戚关系。这样,蛮族部落不但不再是晋国的边患,还心甘情愿地出人出力替晋国打仗卖命。后来魏国的手段更是高明,他们用互市的办法拉拢北狄,用锦衣玉食换取大量的牛马、毛皮、弓箭等战略物资。大臣子顺说宽袍大袖的服装并不适合马上穿着,美酒佳肴吃完就没了,这些对蛮族其实都没什么大用。相反,蛮族日渐沉迷于中原的锦衣玉食后会逐渐丧失自己的优势,到时候可以一举歼之。

老上对于这些历史故事极为上心,他按照中行说的建议让士兵穿着汉朝衣服在荆棘丛中策马奔驰,结果衣服当然变成了破布条,于是向匈奴人证明汉朝衣服不及匈奴的服装坚固完美;又将汉朝的食物悉数扔掉,以证明匈奴的饮食更加方便美味。最后老上宣布恢复冒顿时期的政策——“得汉食物皆丢弃之,以示不如乳酪之美也;得汉衣物皆撕裂之,以示不如裘皮之便也。”这样一来,匈奴的汉化过程被中行说硬生生地阻止了。如此一来汉朝政府持续多年的“和平演变”策略便一下子落空,匈奴人仍将在野蛮中保持其可怕的军事实力。

虽然在风俗上制止了汉化,但中行说在外交斗争中却用“以汉制汉”的手段向汉朝发难。以往汉帝国在致匈奴帝国的国书的开头都要写上一句:“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而中行说则要求匈奴致汉帝国的国书都要比汉朝的长一寸,所用的封印悉数加大,国书的开头语更是傲慢的写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匈奴大单于敬问汉朝皇帝无恙”。这样一来使得匈奴人的自尊心大为满足,也使得他们的民族认同感进一步增强。针对匈奴人不善于言辞的特点,中行说亲自上阵与汉使辩论,为匈奴的风俗习惯乃至于国家政策辩护。这样的辩论会实在是艰苦,外加他还戴着一顶“汉奸”的帽子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痛击,所以中行说干脆不准汉使多说话,只让其遵照要求将匈奴所要的东西一律保质保量的准备好就行,否则就以军事打击作为报复。

中行说的军事打击并不是一句空言,他竭尽全力帮助老上富国强兵。每年秋马肥,单于与各部酋长大会蹛林,核查各氏族部落一年户口增减和牲畜繁殖情况,以便核实军队数目和征收赋税。反对汉化的中行说又毫不犹豫地采用了汉朝先进的税赋计算和管理征收知识——“疏记”,也就是将中原先进的数学知识教给匈奴官吏。他还帮助匈奴完善司法体系,树立单于威严。匈奴法律极其简单,《史记》记载:“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在每年的龙城大会中,各路官吏都要向单于禀报这一年来自己辖区的各项事宜,包括各位贵族是否有越轨谋叛事宜。中行说以自己在汉朝宫廷中的经验伺候老上,又建议加强对匈奴贵族的约束进一步加强王权,使得老上的威望和权势更加膨胀。当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匈奴帝国的新一轮征战也就揭开了序幕。

老上不是个遵守和亲盟约的人,终其一生他始终对汉朝保持高压政策。匈奴的骑兵入寇频繁,而中行说的刁难欺凌竟然曾使得汉朝派去谴责的使者宋忠不敢见单于而还。就在公元前169年,时任太子家令的晁错上书评论匈奴战事,提出了两大意见:一、武装投降的匈奴人,给予汉军的装备对抗匈奴;二、招募贫苦的百姓到边地屯戍抵抗匈奴入侵。晁错的建议对于应付匈奴人不间断的小骚扰还是很有效果的,尤其是武装忠于汉朝的匈奴人这一条意见在后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而为了支援逐渐增加的屯边者,汉朝在第二年还规定招募民众输送粮食到边境者可以拜爵。可惜这两招并不足以应付老上和中行说早已酝酿的“大手笔”进攻:公元前166年,公元前166年,老上单于率领14万骑大举入塞进攻朝那、萧关,杀死北地都尉孙卬,不但掠走财物无数,还出奇兵焚毁了刘恒的回中宫。匈奴的斥候骑兵到达了雍州、甘泉,迫近长安。刘恒大惊之下连忙以中郎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率车骑10万人守护长安,又任命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遬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做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派出大军抵御匈奴。当听说宫殿被焚后,刘恒龙颜大怒准备亲征匈奴,后来经群臣、太后苦劝后才冷静下来,避免了白登之围再现的危险。老上在汉地逗留了一个多月,见汉朝大军迫近才撤退出塞。汉军依旧是送君送到关塞口,君的仇恨永不忘……在这一次战争中,飞将军李广以良家子的身份初上战场,斩杀匈奴人颇多,被任命为汉中郎。此后数年之间,匈奴连年入侵,云中、辽东二郡每年被杀掠人口万人以上,而汉朝又无力还击匈奴,只得向老上示好,许以和亲和“岁贡”。老上也接受了汉朝讲和的请求。两国相约以长城边塞为界,互不侵扰。

老上对汉朝的侵扰实质上只是一种牵制性措施,因为他的主要目标并不是汉朝而是老冤家月氏。公元前177年匈奴右贤王背盟进攻汉朝控制下的河南地时,势力有所恢复的月氏趁着匈奴兵力东移之际出兵西攻乌孙,杀死乌孙昆莫(王)难兜靡后夺占其地。乌孙本是西域小国,当冒顿征服西域时降服匈奴,所以月氏攻乌孙既是为了抢夺生存空间也是为了打击匈奴势力。乌孙被攻灭后部众离散,难兜靡的继承者猎骄靡年仅一岁,由忠诚的大臣傅父布就翎侯抱着逃往匈奴境内,被冒顿单于收留。这位傅父布就翎侯的本名是布就,傅父是保护人的意思,翎侯则是他的官位。猎骄靡的到来后来被匈奴人以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描述如下:躲过月氏追杀的布就把猎骄靡藏在草丛中离开寻找食物,等他返回时赫然发觉有母狼给这孤儿喂奶,另外还有乌鸦叼着肉在一旁飞翔。布就认为这是上天的神迹,恨不得像二当家的一样大呼:“月氏、乌孙你们别打了,快来看上帝!”,得知这神奇的表现后,冒顿也大为怜惜猎骄靡,于是养育他长大,后来还将收罗到的乌孙部众都交给猎骄靡统帅。当猎骄靡长大成人后就任新的乌孙昆莫,率领部众配合匈奴讨伐月氏。公元前161年,17岁的猎骄靡随同老上单于的大军踏碎月氏国度。匈奴军队斩杀月氏王后,老上将其头盖骨制成了恐怖的骷髅酒杯。从此后猎骄靡成为匈奴经营西域的代理人,他率军帮助匈奴平定西域,俨然就是匈奴的忠仆。这是匈奴版本的“赵氏孤儿”故事,30余年后被匈奴俘虏又逃回的伟大外交家、旅行家和大间谍张骞传递给汉武帝刘彻,由此坚定了刘彻结连西域以图匈奴的宏伟战略构思。不过对于匈奴而言,孤儿猎骄靡后来的所作所为变得有些不地道:就在手捧“月氏酒杯”后没多久,老上单于便追随自己的苍狼父亲魂归天国了。新任的匈奴领袖是军臣单于,但他一上台便得到意外的惊喜——猎骄靡占据了月氏人留下的伊犁河流域牧场宣布独立了!军臣大怒,派遣奇兵偷袭却遭惨败,再加上猎骄靡那传奇般的身世,使得匈奴不敢再对这位上天眷顾的英雄兴起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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