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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从异体诗说起,浅谈那些极端形式主义的文学作品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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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从异体诗说起,浅谈那些极端形式主义的文学作品

自古以来,“形神之辨”已经成为我们哲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两者关系的讨论,始于先秦,经两汉而止于南朝,由著名哲学家范缜作出了总结。范缜把“形”譬喻为刀之刃,把“神”譬喻为刀刃之利,两者是“质”与“用”的关系,“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是则形称其质,神称其用”,故“形神相即,形质神用,名殊体一”。

然而,后世的中国哲学、文学、艺术创作等,却未必是完全按照“形质神用”这个思路走下去,往往更强调的是“形神合一”,而在实际上我们更强调的是神似,乃至于追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象外之神”,这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审美观。而在文学作品上也是如此,虽然古人定下了文学创作的种种规矩和模板,但每当形式主义成为文学的潮流时,就总有反对趋同、主张革新的思潮和流派出现。如唐代有古文运动,反对格式化骈文,清代又有桐城派和“性灵派”来对抗八股文章,这也使得我们的文学多了许多生气和动力。

不过,在主流文学研究者注视着他们的时候,我却将目光转向那几乎从来不登大雅之堂的派别,那就是一种极端追求形式美的文学流派,如同巧手匠人精心打磨的钻石,穷尽雕饰,从而在外表上显得精细绝伦,但又因为难学难精,从而曲高和寡。还有些则流传在民间,以朴素的形式美而沁人心脾,却也难以登堂入室。

在各种文学体裁中,最讲究形式美感的,莫过于诗歌。各国的诗歌费尽心思,将韵律和结构巧妙地结合,造就了无数名作。然而,如果极端强调诗歌的结构特性,追求用肉眼可见的美感,就会诞生一系列的异体诗,创造出不同的流派。

我国的异体诗是个巨大的门类,我们先从顶针格开讲。所谓“顶针格”,又叫“顶真格”,即将前一句的末尾字词,作为后一句的开头。首尾相接,彼此蝉联,具有一种回环反复的形式美感,前人也称之为“连珠格”,俗称“顶针续麻”。在90年代,CCTV中午有个栏目叫《电视书场》,它开头的唱段就是一段“顶针续麻”,是这样唱的:

“盘古开天地,地久天长,长话短说,说古论今,今古奇观,人间天上,上下千年事,看我电视书场……”

这是一种极其古老的修辞格,早在《诗经·大雅·既醉》中就已经出现了:

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令终有俶。公尸嘉告。

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朋友攸摄,摄以威仪。

威仪孔时,君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其类维何?室家之壸。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其胤维何?天被尔禄。君子万年,景命有仆。

其仆维何?厘尔女士。厘尔女士,从以孙子。

在汉乐府诗中也多有出现,如: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以及:

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

劫义公,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

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

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

还有唐代李白的《送刘十六归山白云歌》: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

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

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

然而,此时它还只是一种修辞手法,还没有独立成为一种诗体,据说将其固定化为格式的是唐代的岑参,诗名《桃花冷落》:

桃花冷落被风飘,飘落残花过小桥。

桥下金鱼双戏水,水边小鸟理新毛。

毛衣未湿黄梅雨,雨滴红梨分外娇。

娇姿常伴垂杨柳,柳外双飞紫燕高。

高阁佳人吹玉笛,笛边鸾线挂丝绦。

绦结玲珑香佛手,手中有扇望河潮。

潮平两岸风帆稳,稳坐舟中且慢摇。

摇入西河天将晚,晚窗寂寞叹无聊。

聊推纱窗观冷落,落云渺渺被水敲。

敲门借问天台路,路过西河有断桥。

桥边种碧桃。

当然,也有许多人认为这是后人的伪作。然而到了宋代后,顶真诗已经比较流行,出现了许多作品。如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借周瑜之口的诗作: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在绝、律诗中还有一种形式,是以对句为单位,对应顶接。如:

华彩灿如霞,霞灯月又华。

纱笼绛烟烛,烛照碧云纱。

花影摇春玉,玉人簪夜花。

车来窥宝马,马往看香车。

也出现了顶真词和顶真曲,前者如苏轼的《菩萨蛮·闲情》词二首:

落花闲院春衫薄,薄衫春院闲花落。迟日恨依依,依依恨日迟。 梦回莺弄舌,弄舌莺回梦。邮便问人羞,羞我问便邮。

火云凝汗挥珠颗,颗珠挥汗凝云火。琼暖碧纱轻,轻纱碧暖琼。 晕腮嫌枕印,印枕嫌腮晕。寒照晚妆残,残妆晚照寒。

这是采用了两句之间回文相接的顶真法。而元人小令中有一首无名氏的《小桃红·情》:

断肠人寄断肠词,

词写心间事。

事到头来不自由,

自寻思。

思量往日真诚志。

志诚是有;

有情谁似,

似俺那人儿?

这则是传统两句首尾相接的方法。

顶真中有一种回环体,是由后句重复前句的后四字添后三字成句,逐次相叠,而这往往可以回文读,因此也属于回文诗的一种。

所谓回文诗,大家应该很熟悉,是指顺读倒读都可以成篇的诗歌。当然,其中最知名是前秦时苏蕙作出的回文诗中的空前绝后之作:《璇玑图》。原诗共八百四十字,纵横各二十九字,方阵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选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目前统计约可组成七千九百五十八首诗。如此机巧,堪称天下无双。

而上述的回环体诗,应该说清代女诗人吴绛雪的《春夏秋冬》是其中的珍品。

《春》诗: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

《夏》诗:香莲碧水动风凉日月长。

《秋》诗:秋江楚雁宿沙洲浅水流。

《冬》诗:红炉透炭炙寒风御隆冬。

上面各行字句,分别包含了一首七言绝句,即:

莺啼岸柳弄春晴, 柳弄春晴夜月明;

明月夜晴春弄柳, 晴春弄柳岸啼莺。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日月长;

长月日凉风动水, 凉风动水碧莲香。

秋江楚雁宿沙洲, 雁宿沙洲浅水流。

流水浅洲沙宿雁, 洲沙宿雁楚江秋。

红炉透炭炙寒风, 炭炙寒风御隆冬;

冬隆御风寒炙炭, 风寒炙炭透炉红。

回文诗还可以很少的字数,圈成一个环,正读或反读而成诗。最著名的是下例:

传说秦少游曾写了一封只有14字的怪信给苏轼作回信。他信上的14个字排成一圈:

赏花归去马如飞时酒力微醒已暮

自己读吧!看看能得到什么?

《今古奇观》里有《苏小妹三难新郎》一篇,堪称回文诗故事的集大成者,其中佛印写给苏轼的那首连理转折诗,共二百六十字,一百三十对,破解后绝对精彩。这是回文诗的又一变种——叠字诗,因为太长,所以不赘述了,有兴趣的也请自己找来读吧。

不过这种连环回文诗也有自己的缺点,简单说来就是意象单调,穷尽形式之美,在内涵上就要受到限制,有所欠缺了。

再来就是回文律诗了。前面说过,律诗想回文是很难的,因为律诗中间要求对偶,正反都要读得通顺,也要对的工整,就比较麻烦。不过也是有写得好的,我很喜欢的就是下面一首:

广东茂名市有一座观山寺,石壁上刻有一首回文诗,不论是顺读倒读,都是一首渔舟唱晚七律诗,浑然天成。诗曰:

悠悠绿水傍林偎,日落观山四壁回。

幽林古寺孤明月,冷井寒泉碧映台。

鸥飞满浦渔舟冷,鹤伴闲亭仙客来。

游径踏花堙上走,流溪远棹一篷开。

还有宋代诗人李禺更有一首别致的回文诗,叫《夫妻互忆》诗,顺读是一首情诗,抒发了丈夫对妻儿的痴情眷念;倒读却是一首思念诗,表达了年轻女子对远方丈夫的思念。诗曰:

枯眼望遥山隔水,往来曾见几心知。

壶空怕酌一杯酒,笔下难成和韵诗。

途路隔人离别久,讯音无雁寄回迟。

孤灯夜守长寥寂,夫忆妻兮父忆子。

当然,回文并非是汉语文学的专利。阿拉伯语诗歌中也有此手法,属于高度的“辞巧学”技巧,在此就不介绍了,而英语中也有此手法,简单如“Lewd did I live, and evil I did dwel.(吾生也放荡,吾死也罪恶)”,而令人震惊的,就是在1987年,有人竟然创作了一个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字的英文回文故事。

还有种异体诗叫排比诗,它是在同一首诗中全用结构相似、意义相关的排比句。如韩愈的《南山诗(节录)》:

或累若盆罂,或揭若登豆。

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

或婉若藏龙,或翼若搏鹫。

或齐若友朋,或随若先后。

或迸若流落,或顾若宿留。

或戾若仇雠,或密若婚媾。

或俨若峨冠,或翻若舞袖。

或屹若战陈,或围若搜狩。

可以说,“一字诗”是它的一种变种。如:

一山一水一扁舟,

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壶酒,

一人独钓一江秋。

还有:

天童山中月夜独坐(清·易顺鼎)

青山无一尘,青天无一云。

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一人。

而诗词中又有一种具有特殊形式美感的格式,即“一七体”或“一七令”,俗称“宝塔诗”。如:

绮美 瑰奇

明月夜 落花时

能助欢笑 亦伤别离

调清金石怨 吟苦鬼神悲

天下只应我爱 世间唯有君知

自从都尉别苏句 便到司空送白辞

——白居易《诗》

花 花

深浅 芬葩

凝为雪 错为霞

莺和蝶到 苑占宫遮

已迷金谷路 频驻玉人车

芳草欲陵芳树 东家半落西家

愿得春风相伴去 一攀一折向天涯

——张南史《一七令·花》

当然,这种诗体在民间流传中出现了更多的变体,也常被人拿来调侃,如:

秀才

吃长斋

胡须满腮

经书揭不开

纸笔自己安排

明年不请我自来

——吴敬梓《儒林外史》

以及冰心讽刺丈夫不通世事的诗作:

香丁

羽毛纱

样样都差

傻姑爷进家

说起真是笑话

教育原来在清华

在此腆颜放上本人的游戏之作:

何处

是归途

望断愁肠

江南草未枯

纵有千言万语

遥遥却难对人诉

同学容貌生疏

叹年华虚度

梦里唏嘘

不堪想

当年

本来还想写集句诗、三句半这些异体诗的,但还是暂时先放下吧。我们已经见到了国内种种花样翻新的形式主义诗作,而且,这并非国人所专长的。为什么我会想到写这个题目?那是因为接触到了美国和欧洲20世纪的实验主义诗歌。

美国后现代主义实验派诗人中最著名者是E.E.卡明斯,他的作品中有一首短诗很适合登在这里,叫《A leaf falls on loneliness》,全诗是这样的:

L(a

le

af

fa

ll

s)

one

l

iness

据说,作者这样写是为了表达出“一片落叶缓缓下落的神态”,而且将一片落叶(a leaf falls)嵌在孤独(loneliness)中,更显得孤独凄凉。然而在我辈看来,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无独有偶,除了E.E.卡明斯,还有英国诗人Roger McGough写的一首诗,叫40-Love。这诗题目就玩弄技巧,语带双关,40-Love既可以译成“40岁的爱情”,又是网球的记分方式(胜3球记40分,一球不胜记0分,读作Love)。全诗是这么写的:

40- Love

Middle aged

couple playing

ten nis

when the

game ends

and they

go home

the net

will still

be be-

tween them

这诗歌以空格象征球网,也象征夫妻间那道无形的情感障碍,而每个词或音节则象征球落地一次。然而,这算是好诗吗?大家见仁见智。

关于这诗,有位译者译的版本叫《3比0》,引用如下:

中年 夫妇

打着 网球

待 到

打 完

球 回

家 那

球 网

仍 将

隔 在

他 们

中 间

而许渊冲先生则将其译为《四十岁的爱情》,是这样的:

中 年

夫 妻

打 网

球 打

完 后

回 家

走 球

网 依

旧 把

人 分

左 右

至于到底是哪种译法更加神似?抑或形似?也请大家自己思索吧。

我们国内的文学界,尤其是老一代文学研究者,对这种形式主义的玩意是嗤之以鼻的,据说北大的数位英语泰斗耆宿,对20世纪50年代后的美国实验主义文学就只有一句话:“我不看,乱七八糟的伤眼睛,你们学生也少看。”不过,外教却并非是这个态度,据说他们曾经弄过一次英文写作课,在讲台上放好一个水杯、一副眼镜、一个黑板擦,然后就让学生用英文写诗,还要让这诗的外观看起来就像一个水杯、一副眼镜、一个黑板擦。

西方文学界对纯形式的探索有时到了痴迷的境界,有位法国小说家曾经写过一本叫作《丢失》的小说,小说洋洋洒洒数万字,所有的单词都没有元音字母“e”,所有的“e”都“丢失”了,这对法语使用者而言,简直难得让人叹为观止。而过了几年后这作者又写了一部名叫《回归》的小说,这回是所有的单词都带着字母“e”。不过,据说这作品的销量并不理想。

哦,对了,讲起此类在字词等表层意义上下文章的小说,中国也有呢,清朝时有《飞跎全传》,而现代则有《通天塔》。当然,前者依然追求故事性,而后者则寄托了作家的隐寓和象征含义,并没有像这位法国作家那样,把文字游戏玩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文学有一定之规,但将某种规矩发挥到登峰造极,则未必是对它的尊重,往往却还是对它的反讽。过于追求形式到了极致,内涵和思想就常常要受到损害。有结构,就有解构,在现代主义探索文学创作手法的过程中,道路千千万万,即使有人走上了这样极端形式主义的路线,也不失为一种大胆的尝试。只是,它们永远披着游戏之作的外衣,无论如何,也只能在诗歌乃至整个文学的长河中占有一席之地,却永远不能成为主流。

文学纯形式的翻译问题浅谈

关键词(Tags): #文化#国学#文学研究元宝推荐:张七公子,非, 通宝推:胡丹青,唵啊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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