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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人生 -- 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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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老爷子无愧于与身边所有人

,但愿我们能像他那样无愧,祝愿我们的时代,我们旅程终结时刻,不会让后辈人像我们这样愧对上辈人。

不久前,帮父亲改了篇回忆我奶奶的文章。贴出来以慰幕兄。

愧对母亲

母亲离开我已经十六年了,每当想她老人家,心里就特别地难受,总感到自己对不起母亲。母亲是一个苦命人,整整苦了一辈子。她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吃了多少苦,作了多少难,受了多少罪?

母亲身世飘零。听我祖母说,母亲家里很穷,因养不起她,很小就被家人放到嘉定县的育婴堂。我家里也很穷,我爷爷二十多岁就因病去世了,留下我祖母和两个儿子,就是我的父亲和叔叔。父亲叫朱上达,叔叔叫朱文达。我家里无钱无地,又没有男劳动力,难以维持生计,祖母只得租富人家的地来种,经常外出打短工,每当春季青黄不接时候,甚至要四处讨饭。更让发愁的是,这么穷的家境,儿子长大后怎么有钱娶媳妇?当时我的故乡宝山一带有个风俗:从育婴堂抱养女孩回家当童养媳,小时候与男孩以兄妹相称,长大成亲为家中的儿媳妇。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到的我家,那年她3岁,大约是1925年。她姓什么?家在哪里?父母是谁?一概都不知道。她被我祖母抱养到我家后,姓我家的姓朱,取名爱珍。其实,按照当时的风俗,女人嫁到婆家,都要改姓丈夫的姓,我祖母姓刘名叫桂仙,但嫁给我祖父后也姓了朱,取名为朱刘氏,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在农业合作化之后,才用了朱桂仙的名字。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母亲其实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家里经常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凡不知道自己身世者比一般人更苦,比生活上的苦也要更苦,母亲的童年生活是这样的艰难,又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心里的苦楚可想而知。

母亲孤单寂寞。母亲大约是1945年底和我父亲成亲的。婚姻和家庭应该给女人带来甜蜜。但我母亲得到的却是无穷的辛酸和苦难。那时,抗日战争刚结束,内战却又开始了,国民党在村里专抓穷人家的男青年当“壮丁”开前线打仗。为了逃避当壮丁,我父亲经常离家东躲西藏。1946年农历10月15日我出世以后,躲在外头的父亲得到喜讯后偷偷地回家看看儿子,但走漏风声被保长带人抓住。当时家里哪怕有卖几担棉花的钱,都是可以把我父亲赎回来的,但实在是家徒四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保、甲长们把父亲抓走。母亲坐月子在床,祖母几乎每天冒着冬天的寒风走20多里路到县城壮丁集中营哭诉、哀求,希望把我父亲放回来,但在那个年代,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祖母哭干了眼泪也无济于事,父亲很快被送到了前线。据与父亲一道被抓走后的幸存者说,父亲不久就去世了。祖母为此落了一身病,她从那时起一直到74岁去世,头、手始终不停地颤抖。至于此时才23岁的母亲,心中的苦,更是其他人难以体会的。我成人之后经常想,我真不该那时来到到人间,要不是我的出生,父亲或许可以逃过“抓壮丁”这一劫,母亲也不至于二十三岁年纪轻轻就守寡,我真是对不起他们!

母亲生计艰难。母亲带着我过日子,实在是太艰难了。当时我故乡那一带有“叔接嫂”的风俗,就是穷苦人家大儿去世后,小叔子如家里穷娶不起媳妇可以和嫂嫂结婚。我家里穷,叔叔在解放前夕就到上海杨树浦的一家翻砂厂做学徒,当了一名翻砂工。在祖母和村上人的撮合下,叔叔大约于1950年与我母亲成了亲。1951年农历9月,母亲生下了我弟弟,因为正值秋天菊花盛开的季节,西隔壁邻居姓戴的大爷帮着起了个小名叫“菊生”。我比弟弟大五岁,他上学时我已高小毕业,也算有文化的人了,帮着起了学名叫朱文龙。我原来只有小名,叫“阿大”,就是排行老大的意思,当时家里人都是文盲,不会起名。而我的大名则是我上小学时一位老师帮我起的。解放后,叔叔在城里当工人,随着《婚姻法》的颁布,他理所当然地与母亲解除了婚姻关系。母亲既要伺候我有病的祖母,又要拉扯我和弟弟,日子过得相当艰难。在农业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时,母亲不到40岁,为了挣工分,养家糊口,像男劳力一样,挑稻子、挑麦、挑粪,样样重活她都干,成为村里有名的强劳动力,还当了生产队妇女队长。1958年夏天,有一次她到船上去挑两大桶粪到地里施肥,经过跳板时不慎摔了一跤,身受重伤,养了好多年才好转。但病根一直伴随到老,每到春头腊底总要发作,想起母亲为了抚养我和弟弟,拖着病痛之躯干了一辈子的农活,我实在愧对母亲。我只有暗暗下决心,好好做人,好好学习,让苦命的母亲多一些宽慰。1965年,我考上了复旦大学。

我感到自己最对不起母亲的是,当我有条件孝敬母亲的时候却并没有给她带去应有的回报。1970年夏天,我从复旦大学毕业了,按理说,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好不容易把我培养到大学毕业,应该让她老人家好好享福了,然而她没有享到多少福。

我毕业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学校党组织瘫痪。毕业分配的方向是“到基层去,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们中文系这一级学生共60人,只有一个留校的名额,其他除西藏、黑龙江外,几乎每个省都有一、两个名额,但就是上海没有名额。当时我弟弟在横沙岛当兵,乡下家里只有祖母和母亲两位老人,如果我再分到外地,谁照顾她们?祖母和母亲很着急,走十几里路到所在的罗南乡革命委员会开了证明,说明家里这些特殊的困难情况,又是军属,请求学校分配时对我进行照顾,把留校的一个名额分配给我。但当时学校是工宣队掌权,他们认为“文革”时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 “造反派”才有可能留校,而我“文革”中是班里的团支部组织委员,属于保党委、保老师的“保守派”,没有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没有资格留校。这样,我被分配到浙江长兴县7350部队农场劳动锻炼。接受解放军一年半的再教育以后,于1972年初再分配时,到了千里之外的山东济南。那年春节后,我到济南一中做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

我工作后结婚前那两年,每月43元5角的工资自己只留下13.5元,其余全部寄给祖母和母亲,让她买肉吃买新衣服穿,但她俩舍不得花。1973年年底,我儿子六个半月时,我那毕业于北京农大农学系、事业心极强的妻子为了不影响她心爱的事业——山东农业,狠狠心硬是断了奶,趁着春节放假把儿子送回我老家农村,让我母亲和祖母帮助养育。那时的江南农村,依然十分贫穷,我们村不仅离小镇远,离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都有几里路之远,各方面条件极差,鲜奶买不到,母亲用奶粉和着大米粥喂养我儿子。我儿子断奶早身体弱,刚送回老家又是冬季,寒冷的气候使他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母亲经常深更半夜地摸黑走几里路,抱着我儿子到生产大队部的赤脚医生那里看病。吃苦受罪自不必说,万一小孙子有个三长两短怎好向儿子儿媳妇交待?这种担惊受怕的心情,那时的我和妻子是体会不到的。后来我们进入了不惑之年,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深感我们当年“太革命”了,居然让母亲又操了那么多本不该由她操的心,实在很对不起她老人家。

母亲一辈子操不完的心。她陪伴我祖母一生,为我祖母养老送终,忙完了老的忙小的,忙完了孙子忙孙女,没有闲的时侯。1978年11月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把母亲请到了济南来,一方面给我妻子伺候月子,一方面也想让她来歇歇。那次是我亲戚把她送上火车,独自一人来的,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出远门。她听说山东吃不上大米,怕我们吃面粉不习惯,千里迢迢地背来一面袋子大米。那时,我住14平方一间小房,又没有厕所和厨房,5口人挤在一起,吃住用的条件都很差,母亲不在乎。母亲一生中先后来过四次济南。每次来,不管我和妻子待她多么好,给她做好吃的,买新衣服穿,节假日带她出去逛公园,她总是不适应,不仅对北方不适应,而且对城市生活不适应,常常难受到头疼。在农村干惯了活,到城里闲着不得劲;在村里与邻居老太太说说话,到我家没人聊天闷得慌;在老家用柴火在大灶上做饭顺手惯了,在我家用液化气炉子不习惯……每当我下班回家时,看见她鼻梁上捏得红红的,头皮上也捏得红红的,我就知道母亲不称心。她说城里的天空怎么老是模模糊糊的,不如老家农村老远的地方都看得很清楚;邻居说话听不懂,广播听不懂,电视看不懂,一天到晚太闷了,缠着我给她买票回上海乡下的老家去。我总是嗔怪她老人家说,“难道住我这里是蹲监狱!”她总说,“当然不是蹲监狱,但就是从心里感到不舒服!”没法子,看到母亲那难受的样子,我也实不忍心让她受罪,只好买火车票让她回上海。那时一则我忙,二则我穷,母亲来回我都没有陪她,为了省个来回的火车票钱,或让她自己来回,或找个老乡从上海出差回济时带她来。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识一个字,又听不懂普通话,还晕车,这样多次来回沪济之间真是难为她老人家了。想想我上小学时,学校离家有好几里路,我胆子特别小,雾天不敢一个人走,母亲就送我上学去;下雪天路滑不好走,母亲就背着我走.我到济南成家立业后,母亲来回济南上海之间乘火车时我没陪她一次。相比母亲,我太不周到太小气了!母亲最后一次回沪直到临终,大约8年没有再来济南。母亲回乡下与我弟弟一起过,弟媳妇个性强,母亲是个衲于言的老实人,终日受气不开心。这中间我每两年春节回老家看望她一次,来去匆匆,虽然也买补品也给钱,但这怎能安抚她的心?每每我想到这些,内心极为惭愧,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母请亲晚年最感孤独最忧闷的时候,多抽一点时间陪陪她?我真的好惭恧,我太对不起母亲了。

母亲走得太突然。1992年9月初的一天,她在家门口的场院上与邻居老太太拉呱,突然一头栽倒,待送到罗店镇医院,就没有再醒过来。待我携子赶回老家时,母亲已从医院回家,永远地安详地躺下了,享年才70岁。看着操劳了一生、吃了一辈子苦却没有享到福的母亲,我自忱连对她养老送终都未能做到,实在忍不住放声大哭:“妈,我对不住您!”

我的苦难而伟大的母亲,独自捱过乱世、战火、动荡和灾难,把长辈平安送走,把后辈带向和平、富足、繁荣的年代,孤零走来、寂寞离去,她从不索取什么,也几乎没有享过清福,只是默默地承担了所有的艰难和苦涩,唯恐给子女带来负担,惟恐拖累我们……这使我更倍感伤心难受。我固然有一颗孝敬母亲的心,但我对母亲的反哺却总是那样地不及时不到位,比起母亲,做儿子的总显得是这样吝啬,而且,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帮父亲修改此文时,在办公室,人来人往也难抑胸口泣意,打下最后一段文字。结合“庸人”家史,始明历史之大势,才能体会郢客先生,葡萄、达雅老兄推敲陈扬的真义,方明精英之可笑可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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