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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那年庐山 (三十二)李锐的庐山会议 (中) -- 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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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那年庐山 (三十二)李锐的庐山会议 (中)

上了庐山之后,李锐和他的老朋友们,如周小舟,田家英,胡乔木等过往甚密。-----诚然,他们几个都算是很早看到“大跃进”的失误并向东哥提出意见的。------而且此刻,东哥对他们很有好感------当然,另一方面,他们毕竟人微言轻,在小组会上,还无法和各省的诸侯们抗衡。

出于比较浅薄的政治经验和过于急切的爱国热情,周小舟动员了彭总给东哥写信。(这是李锐在一九八零年十月三十日在当时中央讨论第二个《历史决议》时的小组发言),之后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

七月二十三日东哥悲愤地说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之后,庐山会议发生了转折,当晚,周小舟对东哥的这个大拐弯气愤难平,硬拉着周惠,李锐到黄克诚和彭总的住所(黄大将事先曾阻止周小舟来,但小舟坚持要去,黄大将只好同意),-----谈话时说了最让人忌讳的“斯大林晚年”,谈话后出来又碰到了罗瑞卿大将。----所以此后的小组会上,当晚他们到彭总住所的聚会被多次追问。二十六日之后,形势更加严峻,东哥发出了“对事,也要对人”,彭总发出了“操你二十天”----此时庐山的形势已经是一面倒,东哥下定了决心,并下令召开中央全会讨论(解决)彭总等的“右倾”和“野心”。-----在这样的情况下,东哥于三十日召见黄大将,周小舟,周惠,李锐。---而召见前,李锐特地和“二周”商定,七月二十三日晚的议论,他们三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提了。-----在谈完这个“攻守同盟”后,三人才去见的东哥。---------这是李锐在庐山上犯下的第一个可以原谅,并可以理解的大错误。

同时,在三十日前,李锐的内线,田家英已经给他传出消息“在起草反党集团文件,周小舟在内,让李锐通知周,加倍小心谨慎。田家英还告诉他,问过总理,没有李锐的名字

而另一方面,为了消除毛泽东的疑虑,田家英转告胡乔木一个主意,让李锐给毛泽东写一信,以释去23号夜晚的猜疑,即“右倾活动”。胡乔木大概是考虑到毛泽东原来对李锐的好感,(请参考前一章),于是,在三十日被东哥召见之后,李锐下定决心,给东哥写了一封信,用书面形式确认了他对东哥的撒谎。-----------当然,李锐的用心自然是在知道自己没有被列入反党集团后,为了帮助他的朋友们,(因为他知道周小舟他们的语言虽然犯忌,但的确没有刻意反对东哥的政治意图。)--------------但李锐的这个举动显然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当时泰山压顶的情势下,东哥会被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他小小的一封自述消除疑心。----而这个前提,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不仅如此,李锐还在书面对东哥撒谎之后,用赌咒发誓的做法来“保证”自己信的可信度。他信的原文是:“………听了主席23日讲话后,我的心情紧张起来。晚上到小舟、周惠处扯谈,周小舟也很紧张,想去找黄老谈谈。电话约后,三人就一起去了。谈了下我们的心情,黄老要我们不要紧张,有错误老老实实检查好了。说彭总的信一细看,问题很多。周惠又谈了一些湖南粮食等情况。临走时,彭总进来了,我们都站起来(房中没有多余的凳子)。彭总讲了一下他写信的过程。没谈几句,我们就走了。(出来时在山坡上望见罗瑞卿同志,小舟二人过去打招呼,我从另一条路回我的住处——说明这一细节,是听说有小组追问这件事。)

  我同小舟是在湖南工作熟识的,平常能在一起扯谈。同周惠在延安中央青委就认识。这次开会,三人原都在中南小组,对于这次会议总结经验教训,将一些问题和缺点摆清楚,对于所谓压力问题的感触,气味是相投的。

  情况就是如此。请主席相信我是以我的政治生命来说清楚这件事。如不属实,愿受党纪制裁。

所以后来李锐被开除一切职务和党籍,被称为庐山会议受处分最重的那一个,原因就在于此。为他在东哥时代政治生命的棺材敲上最后一颗铁钉的,正是李锐本人。

以历史的逻辑,以政治的规律衡量,李锐的这一举动和因之召来的后果是很公平,很自然的。李锐本人对此事的回忆是:“30日晚上,反复考虑之后,接受胡乔木的意见,向毛泽东写了下面这封信。当然“斯大林晚年”等要害问题,我隐瞒了,而且用“政治生命”这样的重话作保证,想取得他的相信。现在回忆,仍觉得是终生恨事

但作为后来者,有一个事实我们必须指出,李锐的这封信是在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反党集团名单里的前提下,明知可以置身事外,仍然不惜以自己前途为赌注,救朋友一把的。-----这种行径,固然在政治斗争中是一种幼稚,但是在朋友道义和个人品格上,我们是否会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一个朋友呢?

-------然而李锐的错误还没有完,在八月九日,洛甫第一个泄漏了他和彭总之间议论东哥“斯大林晚年”之后,八月十日,黄大将在压力之下,爆出了七月二十三日晚的“斯大林晚年”,这对李锐而言,就是一声丧钟,而且是彻底的丧钟,在这个炸弹爆了之后,李锐在庐山之上成了一个企图蒙骗东哥的撒谎者,他不仅丧失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还丧失了在他人眼里的信誉和人格。这么沉重的打击之下,李锐也乱了阵脚,但他在压力重重和心乱如麻之下,还必须考虑一个问题,因为庐山会议前期,背后议论东哥的,除了已经被揪出的这几位外,还有一些东哥身边的秀才们,比如田家英,胡乔木,陈伯达,吴冷西等等。而目前的斗争形势下,如果继续深入,则会触及到这些人,而那样的局面如果形成的话,显然,对东哥的威信不是好事。“于是我就先单独同薄一波谈出我的想法:“祸”是我闯的,一切由我承当,我作交代、作检讨,但人事关系只能到周小舟、周惠、黄克诚为止,这已是众所周知的,无可隐讳,决不能再扯宽了。薄一波很同意我的想法,要我“先发制人”。我随即写篇自我揭发的检讨”-----(李锐,《庐山会议实录》)

八月十一日,李锐在大会检讨,“题目为《我的反党、反中央、反毛主席活动的扼要交代》,内容主要是在山上同二周之间交换过的各种意见,直到23日夜晚的活动:“攻击去年的大跃进和总路线”;“大肆攻击主席和中央的领导”;30日夜晚写的信,“还欺骗主席,说是用我的政治生命担保写的”;由于思想、立场相同,有反党活动,同黄、周有湖南宗派关系;承认自己是“陷入这军事惧乐部的一员”。同主席的两次谈话,小舟早已同别人并在第五组谈过,为了避免引起诸如此类的误会:难道是主席鼓励你们鸣放吗?我是这样写的:“主席了解到我们这种不正常的情绪之后,便鼓励我们发言,实际上就是让我们将自己的牛鬼蛇神放出来,公之于众。”这也算是我当时的一点“苦心”吧。从延安起,就受到毛泽东思想的教育,说实在的,我对毛主席一直是极其崇敬的,至少有一本《毛泽东的早期革命活动》为证(此书写于1952年,有英、日等外文译本,为国际公认研究毛泽东早年的必备书)。现在也没有失去这根本一面,这有《龙胆紫集》为证(这是秦城监狱中8年作的旧诗词,《庐山吟》等即引自此集)。只是不能一切盲从,遇事保持自己的一点独立思考而已。为了“主客观”的一致,我一开始就写道:“在庐山会议的前一阶段,我同周小舟、周惠同志结合一起,想把会议的方向导致多谈缺点,攻击去年的大跃进和总路线,并对绝大多数贯彻总路线的‘左派’同志进行责难,因此散播会议有压力,有不能畅所欲言的空气。”

---------这是李锐在庐山的第三次撒谎了,而这个谎言的受害者是当时死不承认自己是反党集团的周小舟和周惠,------虽然二周一直不认罪,但李锐的这个检讨和“自我揭发”,为了保护田家英等,把所有的过火言论都揽到自己头上,可不应该的是,他也分给了二周一份。(因为当时会议其他高干已经认定李锐和二周是一伙的,所以李锐也必须这样讲。),换句话说,李锐的检讨成了控诉二周的罪证。------对于本来就受到重重压力的二周来说,李锐此举无异于叛变和诬陷。-----为此,二周当时曾在自己房间用很多带直系女性亲属所有格的形容词大骂李锐。

------------不过李锐的这第三次撒谎,在政治上,的确比前两次进步了。--------他的考虑在政治上是有道理的。---------------然而,谎言毕竟是谎言,李锐的好心并没有得到他的期望,-----他的谎言最后还是被揭穿了。-------这一次揭穿他的,是在庐山一直情绪激动的湖南第一书记周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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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Tags): #庐山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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