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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云霄一羽,沧海平生 -- 小号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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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云霄一羽,沧海平生

去年11月,论坛上看到梁羽生病危的消息。当时几个朋友的msn上都多了为梁先生祈福的字句。今年大年初二,才知道他没能过得了这个年关。

无论如何,85岁在我们老家习俗里算是喜丧了。子孙要挂红,寿碗也会被哄抢。只是异域他乡,想必无此风俗。高寿而平安,梁先生这一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我曾说梁羽生是我的开手师傅,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他哪里会认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弟子。但在自己心里,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读过的第一部现代武侠是《萍踪侠影录》,当时眼前陡然开阔,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没错,我曾是一个武侠迷。在中学时代,花光身上每一份零用钱,逃学去书摊看那些被老师和家长斥为“不务正业”的武侠。而这迷的源头,正是从梁羽生,从萍踪开始。在很长时间里,张丹枫这个形象一直是幼年心目中的偶像,而“允文允武,亦狂亦侠”几乎就是侠客的标准形象。

这似乎是一个惯例:提到梁羽生,首先想到的就是武侠小说,而且往往会提到金庸。梁羽生在自己的《金庸梁羽生合论》里明确指出:“开风气也,梁羽生;发扬光大者,金庸。”评论公允,是所难能。梁与金,常有惺惺相惜的言论,比如梁羽生就曾半开玩笑地说过:“我是全世界第一个知道金庸比梁羽生好的,不过现在已经有很多人都知道了。”而梁之逝,金庸特意托人送去挽联,上联“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下联“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落款则是:“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是相交相惜,方能作此语。

文无第一。评价两个不同的作者,确实是一件难为的事。公正来说,金庸在武侠方面的影响力超过梁羽生,是不争事实。例证之一就是如上所说,说梁往往就要拿金作比较,而说金则未必会提起梁。就小说本身而言,金庸、古龙的小说有一种抓住读者的魔力,这一点,恰恰是很难在梁作中见到的。梁羽生的作品,叫好者多,喜欢者多,真正为之痴狂入迷的却很少。论坛上也是如此,常见有人自称金迷、古迷,有一阵还见到金古读者大战。相反,声称自己是梁迷的却很少,当然攻击他的人也少。平稳,是梁作的特点之一,有时则不免流于平庸、平淡。在他的书里,很难找到极端人物,无论好人、坏人都有脸谱化倾向,而贯穿始终的,是中国传统文人思想,以及中国传统式的道德准则。

这与梁羽生本人的经历个性是分不开的。在评论里,他把“侠”归纳为十六个字:“侠骨文心,云霄一羽;孤怀统览,沧海平生。”这十六个字嵌了两个名字:“文统”、“羽生”。前者是他的真名,后者是他的笔名。梁羽生本名陈文统,广西人。“独秀峰青,漓江波冷,花桥烟月朦胧”——对故乡隐晦曲折的思念藏在《广陵剑》里,陈石星带云瑚游览桂林那一节中:家乡风物,信手拈来,字里行间在在深情,却又隐含不露。少年时代,他的生活大概是极为平静安宁的,金庸曾说他“读书好,人古板正派”,同样好的还有家世。梁出身书香门第,自小便修习诗词,文字功底深厚。一直到战乱来临,日本军队攻陷桂林,这个一向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才被迫背井离乡。此后经历虽然坎坷,比起同时代其他人来说,还是要平顺不少。逃难到了香港,进入大公报,随后开始写武侠,再然后功成名就,金盆洗手,与子女移居澳洲。连感情生活也是,这一生只和夫人林萃如一人谈过恋爱,从此相偕到老。他没有金庸那样复杂的政治生涯,也没经历过古龙那种卖文为生的窘迫放荡,这个人这辈子,如他的好友,诗人舒巷城所说,就是一个纯粹的“现代书生”。

书生也有书生的好,譬如张丹枫,就算是他笔下最成功的书生形象。书生侠客其实难写,品格不高的作者,往往欲彰其温文而显酸腐,欲形其洒脱而成做作,包括梁自己后来的作品,也有类似问题。只有张丹枫这个形象,真正做到了亦狂亦侠亦温文,出于他人之上。书剑是金庸第一部武侠,陈家洛也是金庸小说中唯一一名书生侠客主角,而性格悲剧的刻画究竟与众不同,则是金、梁最根本的差异所在。也有人提到他另一个有趣的嗜好:拉郎配。在我看来,似乎也是他书生气的地方。一者厚道,不忍看人落单,于是一定要个圆满的中国式大团圆结局(云海、广陵不在此列);二者也是对待感情的态度,相信人生有平静的美满,不走极端。我曾经对比过,金庸笔下一旦男子死了,女子多半立刻自杀,如殷素素,如胡夫人,连儿女也可以抛下;梁的话,则“山不转水转”,没有那么激烈。云蕾早逝,张丹枫依然潇洒得尽天年;陈石星夭亡,云瑚却为了腹中孩子坚强活下来。人生自有委屈求全的时候,退一步,未尝不是勇气,未尝不是另一种活法。

也许正是这种书生气和平顺经历,令他小说中反映现实的部分少了。华罗庚曾评价他的《云海玉弓缘》为“成年人的童话”,这句话其实也就对梁羽生作品最为合适。梁作童话成分最多,不是指想象力,而是那种内核里的天真,书生式的天真。我有时候觉得,他是真心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金庸小说并不浪漫,张无忌的退隐,陈近南的死,令狐冲的被逐……都是现实的矛盾,现实的人性。而梁羽生,一部《冰川天女传》简直可以看作王子公主童话的翻版。在他的小说中,常见理念和主义的冲突,却少有关于人性细微深暗的描写。这一点,梁自己也有认知,比如他曾经说,金庸写“恶”、写坏人比写好人成功,写邪派比写正派成功,而自己则擅长写名士风流,不擅长写邪派。或许这个人眼里,当真没有什么太奸恶的人吧。

单以文字修养而言,金不如梁。买过一本《金庸散文集》,和梁羽生的《笔花六照》对应来看,发觉还是后者有趣。政治上,当时的香港大公报是左倾的,曾为他续“亦狂亦侠真名士”一联的百剑堂主陈凡,就是左派人物,在报上破口大骂政敌;而他最好的师友,陈寅恪的得意弟子金应熙,则激进到去贴乃师大字报,以至于陈断绝了与他的师生关系。这些人和事自然而然,会在梁羽生心里留下痕迹。在文中,他委婉地说了自己对好友那种狂热的不理解,却也抱着谅解与开脱的温厚态度。文革期间,梁羽生放弃了所有的文史政论,只写武侠不谈时事。只有一次破例,那是在好友沙枫自杀以后,他写了一篇悼文,劈头便是:“不错,人到最后是免不了会死的。但这世上多少坏人不死,为什么偏偏死掉他这样的好人呢?”——这一句,想必是身在当时的梁羽生,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愤懑。读之心中恻然,却又不禁为文字中的天真叹息莞尔:一介书生,毕竟只是、一介书生。

初三回家,突然想起这件事,随口说道:“梁羽生走了。”顿时一车哗然,如同听到亲友去世一般。一个作者,能让陌生读者当作身边熟悉亲近的老人一般念起、忆起、谈起,也是一件温暖的事吧。

愿先生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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