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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西方思想史系列]之二:巴门尼德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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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西方思想史系列]之二:巴门尼德

【导言】思想史就是成长史

【正文】

巴门尼德:存在是对关联的领会

虽然泰利士是最早的哲学家,但相当多的人将巴门尼德看作哲学真正的开启者。这是为什么呢?

首先我们来了解一下这位陌生的大人物。巴门尼德属于爱利亚学派,这个学派因他所居住的城邦而得名。根据史料推算,当他六十五岁时,著名的苏格拉底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柏拉图这样描述道:“巴门尼德已经很老了,有了异常灰白的头发,美丽的仪表。”非凡的相貌之下,是高尚的德行,在克贝斯的著作里可以看到,“巴门尼德式的生活”在习惯语里已被用来表示一种有道德的生活了。

那么,巴门尼德在思想史上究竟有着怎样的贡献呢?

我们说,神话和宗教是比哲学更早的人类精神成果,是初民看待世界的方式,而现代科技将其描述成一种蒙昧。诚然,初民对于这个世界,知道的不如我们多,但是,我们所知道的也并不就是最终的真相,它也有可能被新的发现所颠覆。最早的思想者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即:发问的意义不在于答案。

一个孩子问他的母亲:我是从哪儿来的?母亲回答说:是远方的候鸟衔来的。这个孩子长大后当然会获知,他是父母交合的产物,那么,当初母亲的回答是否就只能归于迷信呢?显然不是的。母亲的回答并不是拍脑门的奇想,而是她所身处的文化世界中母子之间的一种对待方式,其中包含有爱和诗意。孩子从中体会到他的到来是一个偶然,但母亲赋予了这个偶然以最初的意义。

孩子开始问及他的来历,表明他已经具有了最初的自我意识。简单地说:他不再是一个襁褓中张口待哺、吃饱就睡的小动物,他开始意识到,他不仅活着,而且需要去领会他自己的存在。这是一件惊人的事情,在此之前,他虽已具有人类物种的基因,但只有在此之后,他才真正作为一个人而存在。

在思想史上,人类也经历了这一步。思想就是一种发问,这种发问最初交给了神明,后来则交还给人自己。而自己去领会自己的存在,这样一件事情就叫做哲学。

在巴门尼德之前,泰利士这样的自然哲学家们把目光转向自身所处的世界,从能够感知到的事物中寻找存在的根据。例如泰利士说“水是万物的始基”,“水”就是一件具体的事物。

孩子起初也是这样的。有对父母向客人夸耀孩子早慧:虽然只有一岁,但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客人便很凑趣地唤孩子的小名“三三”,孩子果然抬起头来望着来客,父母很得意。但客人意犹未尽,继续问:“谁是三三呀?”孩子伸手指了指放在高处的饼干。这下,客人与父母脸上都显出一丝尴尬的表情。

让我们想一想,孩子的反应错了吗?

母亲最初赋予孩子的意义,就是名字。每个成人都知道:我是三三,三三就是我。但幼儿却不能这样自如地来回,因为这其间隔着一个重要的步骤。对幼儿来说,他就是他当下本能需要的对象,比如他饿了,这时你问他“三三是谁”,他就会指向食物。这并没有错,而且很重要。

那么,他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意识到名字代表“我”的呢?换言之,他什么时候才具有了自我意识呢?

巴门尼德的问题就从这里开始。为一个事物命名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我们说“这是A”的时候,存在的根据到底在哪里?“这”吗?不,“这”是当下的,并且会随时间而改变,例如当你说“这一秒”的时候,“这”已经成为过去;那么,“A”吗?好像也不是,“A”只是一个名称,就像“妈妈”,当孩子最初听到别的孩子叫“妈妈”,会以为叫的是同一个东西,而不能理解“每个孩子都有妈妈”这件事;同理,如果你告诉他“这是锤子”,他会以为“锤子”就是眼前这个东西,一旦这个东西消失了,或者有人管另一个东西叫“锤子”,孩子就迷惑不解了。

巴门尼德告诉我们,存在既不是“这”也不是“A”,而是把两者联系起来的那个“是”。因此命名并不是说“A=某件具体的东西”,而是建立起对象与“我”的关联。例如,“妈妈”不是具体的人,而是她同我的关系,又比如,“锤子”也不就是眼前这个东西,如果我要敲一个钉子,却找不到那个东西,我就拿了块石头来敲,这时候,石头这个对象就叫“锤子”。存在不在具体的事物上,而在连接两者的关联之中。

这件事用英文来说就更容易明白,“是”就是连接主词与宾词的系动词“be”,将这种关系名词化就成了“being”,而我们知道,英文“being”的意思,就是存在。

我们必须意识到:命名“这是A”,就完成了一次超越,思想者首次将目光从大千世界中某个具体的事物上移开,而领会到存在本身究竟是怎样一件事情。

举个美国名作家海伦的例子。她本是个天生既聋又盲的女孩,几乎无法开始认知。她的家庭教师想了个办法,将她左手放在打开的水龙头下面,然后在她右手上写“water”。起初海伦不明所以,但在不断重复中,忽然有个瞬间,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光亮。

我们说,她并不是仅仅学会了“water”这个词,就像一个孩子学会叫“妈妈”时,并不是仅仅认识了一个具体的人。海伦领会到的是右手上写的字同左手触摸到的事物之间的关联,只有领会到这种关联,孩子才能真正学会叫人,学会区分“叔叔”和“舅舅”,而学会了叫人,通常被看作是孩子走向成人的第一步。

这种对关联的领会,便是自我意识。因为说到底,所有的关联都是对象同“我”的关联,或者更为干脆地说,“我”是谁?“我”就是“我”同世界的关联。我一百次路过一个陌生的小店,它对我而言从未“存在”,但有一天,这家小店里传出我喜欢的歌声,于是,我“看”到了它。是什么让这个小店存在?是我意识到了它与“我”的关联。

对小我来说是这样,对人类来说也是这样。是什么让“月球”存在?你也许会说:它不是从来都在的吗?不,不是的,比如对中国的古人来说,只有“明月”或者“广寒”,而没有“月球”,“月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同它的关联从“诗意”和“神话”变成了“科学”。不同的关联赋予对象以不同的存在。

正是巴门尼德让我们明白了:把存在的问题交给人自身,就是交给自我意识,而自我意识也就是对关联的领会。所以,若被问到“我是谁”,回答一个名字是不够的,“我”与对象的全部关联才赋予这个名字以充实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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