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清明,想起爷爷和奶奶 -- 小木

爷爷是在我出生之前一年去世的,脑血栓.

所以,其实我对爷爷没有任何直接的印象.不过,从我记事开始,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被从托儿所或者学校接出来半天,跟全家一起去给爷爷扫墓.说是扫墓,其实墓是没有的,只是去济南英雄山下一间存放骨灰的房子里,擦一擦爷爷的骨灰盒,全家在前面站好.奶奶虽然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这时候仍然会用平静的语调把过去一年中家里发生的主要事情和变化简述一遍,全家三鞠躬,离开.

最早,我大概对这样的仪式所包含的意义一无所知,只是根据大人的指令行动而已.骨灰堂安静而肃穆,气氛相当压抑,清明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来扫墓的,因此既没有大点的声音,也看不到笑容,所以那时候我对此一点也不喜欢.当然后来也称不上喜欢,而且想来如果爷爷还在世,对此类活动也未必有什么兴趣,不过还是明白,作为后人,总还是多少有些义务的.

如果爷爷现在仍然在世的话,今年就是一百岁了.

奶奶家里本来一直挂着爷爷的遗像,照片上的爷爷一脸严肃.十几年以后,因为家里的某些变故,遗像被家里唯一有些迷信的姑姑摘掉,换成了爷爷奶奶在解放前后的合影,照片里的爷爷笑得灿烂而温暖.

最早,关于爷爷的事迹,我知道的是爸爸小时候生活的细节,例如每个星期六爷爷会打开一个平常锁着的柜子,从里面拿出各种糖果分给孩子们,或者哪一天爸爸因为偶然嘴里冒了一句脏话,被训斥罚站到刻骨铭心.后来,随着我的年龄越来越大,逐渐也有长辈引用爷爷的话之类的来教育我了.在长辈们心目中,爷爷刚毅而正直.

爷爷出生在内蒙南部农村的一个小地主家庭,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的哥哥姐姐们的情况,我基本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似乎早年过着典型的小地主家庭的子弟的生活,早早的开始参与打理家业.但是爷爷大概比较不寻常,某一年向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提出,要上学.可能因为是最小的孩子比较受宠爱,曾祖父答应了,于是拉了一车豆子带着爷爷进了归绥城,卖掉了豆子,用卖豆子的钱把爷爷送进了学校.

学校是教育人改造人的地方.1926年冯玉祥五原誓师北伐,在学校里接受了革命思想的爷爷,跟百余号思想进步的同学一起,离开归绥土默特中学,投考了冯玉祥仿照黄埔军校开办的西北军官学校.离开学校那年,爷爷十七岁.

后来,我出国那年,一个叔父告诉我,当年他刚离开家独立生活的时候,写信回家抱怨,爷爷的回信说,不要抱怨,既然已经自立了,就要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爷爷自那年投考军校起,就再也没有返回过家乡.而那一年跟他一起离开家乡进入军校的百余位同学,解放后寻访,听说只找到了二三人,大概余下的多数都在多年的战争中埋骨异乡了.

二十年代中后期是个相当动荡的年代.爷爷在军校里仅仅学习了几个月,就毕业成为了冯玉祥军队中的一名下级军官.爷爷接触到并加入共产党,大概就是在那几个月的军校生活中吧.之后冯玉祥兵出潼关,爷爷所在的部队似乎在某一场战斗中被击溃打散了,他也多处负伤.可能是这前后冯玉祥附和蒋介石清党的原因,爷爷没有归队,而是去了北京,在一个朋友或者长辈的帮助下养好了伤,辗转去了上海.

在上海,爷爷加入了中共中央情报部,开始了十年的白区工作生涯.在这十年里,爷爷爱上了打网球,研究了摄影,在顾顺章叛变后不久暴露,通过一个朋友的帮助用调包计脱险,去西北打入杨虎城部.至于工作的内容,似乎后来极少向爸爸提起,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

西安事变过后一段时间,爷爷离开了白区,专去山西做群众工作,然后去了太行山地区做保卫工作.在太行山上爷爷结婚了,他的妻子我极少听到长辈提起,大概只知道她是部队的医务人员,在抗战最艰苦的时候,死在日本人的铡刀下.他们有一个女儿.

再后来,爷爷遇到了奶奶.

奶奶是河南人,父亲是当地有相当资产的商人,而且重视子女教育.奶奶有一个大她十五岁的大哥,在华北大学读书的时候加入了共产党.1937年,十六岁的奶奶跟着大哥上太行山参了军.至于为什么参加革命,奶奶曾经有一个非常直白的解释,日本人来了,见了花姑娘就抢.在太行山上,奶奶遇到了爷爷.

曾经听奶奶讲过,在和爷爷恋爱的时候,她发誓不等日本人投降,不结婚.所以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传到驻地那天,爷爷知道了消息,骑着马狂奔到奶奶的宿舍报喜.然后,他们就结婚了.

然后两个人随刘邓大军跃进大别山,解放南京,转战大西南,有了很多孩子.最后,他们终于停在了济南.

这样的历史,在我这一代人看来,十足是无法企及的传奇.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在仰望这一切,未来估计也会长期仰望下去.

奶奶是个特别和善的老太太,我从来没见过她发脾气,不过也从来没见过她做什么家务,似乎也几乎不会做饭.在我的生活中,她的存在感非常弱,仿佛她从来都是看着子孙们做自己的决定,走自己的道路,干自己的事情,而从来不去试图施加任何影响,只是坐在那里微笑着,偶尔赞美一下大家的作为,每一句话都说的得体无比.我无法想象奶奶的内心,到现在也做不到.

奶奶是爷爷二十年忌日去扫墓回来以后生病的.开始是带状疱疹,痊愈之后仍然卧床不起,而且逐渐有些神志不清.医院检查不出任何器质性问题,也无法有针对性的治疗,于是奶奶出院,住院,有的时候情况良好,神志清醒,也能在别人的扶持下行走,有的时候则不能行动,也不能有效的交流,就这样在家和医院之间折腾了好几年.

2005年的8月15日,去医院看奶奶的时候,她的神志并不是很清醒.当告诉她今天是8月15日抗战胜利60周年时,我看到了特别灿烂的笑容.第二年的春天,奶奶去世,至死也没有搞清楚是什么疾病.她生前写下的遗嘱要求一半的骨灰要像她崇拜的邓小平一样洒向大海,另一半与爷爷混合.

前天,妈妈告诉我,清明她和爸爸代表全家去给爷爷奶奶扫墓了,骨灰换了地方,很好.

嗯,骨灰那种东西大概只是留给后人的纪念吧.爷爷还是在遥远的地方的传奇,而奶奶呢,好像仍然在什么地方静静的坐着,带着微笑注视着我,看我每日前行吧.

• 【原创】和草纹之三——外婆救了刘人寿（上）
• ※ 西河文萃 第22期 2009年5月9日 ※下
• 老拙厉害,如数家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