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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西方思想史系列]之五:普罗泰戈拉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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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西方思想史系列]之五:普罗泰戈拉

【导言】思想史就是成长史

【正文】

普罗泰戈拉:经验是我们最初的尺度

很少人知道普罗泰戈拉的名字,尽管他是那样一个伟大的人物,尽管他的思想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熟知且最不经意间时常运用的。一句话:普罗泰戈拉在他所身处的时代所提出的观点,在今天我们情愿或不情愿、自觉或不自觉地已经当作了基本的信念,多多少少。

我们更多地听到的是“智者”这样一个称谓,而普罗泰戈拉正是第一个用它公然自称的人。那么,“智者”到底是怎样的一类人呢?一般来说,智者即是“使人智慧的教师”,但这类教师同我们如今的“职业教师”有很大的区别。黑格尔曾严肃而不乏调侃地讲述了这个区别,他说:智者不是所谓“博学的人”,后者总是迫使学生接受和顺从一些外在的“知识”或“技能”,而不能让学生了解学习的目的,相比来说,智者要担负更大的“责任”,他们令古希腊人拥有了最初的文化教养。黑格尔在这个意义上高度肯定了智者派的贡献。

但是在西方思想史上,智者派拥有并不美妙的名声,有人将此归因于智者派同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分歧,然而这种分歧仅仅是更为根本的事情的一种表达而已。我们无须从学术上详加论述,事实上,只须对自身的成长略加反思,就不难明白这个分歧的性质。

让我们想一想,在对一切事物感到新鲜而懵懂的童年,谁给予了我们最初的“教养”呢?毫无疑问,通常就是父母。我们把最初的问题都抛给父母,无论是否“博学”,他们都会以自己的方式给予回应。例如我们问“为什么冬天看不到燕子”,他们会告诉我们“因为燕子到南方去过冬了”,又比如我们问“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不跟我玩”,他们或许会说“因为你不把自己的玩具让给他们玩”,等等。

一般来说,父母通过人生经验而获得的道理能够应付孩子的大多数问题,无论这种道理是否妥当,孩子最初都将其视为把握世界的尺度。然而一旦孩子开始有了进一步的思考,通常也就是开始追问一些不那么具体的问题,例如“人是什么”,若父母不是“哲学家”,那么他们限于自身经验的回答通常就会遇到麻烦。

与此同时,我们开始了求学的生涯,于是在我们的生命中出现了另一种权威,打破了父母是我们唯一根据的局面,这“另一种权威”就是“教师”。我们回忆中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形,当我们的想法同父母发生分歧时,一句很有力的抗辩就是——那是老师说的!

显然,老师最初以其博学(主要是系统性)赢得了我们。对比两种教育我们意识到:父母的话总显得琐碎,而孩子总是迫不及待地要将业已获得的原则推向普遍,以便于更好地应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在这一点上,披着科学的“普遍之光”的教师占据了上风。

其实,智者派同柏拉图主义的分歧也正在于此:“父母”的教益属于智者派,“教师”的原则来自柏拉图——注意这里并没有符号化的意思,生活是不能轻易一一对应的。

“智者”一词若非在思想史的专门讲述中,而是在生活用语中,通常指称的即是那些更富于人生阅历的长者(父母就是那样的长者)。因而他们的力量来自于经验而非理论,我们通常看到,当父母在理论上匮乏的时候所能拿出来的最后的王牌就是:“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或者,“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孩子通常开始会感到这样的话很霸道无理,但当他们真正成长起来时又会觉得果真如此。在那个时候,他们反过来认为教师的话过于空泛,同他们直接的生活遭际缺乏联系。柏拉图主义如今的命运即是如此。

柏拉图力求摆脱具体的感性事物的影响,追求普遍和绝对。而在毕达哥拉斯篇中已经讲过,我们自身就是那样特殊的感性存在,因而这种“普遍”看上去同我们缺乏关联。在当今对绝对和永恒的解构思潮中,柏拉图主义更是令人厌倦。

而智者派的经验态度则从有限的、特殊的事物出发,从中归结出片面的、抽象的道理,将其运用到生活的一切领域。这种方式具有实际的可操作性,常显得屡试不爽。然而正因为每个人都是特殊的存在,所以经验态度无法超越主观的立场,总显得不够彻底,不能作为我们抉择的根据。我们也都承认,尽管“过来人”的话总有其道理,但不能代替我们的亲身体验,从父母那里来的教益,并不能完全支配我们的生活。他们走过千百次没有成功的路,对我们而言不一定是死胡同,即便同样失败,也还是具有不同的意义。

看起来,这种矛盾浸透了我们漫长而曲折的成长历程——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普罗泰戈拉是智者派的开创者,他的观点是“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个观点并不高深,因为一个孩子在他的成长历程中也会渐渐体会到,如果说存在是一种对关联的领会,那么这种领会总是“为我”的,例如,倘若我没有(通过任何途径)意识到街边某家小店,这个小店对我来说就和不存在没有什么区别;再比如,倘若父母在我初次恋爱之前向我灌输某种恋爱观,那么这种灌输通常是没有用的。

经验主义中总包含一种对“亲证”(通俗地说就是“亲身体验”)的高度认同,按照黑格尔的话来说就是:若要把握一个事物,总要同它“亲密接触”。

“人是万物的尺度”表达的是:“正是人赋予了事物以它看上去所是的那种存在,而不是事物‘本身’就那样存在。”这样,普罗泰戈拉就首先把“人”放在了主体的地位上。

然而在这一点上黑格尔同柏拉图持有同样立场,他指出“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句话包含歧义,因为这里的“人”可以是特殊的偶然的个人,因而这句话不免陷入主观的“自利”。他的质疑无疑是有道理的,因为根据这句话我们完全可以说那些限制我们个体利益的规则“不存在”。黑格尔认为主观的道理不能通达普遍,普遍的只有理性。

不过,普罗泰戈拉对于经验得来的道理的可传授性也有一番辩护,他说经验的道理有其普遍的效准。譬如说,一个人如果天生五音不全,我们不会责怪他吹不好笛子,但公正和廉耻是通过后天经验得来的,若一个人做不到我们就会谴责他。既然经验道理具有可传授性,那么它当然可以通达普遍。这个辩解曾让苏格拉底都陷入沉默。

事实上,伦理道德是实践的领域,而智者在实践的领域中总有其无法剥夺的话语权,因为在这样的领域中我们总是要和具体的人或事物打交道。难怪黑格尔会将同样谈论伦理道德的孔子与智者派相提并论,我们所熟悉的孔子的言论,的确很像是一种“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当然,其间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智者以其能言善辩而著称,但能言善辩并不就能令人诚服。我们后来还是站到了父母一边,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们因为成长而变得保守,更重要的是我们意识到父母同我们的血肉关联,意识到父母的教益中包含对我们的责任。因而,倘若一个教师不只是充当传授知识的工具,而同样对他的学生担负责任,那么,他就真正可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普罗泰戈拉,正如黑格尔所高度肯定的那样,就对青年担负起了那样的责任,因而他可称得上是智者派的杰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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