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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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天师府

 天师府

  

    国师王威自阿刺伯返回中国,洪水退去,正值圣天子在位,在京城为他营建了占地百顷的天师府邸。

    每逢月圆之日,天师府邸四门大开,座中食客常千人以上,三教九流,少长咸集。

    王威坐于中堂之上,捧觞劝酒,那个他从阿剌伯带回来的哈里发,现在是天师府的总管了,整天喜笑欢颜,任何人再怎么冒犯,也不生气。

    月将升而未明,总是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和尚来到,大剌剌地坐在王威的身旁,也不言语,只是一件一件脱下他臭烘烘的衣服,只是埋头喝酒,偶尔抬起头,往来服侍的女子不由得失声惊呼--瞎眼的人,世间多有,却再无一个似他这般,失了眼球的眼洞深黑无底,所有的光都被吸纳到里头却无法折返。

    瞎眼和尚喝完酒,有时一升,有时一斗,有时一斛,便起身飘然而去。

    王威却也不问。

    一年过去,这一日,北风怒吼,雪花如掌,人间再无好月色。那瞎眼和尚没有出现,哈里发忍不住问王威:“那和尚是何等样人,有何等样的故事。”

    王威从席上站了起来,从喧闹的人群中退了出来,经过大厅、越过长廊,迈过桥、来到一处小亭。哈里发一路跟随,恭谨的侍立在旁。

    “雪散”,王威合手一拍,雪花再无一朵。

    “云开”,王威再一拍,天上云便让开。  

    这时候,月亮高高在上,清光直入无碍,照见小亭内外,无一处不雪亮。王威便告诉哈里发,关于瞎眼和尚的故事。

  

    一个身体时好时坏的和尚,和一只蝙蝠翻山越岭,来到了一个叫做“故虚里”的地方。这是夏天的晚上,远远地看,和尚的身上,一层一层的金光。所以,和尚就在故虚里前停下脚步,因为他怕村子里的人把他当成是神仙,跪下来,供着他,更怕村子里的人,把他当成是妖怪,要杀了他。

    故虚里前有个小庙,小庙只剩下几根木梁。和尚身上的蝙蝠,“咻”的一身,飞到了房梁上,倒挂起身子。

    庙前有一株大榕树,榕树下面,有一个亭子。

    和尚走进亭子,解开自己的绑脚,在小腿上这边捏捏,那边捏捏,毕竟走了一天,累坏了。

    “和尚好!!!”一个男声道。

    一个书生抱着一个老太婆,从亭子下面冒出来,坐在和尚对面的石头凳子上,一个女声问道:“和尚那里来,那里去。”

    和尚点点头,说,好好好,施主也好啊,又说,师傅说了,有人这么问,就说从来处来,去处去。”

    老太婆哼的一声,对那个书生说,去,去把灯笼给点上,书生拍了拍手,亭子六角之下,就垂下了灯笼。

    老太婆说:“和尚,长的好俊,难怪口气让人这么不喜欢。”

    和尚这时候看清楚原来书生和老太婆共用着同一个身子,书生手中给老太婆摇着扇子。老太婆则翻着一本书,替书生指着书中的某个图画。

    和尚的神情并不吃惊,笑了笑。毕竟走了那么久的路,还有什么是没见过的。

    老太婆拉着和尚的手,香了香,说,还久没吃过和尚肉了。

    和尚问:“婆婆觉得和尚肉好吃。”

    老太婆说,我也不记得,记得有好几次,你说说,咱们吃过几回的和尚肉。

    书生道:“这个,吃过就吃过,这吃东西嘛?味道都是想像出来的,每一回,是很不同的。”

    老太婆道:“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和尚,你觉得自己身上的肉好吃嘛?”

    和尚说:“这个,我也没吃过,没吃过,说的都不算。”

    书生道:“吃过,忘了味道也不算。”

    老太婆说,对对对,是这个理儿。

    书生又是一拍手,亭子中间就出现个大火炉,炉中烈火熊熊。

  

    这时候,亭子外面的月亮高悬,星星不多,突然一阵风过来,一个少女尖着嗓子,唱倒:“游魂已谢,非复全生,余息空留,非为全死。”

    书生和老太婆对望了一眼,喊了一声倒霉,小谢姑娘怎么今晚也出来溜跶了。老太婆把手中的书扔到炉子,书生用扇子捂住老太婆的脸面,望着火炉子,就是一跳。

    “劈里啪啦”的,火炉子火星一阵乱跳,亭子中,又像和尚刚进亭子的时候一样,中间桌子是圆的,桌子四角的凳子是方的。

    那个尖着嗓子的少女,继续唱道:“山梁饮啄,非有意于笼樊:江海飞浮,本无情于钟鼓。朝千悲而下泣,夕万绪以回肠。夫君,夫君,你在那里。我是小谢啊,小谢啊。”

    亭子一前一后,是条南来北往的石子路,一个少女怀抱着一个襁褓,出现在和尚的面前,她经过那里,榕树上的叶子大团大团冻伤了,重重的掉落在和尚的面前。然后,抱成团的叶子,微微闪动着点点的磷光,最后,霍霍的烧开了。

    火光中,照见远处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野兽穴于荒山,飞鸟巢于庭树。自有生人以来,世道未有如此乱者。

  

 

    那少女的眼神里好像看见和尚,又好像看不见。

    “我的孩儿,死了。”自称“小谢”的姑娘噗哧噗哧的掉着眼泪,她的眼睛是根缝衣针,她的眼泪就是缝衣针上的线。

    “血脉之类,含气之辈,无有不生,无有不死,以其生故其死也。”和尚合手为礼。

    小谢走到和尚面前,道:“和尚啊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和尚道:“我姓陈,没有名字。”

    小谢道:“只要是人,都会有名字,除非是我的孩儿。”小谢在和尚的面前,轻轻的掀开自己怀抱中的襁褓。

    和尚探了探头,于月光下看的分明,只见襁褓中的孩子眉眼都有,极是清秀,手脚却蜷在一起,想见是临盆之前流产的孩子。

    和尚身形摇摇欲坠,中心一痛,眼泪也下来了。  

    “和尚为么哭?”

    “小僧业障未去,六道沉沦,生而为人,焉能无感,岂能无情。”

    和尚接过小谢手中襁褓,周游环顾,口中念念有词:“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底游的,皆享受着天地间大欢乐之音。日月光照而有重光,流泉涌出清而且涼,孩子也有父母爷娘。”

    “我儿前世可有罪恶?”

    “阿弥陀佛,此事非小僧所知。”

    “谁知?”

    “佛祖。”

    “佛祖在么处?”

    “佛祖无处不在?”

    “佛祖可有慈悲?”

    “有。”

    “听不见小谢哭声?”

    “自然是听见。”

    “小谢身当极苦,佛祖为何不救?救我孩儿。”

    “佛祖有大慈悲,不唯要救你孩儿,还待救你。”

    “如何救我?”

    “女施主,坐,请坐。清心、绝虑、宁神、断念,小僧斗胆,当为汝说。女施主啊,我去过女人国,铺天盖地的流沙。女人国中,女子下池临浴,便能产子,所以,她们一年只敢下水,洗一次澡,如果生下男孩子的话,不到三岁,便要死去。

    小谢闭着眼睛,她的唇齿之间沉睡着百年妩媚。

    这时候,小谢睁开的眼睛,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和尚,你莫不是要把我抓回女人国去。”

  

    女施主啊女施主,你多虑了,女人国离九凝山有二万四千里,此地离九凝山有三千多里,小僧那会有走到那里的一天。你的母亲一直爱你念你,你却为何忍心离开她,让她一个人孤危愁苦。

    小谢紧紧地抱着孩子,浑身瑟瑟发抖,口中道:“小女子,小女子……”

    陈和尚随手在亭子的正中的虚空画出一个圆,圆圈之中,一个女子困于沙漠之中,行将倒毙于行路,天上一只秃鹰飞过,那女子转过身来,欲待举起手来,体力不支,已然跌倒在沙面之上,阳光照耀在那女子的脸庞之上。正是小谢。

    圆圈光华流转,日月奄忽,小谢眼见的自己,身躯迅速的萎缩,迅速的成了一具骷髅。

    小谢死命的要挣开和尚的手,大叫道:“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陈和尚并不答话,只是和尚紧紧握住小谢的手。

    小谢的叫声慢慢的止息。

    “女施主啊女施主,你当知道,当日你母亲想你念你爱你怨你,便是今日你对你手中孩儿的情意。我欲其生,反促其死。” 陈和尚又道“女施主,这些是你肉身的行迹,不能照见你的本心。”

    “我死了。原来我是早死了。”小谢茫然道,她说着这话,眼睛里的瞳孔慢慢的放大。她突然尖叫一声,道:“和尚胡说。”

    小谢奋力地挣开和尚紧紧握住的手,伸出中指,狠狠地欧出自己的左眼,放在自己的右眼之前,左眼眼眶空空,血流不止。

    左眼在小谢的手中,瞬间光华四射,照耀亭中,又迅即黯淡了颜色,成了一个死物。小谢开始“哈哈”大笑,全身上下,抖个不住。

    “我这不活的好好的。你看看,还会流血。”小谢指着自己的眼眶。

    “非也非也,一个人,挖出自己眼睛,不感到疼;眼眶之内,流出血来,不感到热。女施主,你说,这算活得好好的么?”  

    小谢神情恍然若失,道:“好,不好,好,不好。”手中的左眼珠子便自手中滑落,小谢的脚步移动,往自己的眼珠子上踩了上去。

  和尚一手暴长,伸的很快,已经从小谢的脚底下抢出了眼珠子,他将那眼珠子举在目前,撮口一吹,神情有大欢喜,那眼珠子中光华又现,其中有红墙绿瓦,茂林修竹,而或楼船隐隐,车马粼粼。显见人眼的种种好处,唯思过往,不记将来。和尚将眼珠子塞入口中,隔了一会儿,挖下自己的左眼珠子,小谢吓了一跳,道:“和尚何为?”

    “女施主怕了。原来女施主挖下自己的眼珠子,不过是想让小僧害怕。”

    小谢看着和尚空空的眼眶中,又长出了新的眼珠子,有点呆了,突然自己左眼眼眶一片清凉,那和尚已经将手上的眼珠子塞入她的眼眶之中。

    和尚道:“阿弥陀佛,哀莫大过于心死,只要人心一天不死,诸天神魔也要对你顶礼膜拜。女施主,莫悲恸。千年万年之后……。”

  “千年万年?哼!现在呢?和尚,你看着世间颠倒,善恶已分,圣人出世,以百姓为刍狗,杀戮方起,干戈不息。这又是什么劫数。”

    “世人往往求来生福报,不求现在往生。自有生人以来,此等劫数,无日无之,不足为奇。”

    这时候,亭中悬挂了那个圆圈中,也不知道了过了多少个劫数,小谢倒毙之处,由沙漠,为平原,为城郭,为丘陵,为高山,为沧海,最后,复为沙漠。

    小谢望着镜子中的白骨,茫然道:“那便是我了。”

    和尚道:“是我非我。”

    小谢道:“和尚,这话怎生说。”

    和尚道:“镜中的那个叫小谢,小僧面前的女子,也叫小谢。”  

    小谢道:“和尚意思是问,那个小谢才是真正的我。”

    和尚道:“古往今来,唯有佛祖敢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何以故,我佛心灯,不过一个我字,便是小僧,修行不可谓不诚心,誓愿不可谓不艰牢,五脏六腑,摸索经年,何尝见识到一个‘我’。”

    小谢道:“佛祖救我。”

    和尚道:“生死轮回几万遭,迷人不省半分毫。身上无‘我’,欲救无从。”

    小谢低首蹙眉有顷,再抬起头来,一脸暴戾之气,道:“和尚喜欢教训人么?”

    和尚道:“不敢,不敢。”

    小谢道:“是你不敢,还是和尚不敢。”

    和尚笑道:“女施主兰心慧质,本是利根。”

    小谢看着手上的孩子,目注神驰,慢慢的,又叹上一口气。

  

    王威说到这里,突然呆了一呆,眼泪下来了,经过脸庞滑过腮,一滴一滴的十八个圆滚滚的眼泪就跳落到雪面上,再弹起,便是十八个身裹银衣的小人。

    小人是何等的小,身长三寸,队列整齐,肩膀上一起抬着的,是把青霜宝剑。只见小人门蹿高伏低,走上了小亭,跳上石凳,最后,站立在石桌上。

    王威接过剑,月光下舞动光寒,挑动起18个小人在空中,点、砍、拖、捻、转、批、摆、劈,有如一群萤火虫高高下下。舞到了酣处,他将宝剑往天空一送。18个小人乘坐在剑脊之上,减隐减灭。

    哈里发问自己主人:“后来呢?”

    王威笑道:“什么后来?”

    “小谢后来呢?”

    “你怎么不问和尚后来呢?再说,这样的故事,怎么会有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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