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长弓在手 By 冯迪特里施 -- 风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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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四章、圣女的旗帜

英军于1428年7月占领巴黎。次年秋,直逼奥尔良(Orleans)。

奥尔良在巴黎以南,是卢瓦尔河谷的咽喉,也是太子党首府布尔日(Bourges)的门户。守卫者在城上设置了70多门不同口径的火炮,拼命抵抗。英军拔除外围据点的行动相当迟缓,给了守军囤积粮秣军资的机会。10月下旬,会合了勃艮第军的英军打响了攻城战役。他们先在炮火的掩护下攻克了城外扼守河谷的炮台。但10月24日,当英军统帅索尔兹伯里伯爵登上炮台查看敌情时,被法方的炮火击成重伤,八天后死去。初期的强攻受挫后,英军在城外筑起堡垒,打算长期围困。英军的兵力严重不足,甚至不能完全封锁所有的城门。

但法国人还是不断地打败仗。1429年2月12日,一支以苏格兰人为主的援军与一支英军后勤车队在离城不远的地方相遇。法苏联军使用轻型野炮掩护步骑兵冲锋。炮击并没能击溃敌人,看来威力还远远不够。英军将车仗围成一圈,由护卫队的1000长弓手和下马骑兵据守其中,奋勇射击冒失冲过来的法国人和苏格兰人,在大量杀伤敌人后,骑兵上马反攻,将敌击败。这一战史称“鲱鱼之战”(Battle of the Herrings),盖因车队押送的是供前线士兵下饭用的咸鱼。

咸鱼之败令查理心灰意冷,他备感前途渺茫,几乎想辞职出国去当和尚。连打埋伏、截粮道这样的仗都打不赢,够让人郁闷的。

3月8日,一位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的17岁农家女娃子从香槟省来到奥尔良以南的希农,要见查理。她自称得到上帝召唤前来拯救国家。虽然社会上“少女出,国运昌,查理王”的传说已流行了一个时期,查理对这种玄而又玄的说法仍将信将疑,把她送到普瓦杰让议会进行了考核,一个月后才报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念头,给了她置备了战马、铠甲和一面旗帜,让她试着随军去奥尔良解围。

贞德(Joan of Arc)走上了法国历史舞台。

4月30日至5月4日,援军由英军疏于把守的西门等处分头进入奥尔良,有的是乘敌不备硬闯进去的,也有在夜暗掩护下偷偷溜进去的。随后,拥有绝对优势兵力的法军展开了内外夹击。分散在城周围的英军起初进行了顽强抵抗。他们嘲笑法国人叫个巫婆装神弄鬼,并在一次堡垒争夺战中将贞德射于马下,长弓手们喊着“巫婆死了,巫婆死了!”,手舞足蹈地向法军挑衅。但第二天,当贞德再次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们自己心里虚了:难道这娘们真的有法术?

几个堡垒在狂热而为数众多的法国人不惜代价的攻击下相继易手。英军被迫于8日撤围退走,奥尔良解围。这一战,法军以多打少,集中兵力拔除据点,全是靠着宗教鼓舞起来的勇气狠打硬拼,在战术上并无特殊意义,但它是百年战争的转折。贞德成了奥尔良的救星,法国的救星,被称为“奥尔良少女”(Orleans Maid)

见英军失利,周边投靠英军的城堡相继易帜。

得胜的法国人渐渐找到了感觉,他们不再与英军正面会战,而是尽量在野战中发挥优势。6月18日的帕提(Patay)之战,撤退的英军在撤退途中中遭到法军袭击。来不及布阵,骑兵就冲到了眼前,没有掩护的长弓手被冲散并追杀。英军大败,折了2000多人,主帅塔伯特(Tarbot)被俘。

随后,法军在贞德的指引下,以巨大的伤亡为代价,一路杀进宗教首都兰斯(Reims)。7月17日,查理在那里加冕成为国王,是为查理七世。在隆重的仪式上,贞德披挂铠甲,手执战旗,护持在显要位置。她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后世的很多作品把贞德作为一个爱国者、一个女勇士、一个武林高手甚至民间抵抗运动领袖加以描绘,而刻意淡化她的宗教色彩,这是不符合史实的。贞德算不上一位军事家,她没有带来新的战术,也不像某些传奇所描绘的那样武艺高强、身先士卒,挥舞着利剑冲锋陷阵。她可能根本没有武艺,在所有的战斗中甚至没有一次直接参与过搏斗,只是披挂着查理给她的白盔白甲,骑着白马,高举白色的旗帜,上面绣着法国王室的百合花以及耶稣和玛利亚的名字。这一形象在阿Q看来是正宗的革命党,在法国人心目中是上帝派来的神圣使者,而在英军眼里则是不折不扣的巫术。她的活动更像传教士而不是军人。她非常虔诚,严守教规,认真参加一切宗教仪式并且要求部下也必须照办。她主张仁慈,宽待俘虏。她给予法国人的是充满宗教色彩的精神力量。“奥尔良少女”的称号本身就带有浓厚的基督教味道。

事实上,在中世纪的社会条件下,如果没有宗教这件神秘而崇高的外衣,贞德这样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孩子是不可能被法国人所追随的。这些垂头丧气的家伙,需要的是一个神话而不是一个将军,他们有足够的孔武匹夫却没有战斗的意志,他们不是输在实力而是输在士气。贞德的出现令法国人觉得预言得到了应验,上帝在眷顾他们。至于贞德何以有此惊人之举,是高超的政治智慧,还是发自内心的宗教虔诚,抑或受到哪位高人的指点,则不得而知。

宗教的光环成全了贞德,最终也毁了她。

虽然有了国王的头衔,但查理的腰包却还是瘪瘪的。久经战乱和瘟疫折磨的法国需要一段时间积聚力量,更需要政治上的巩固。但热情洋溢的贞德还是主张立刻攻打巴黎。她孤军深入,败下阵来。次年5月23日,她被勃艮第人俘获,以1万英镑转卖给英国占领当局,在鲁昂受到宗教法庭的审判,罪名包括与魔鬼对话、藐视教堂、穿男装、企图自杀等。巴黎大学的学究们为定案提供了“权威”的意见。最后,为了换取活命,贞德被一个老奸巨滑的法官欺骗,招认未曾听到上帝的召唤。尽管两天后她又翻供,但这个声明已经足以要她的命。贞德被宣判为女巫、骗子、异端并剥夺了上诉权,于1431年5月30日以火刑处死,尸体被示众后焚化,灰烬丢入塞纳河。

贞德并没有带给法国人决定性的胜利,但却给了他们更重要的东西――斗志和民族意识。两个王室之间的领主战争已经转变为民族战争。法国从此走上了复兴之路。

查七为了自己称王的合法性不被质疑,为了证明自己的君权来自于上帝而不是魔鬼,在贞德被俘后竭力避免同牵扯她在一起,对她的命运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并因此为史家所不齿。但卑鄙往往和伟大同在,查七保全了自己,励精图治,并在人民拥戴的氛围中逐渐成熟。法国内部的统一和团结逐步加强,国力迅速得到恢复,为最后的胜利奠定了基础。布列塔尼投向了查七;1435年,英国总督贝福德(Bedford)死后,勃艮第归顺法王并交出了巴黎。1438年颁布的《布尔日国是诏书》,使国王完全掌握了军权,并限制了宗教神权和诸侯特权。查七组建了国家常备军,不再依赖于自行其是的诸侯部队和外国雇佣军。到1446年,他手中已有了20个建制连,每个连拥有100个矛枪班(当时称Lance),每班6人。同时,在让?布里亚和他的兄弟加斯帕(Jean and Gaspard Burea)的帮助下,炮兵技术也得到了长足发展。

而在英格兰国内,国王亨六的年幼和贵族势力的膨胀则不断引发争斗。战争的巨大消耗带来横征暴敛,占领区内民怨沸腾,暴乱不断,迫使当局穷于应付。英国兵力有限,只能占据少数基地,大片的占领区掌握在随风倒的当地小领主手中。随着英军控制力的衰微和法国实力的增强,他们纷纷改弦更张。盟友的相继倒戈使旮旯、吉耶纳和诺曼底等英国势力的核心区域成为彼此分割的孤岛。

此消彼长间,转眼就是二十个春秋。

1449年,查七对诺曼底发动了全线进攻。10月19日,英将塔伯特再次被俘,诺曼底驻军司令萨莫塞特(Somerset)被迫投降,交出了首府鲁昂。布里亚兄弟于12月到次年1月借助大炮迅速攻克了哈弗洛尔、洪弗洛尔。3月,法军挺进到了卡昂城下。

诺曼底岌岌可危,伦敦却麻木不仁。孱弱的亨六对政局完全无能为力,朝廷重臣则忙于权力斗争,红白两党的端倪隐然浮现。加之连年征战,国库空虚,英国已无力再打下去。花了一冬天,他们才拼凑了2500人的增援部队,由托马斯?凯瑞(Thomas Kyriel)率领,从朴茨茅斯(Portsmouth)出发,3月15日在半岛最顶端的瑟堡港(Cherbourg)登陆。

凯瑞一路南下,收复了几座城堡并将1800部队收于旗下,但也伤亡了一些人马。4月12日,救援巴约的途中,他的后卫在经过卡朗唐(Carentan)镇时,同克勒芒(Clermont)伯爵指挥的3千法军发生了小的遭遇。法军没有同英军交战,而是派人飞骑联络附近另一支由参加过帕提战役的老将里斯蒙(Richemont)治安官统领的法军,据说后者正由圣洛向卡昂开进。15日,凯瑞把营寨扎在离目的地半天路程的弗米尼(Formigny)村附近,小克估计援军将到,而敌人却快要进入巴约,遂起兵赶了上来。

两军于下午3时左右开战。英军仍沿用传统的长矛―长弓阵势,但他们兵力太少,留不出预备队。战场宽阔平坦,他们的侧翼没有掩护,只是在阵前布下壕沟和拒马,背靠一条小溪。小克发起了一次徒步冲锋,并派骑兵突击英军两翼,但都被凯瑞的2900名长弓手射退,损失惨重。5点钟,法军拉来了两门长炮(culverin),从360多米外猛轰英军,由于在长弓的有效射程之外,英军无法直接进行还击。为了不被敌人压着打,长弓手越过拒马和壕沟发起了冲锋,击退法军,夺下大炮,几乎生擒小克。然而,正当他们准备将笨重的战利品拖回本方战线时,老里率领1200名法国重骑兵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左翼。小克也收拾残兵杀了回来。

凯瑞急忙调整战线迎击新来的敌人,他把阵势临时变为半圆形以应付两支法军的夹击。匆忙变阵中还来不及设置障碍,两支法军就在里斯蒙的统一指挥下由西、南两路杀了上来。战线单薄,两面受敌,长弓手无法集中射击,英军阵线很快被突破和分割。战至天黑,英军约2300人阵亡,凯瑞以下900人被俘,残部逃入巴约。此后的几个月内,孤立无援的英军失去了整个诺曼底。

在欧美的战术教科书上,这是一个经典的战例,但并不是关于火炮在野战中的应用,而是关于协同作战、向心突击。天朝庄亲王林副统帅把这种战法总结为“一点两面”。

从一张诺曼底登陆的态势图上可以看到,弗米尼村其实就在“霸王行动”中著名的奥马哈海滩(Omaha Beach)以内不到5公里的地方,十字路口立着小克和老里的雕像,村里有小克1486年建造的一座小而粗糙的纪念教堂,以及后人从战场上捡来的一些遗物。卡朗唐在犹他海滩西南10公里,卡昂则在剑滩以南10公里,

1453年4月,查七再次派出小克统帅的庞大兵团,向吉耶纳下了手。由于法军分兵同时围攻多个城镇,波尔多的英军在七旬老将塔伯特的率领下出战,试图将敌人各个击破。此公曾两次被法国人俘获,是发了誓再也不会披坚执锐与法王作战,才被释放的。在得到增援后,他引6千兵前往城东南50公里处的卡斯蒂永(Castillone),试图击败围攻那里的法军主力。

双方接触,英军初战得手。7月17日破晓前,英军遭遇并击溃了一队法军弓箭手之后,一路追击到达多尔多涅河(Dordogne)畔的卡斯蒂永。然而,法军的营寨外已构筑了坚固的阵地,他们垒起了积土工事,设置了鹿砦,特别是拥有300多门口径不一的火枪火炮。敌军在望,他们紧急把各处的枪炮调集过来,并令骑兵下马进入阵地,而将战马赶往掩蔽处躲藏。

法营里驱赶马匹腾起的尘土被老塔误认为是法国骑兵在溃逃。大约是急于为自己的被俘雪耻吧,他未经侦察就贸然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为了“信守”誓言,他脱去铠甲,赤手空拳,骑了匹白马上阵,指挥手下人马一波又一波地向敌营发起冲击。攻击部队在大炮的攒射下伤亡惨重。老塔本人带了一些人马冲到法国营垒前,坐骑中炮,他被压在死马下面不能动弹,一名眼尖的法国兵跃过胸墙用战斧超度了他。法军发起了反冲锋,英军崩溃,老塔的独子小塔也在溃败中战死。残兵逃回波尔多。

这场一边倒的战役,标志着百年战争中英国的彻底失败。10月19日,波尔多在被围三个多月后陷落。至此,英国丧失了除旮旯(坚守到1558年)以外的所有在法占领区,百年战争到此落幕。

这场战争断断续续凡116年,它使法国最终摆脱了的诸侯割据,形成了民族国家的意识和强有力的王权,并从此走上了欧洲大国的争霸之路。巧合的是,同年君士坦丁堡陷入土耳其人之手。这两件事,标志着黑暗而愚昧的中世纪正在接近黎明。欧洲的历史即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1456年7月7日,根据贞德家人的申诉,教皇宣布鲁昂法庭对贞德的判决无效。1920年5月16日,她被罗马天主教加封为圣徒。

英国在百年战争中的最终失败,从军事技术层面上看,似乎是长弓败给了火炮。在弗米尼,长弓的打击力及英国人单调刻板的战术显露出很大的局限性,火炮的确凭借其强大的杀伤力和更远的射程,向长弓直接发起了挑战。但法军的火炮不仅数量太少,射速显然也不理想,压制不住英军的徒步冲锋,甚至被缴获。它们的作用与其说是打击了敌人,还不如说是为友军指示了战场的位置。

人的因素远比武器更具有决定性。战场上的失利往往能从庙堂上找到原因。英国高层忙于内斗,显然对与法国的战事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他们本该设法派来更多的援军,而不是区区2500人。就临场发挥方面而言,英军将领的能力显然也远不如从前。凯瑞徒有数量优势却没能在开战之初就压垮对手,而是墨守防守反击的成规,白白浪费了时间;事实上,他后来对法军炮兵阵地采取的主动进攻是有效的,只是太晚了。他也没有像先人那样选择有利的狭窄地形保护侧翼,而是就在旷野中展开部队。或者他尽快进入巴约或卡昂的据点而不是选择会战,也不至于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塔伯特是常败将军,老而不稳,行事卤莽。两人都疏于侦察,前者事先不知道附近还有敌人重兵,后者则在根本不了解对面敌人部署的情况下发起冲锋。

冷兵器的时代行将结束。从15世纪起,欧洲各国的军队相继装备了火枪、火炮。长弓的地位面临着强有力的挑战。尽管它们原始而粗糙,但却代表着先进战斗力的发展方向,具有不断获得改良甚至革命性进步的巨大空间,而简单的长弓则发展到了尽头。

曾经扬威海外的长弓手们,在退出历史舞台的前夕,却上演了武林中最大的悲剧――同门相残。这就是玫瑰战争中的陶顿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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