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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论袁崇焕的蓟门之失 -- minota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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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论袁崇焕的蓟门之失之十三

具体当时袁崇焕的追击路线,已无从知道。不过就像热力学中的最可几分布一样,我还是想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结合一定的逻辑推理来分析一下袁可能的追击路线和追击情形。

袁的行军距离和时间在程本直<白冤疏>里面有提到:

惟是由蓟趋京,两昼夜疾行三百里。随行营仅得马兵九千,步兵不能兼进。

余大成<剖肝录>也有非常类似的描述:

然焕自蓟趋京,两日夜行三百里。所部马兵才九千人。

马上就有了一个问题, 按照边事小记, 袁崇焕十四日就得知后金主力潜越, 然后立即率领将士西追,十七日到达北京左安门,中间的时间至少有三天,怎么程、余说只有二昼夜呢?而且还是疾行三百里?

为此,先分析一下袁部到达广安门的时间, 下面是边事小记的说法:

十六日,至河西务,营城外。有一兵擅取民家饼,当即枭示。薄暮,集诸将议进取,皆云宜径趋京师...故决意趋京师。先发哨拔六人前行,遇保镇逃兵抢掠地方,拔丁斥之,保兵遂操戈相向,伤五拔丁,仅一丁脱回报知。公当差家丁追捕,擒六人以报,于韦公寺审明而斩之。是晚抵左安门,乃十七日也。下令军韦公寺前,不许一兵入民家,即野外树木,亦不得伤损。其时京城戒严,塘报不能即入。直至更时,始有兵部差官至营,公附奏于差官。

上面的"是晚"之前没有出现十七日,会不会袁军到达广安门的时间是十六日午夜和十七日凌晨? 这可是和十七日深夜有很大区别的。(汉语这个不严密的特点实在是很讨厌,平白多了很多吵架的口水)

分析上面周文郁的说法, 在进京的路上袁崇焕还做了不少事情如抓获和斩抢劫的保兵等,这些按理应该是白天,但也可能袁崇焕是个夜猫子,喜欢熬夜的干活。下面从塘报入手分析一下。

塘报应该是袁崇焕进京之前提前递送的,目的倒不是让首都人民热烈欢迎子弟兵,而是让准备点吃得喝的。可是因为北京戒严,城门关了。和8*8的时候类似,那时候的戒严也是有纪律的。"城禁不惟不许缒城, 也不许上下接一语"(度支奏议堂稿卷九-回奏督师军中粮料疏), 顺便提一下,这个纪律后来给袁崇焕军在北京城的吃饭问题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是后来袁崇焕"坚请入城"的主要原因之一。总之,塘报耽搁了很久才送进去。

“ 案查十七日亥时接得兵部职方司手本,欲行速发米豆草束接济袁督师袁崇焕兵马等情。臣闻报时已漏下三鼓矣”(度支奏议堂稿卷九-请祈开门为袁督师转饷疏)。这里,兵部差官来到袁崇焕的兵营是更时,大约是7-9点,兵部文书送到户部的时间是亥时,即晚上9-11点,送到写奏疏的人手里恰好过了三更,11点。从奏疏上下文来看,有关部门还是比较重视的,只是官僚程序比较繁琐,耽搁了些时间。

综上,袁崇焕不可能是十七日凌晨至京的,不然无可能拖到半夜三更户部才接到奏疏。结论只能是十七日晚。因为冬日天短,时间大约是五六点钟。而前面周文郁的"是晚"是相对于"先发哨拔六人前行"这件事来说的, 同时也证明了袁崇焕从河西务的出发时间是十七日晨。

而袁崇焕军十六日确确实实是在河西务, 除了周文郁的"营城外"外,还有度支奏议的"十六日袁督师大兵经过河西"(堂稿卷九-<河干冻粮无恙据接转报疏>)亦可证明这一点。而从河西务到北京左安门的距离, 按照最近的大路大约56公里。这样的话,袁崇焕军有可能在剩下的一个昼夜的时间从蓟城跑到河西务吗?

为了计算距离的方便,先假设袁崇焕追击后金的第一站是邦均镇。按照我前面的分析,假如后金是从燕山潜越的话,抄近路到邦均堵截比到洇溜镇更为合理。邦均是明朝较为重视的地方,比如初七戊子刑部上书乔允升疏提到,"于三河之东地名邦均,查险要必由之路,安插数营能知地炮者, 暗埋火药,以乱其心;即设火药火炮二三层,以遏其锋(崇祯长篇1566页)"。当然其他的地方,比如走蓟州正南的洇溜镇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其实对于后面的分析来说差不太多,除了绕的里程更远一些以外。

而且,邦均镇比较符合按照周文郁的关于袁崇焕军一开始向西追击的描述, 如果是洇溜镇,则方向是正南了。

从邦均镇到河西务,中间有若干条河流和若干条公路。通过google地图可以查明,大致主要有如下几种路线:

1) 邦均-三河-皇庄-香河--钳屯乡-河西务 67.6公里(这是最近路线)

2) 邦均-尤古庄-皇庄-香河--钳屯乡-河西务 74.7公里

3) 邦均-尤古庄-史各庄-渠口-香河-钳屯乡-河西务 71.8公里

4) 邦均-尤古庄-史各庄-渠口-刘宋镇-河西务 77.1公里

5) 邦均-尤古庄-宝坻西-新开口-刘宋镇-河西务 74.7公里

6) 邦均-洇溜-宝坻-新开口-宋镇-河西务

以上路线中,头三条比较近,但要经过香河, 最后一段从香河到河西务的一段是从北而南, 这将与后来袁崇焕与众将在河西务商议是进京还是去通州张家湾的叙述矛盾,因为第一,这两种方案的方向都是向北,没有去而复返的道理;第二,香河有直接到北京的大路,没有必非要到河西务拐一个大弯。

所以,最可能的路线大约是第五条,邦均-尤古庄-宝坻西-新开口-刘宋镇-河西务, 这是除头三条路线以外最近的, (当然我还有其他理由认为这条的可能性大一点)距离大约75公里。而从蓟州东城关到邦均约18公里,这样从蓟城到河西务约有93公里, 袁崇焕军这一天需要跑的距离超出十七日距离的2/3,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就是十七日的56公里,袁崇焕军也要跑到天黑才到达目的地。

所以答案就是袁崇焕只是其中有两昼夜行了三百里而已。这里三百里应该是一个虚数,因为十七日一天袁崇焕军的行军速度换成明的里还不到100里。前面袁崇焕奏疏说从山海关援蓟,六日行五百里,实际上根据我前面贴出的公路/铁路里程表,这段距离大约是216公里而已,换成明的里才375里。所以如果袁崇焕不是大嘴巴,唯一的解释是他用的里程用的是汉里,引用的是汉唐宋时候的地理志。然后把程本直的三百里也按照汉里理解,即骑兵每天行军六十公里,两天走了120公里就说得通了。

另外一个想法是, 袁崇焕军不太可能一开始就是河西务。否则的话,从蓟城绕河西务到京城,总共不过150公里,十四日到十七日四个白天,步兵正常行军走就行了。而且一开始袁崇焕并不完全清楚后金的意图。后金还有杀个回马枪端了蓟州城的可能,因此袁崇焕也不能一开始就一味往南朝河西务跑。如果程本直等没有故意撒谎,那么袁部真正的行军时间大概是三天,其中有两天是急行军。余下的一天浪费在情报和侦查上。

然后我们按照前面的假想路线从河西务往回退60公里左右,大约就是尤古庄一带,而从尤古庄到达蓟城东关的距离大约为30公里。

以下是我猜测的袁崇焕军的追击情形:袁崇焕军一开始向西追击, 到达邦均镇, 没有发现后金军,然后经过侦察,得知后金已经从南面经过前往三河县,袁崇焕军此时有两个选择,继续向西,到三河县;或者向南。

三河县的问题是无法提供粮饷,因为上文提到的漕运冻粮问题,。通州以东普遍缺粮,不给过路明军供应粮饷(度支奏议堂稿卷八酌议解发援兵行粮疏),导致几天前宣大侯世禄军在三河因未能按时行粮而部队溃散。加上蓟州本身也严重缺乏马料,在三河作战不是很有利。而如果向南, “宝坻一县民颇富饶,积贮草豆尽多”,而且袁崇焕本人也了解这一点,之前他还曾上书提出"以天津料草运宝坻,由宝坻以运蓟"的建议。无论如何,袁崇焕军的行动方向开始向南了。

十四日后金主力很可能不是在三河县县城附近。三河县没有明朝的重兵屯扎(本来应该在那里的侯世禄军并没有在那里,而且还溃散了),缺乏粮饷,很难支持。如果参照顺义的例子,后金只分出一半主力去攻打附近驻扎的满桂侯世禄军,满桂等跑路,顺义知县立刻就率众投降了。但是史书上尤其是满文老档只是提及到达了三河县,并没有攻打或者陷落的记载。所以,我前面说得后金主力在皇庄一带是完全可能的。

如果后金在皇庄一带,袁崇焕军十四日晚或者十五日早在尤古庄一带也是说得过去的,在这里可以保持一定的灵活性,即向北向南向西都可以的位置。我估计袁崇焕在此需要半天左右的时间, 来派出侦骑、了解敌情和判断后金主力的去向,至少,要避免像之前赵率教那样轻率地钻入敌人的口袋阵之中。然后如我前面所说,后金很可能做了战术欺骗,为了甩掉后面的尾巴,派了三千人向香河方向佯动。

无论怎样,最后袁崇焕军判断后金的方向是向南,然后兼程赶往河西务。到达河西务的时间应该是十六日早些时候,因为袁崇焕是在薄暮时分"集诸将议进取", 而且之前还发生了兵入民家取食的问题。因为该年有闰月(闰四月),所以十一月十六日这天已经是冬至前后(1629年12月29日? 我公历和农历的换算不熟悉), 正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时侯,薄暮这个时间点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对比一下十七日袁崇焕军仅行军56公里到达北京就已经黑天,只能有两种可能,要么袁崇焕十六日行军距离不长,要么十五日昼夜兼程赶路。而前者第一和程本直的二昼夜行军三百里矛盾,第二也不符合周文郁的叙述里面,袁崇焕军饥疲交加、"擅取民家饼"的描述。

所以情况大致上是,袁崇焕军当判明当面敌情后,于十五日中午或者下午从尤古庄一带出发, 之后行军120里,连夜行军于十六日凌晨到达河西务。这是因为袁误判后金目标是河西务,为了赶在后金主力之前。其中,要么袁军的步兵要么继骑兵之后一起跟进,要么步兵留在宝坻休息一夜第二天跟进,无论如何,没有在十七日随骑兵一起跟进。这样,袁崇焕军在河西务驻营,并且还有半天多的余裕侦察和判断后金主力的去向,敌情明了后于黄昏时分聚众将开会。因为部队疲劳等因素,袁和众将一致驳回了周文郁的进兵张家湾的主张,最终促成了回防京师的致命决定。

总结一下我的一些观点:

(1) 袁崇焕军在后金潜越后总体的思路是堵截而不是追击。

(2) 袁崇焕军并非上来就直奔京城。中间因为多次堵截扑空或者某些敌情新动向等可能原因,而改变了行军方向由向西为向南。

(3) 袁崇焕军起初意图是在河西务堵截后金军。根据有一是河西务一带冰阻的冻粮,是绝好的潜在军事目标;二是如前分析的袁军此前一日的急行军和在河西务耽搁的时间。

(4) 入京是袁崇焕军驻防河西务之后采取的方案。根据一是边事小记里详细描述的在河西务临时召开的军事会议;二是后金进兵京师的态势明朗(后金十六日向京师方向侦查)。这一次袁蒙对了,十七日和袁军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发前往京师,但结果成了招敌谣言的另外一个可能的根由。

(5) 就算袁如果在中间想直接奔京师,那么显然绕路香河是更好的选择,第一,路途比绕河西务节省了32公里;第二,从我前面的地图可以看出,走香河到北京一路上都是大路,而河西务则小路居多,后勤压力小。因此我怀疑香河一带出现敌情是袁军走河西务的原因之一。

下面将试图分析一下有关史书上写后金这几天经过香河玉田的史料可靠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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