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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将错就错施耐德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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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五)倒霉孩子

1898年,施耐德中兴之主亨利溘然去世,他的弟弟欧仁二世当仁不让地成为施耐德家族的当家之人。

在欧仁二世的住持之下,一战前的施耐德发展可谓是春风得意,蒸蒸日上。

作为核心业务的钢铁冶炼,施耐德除了克罗索煤矿以外还控制了诺曼底的铁矿,并且通过温代尔公司把势力扩展到了已经被普鲁士控制的洛林地区;还收购了一批俄罗冶金企业,利用那里相对低廉的劳动力与丰富矿物资源发展业务。施耐德不仅成为法国为数不多的几个托拉斯,而且还雄心勃勃地插手金融事务,公司在1904年成为著名的法国三大银行之一的巴黎联合银行的大股东,影响力十分雄厚。

在随后的几年里,施耐德还与当时主要的国际电气集团西屋(Westinghouse)进行结盟,从而拓展了自己的业务范围,使其扩大到发电站、电气设备和电力机车的生产制造,也让自己成为横跨钢铁、军火和电力三个行业的巨头。

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的王位继承人——大公弗朗西茨斐迪南和他的妻子霍恩伯格公爵夫人在穿过波斯尼亚萨拉热窝的大街时,一名叫加夫里洛普林西普的波斯尼亚学生冲过来向他们连开数枪,他们双双中弹身亡。这一暗杀事件震惊了整个欧洲,它最终引发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全球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

自从在普法战争中被普鲁士击败之后,法国一直摩拳擦掌,希望能够扳回局面进行复仇。法国政府早在战前就已经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仅陆军就扩充到了80万人。现代战争对于钢铁的需求极大,扩充军队首先就意味着要扩充钢铁军备,于是以军火和钢铁享誉偶欧洲的施耐德公司很自然地又站到了历史舞台的前沿。

战前的法国工业基础不算非常出色,生铁产量不及美国的六分之一,钢铁产量不及美国的十分之一,无论生产力水平还是集中程度都远远。在这种情况之下,法国政府只能倚靠施耐德这样的大规模垄断企业才能完成生产计划。

于是法国政府给予了施耐德大量武器订单,从火炮到军舰,不一而足。工厂必须加班加点才能完成订货任务,赚了一个盆满钵溢。

萨拉热窝事件爆发以后仅五天,7月3日德国向法国正式宣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于进入了高潮,欧洲两大强国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双方各自制订了雄心勃勃的计划,试图一举打败对方。结果经过数次惨烈的大会战之后,英法联军与德军沿着马恩河至凡尔登一线展开了旷日持久的阵地对峙战,双方都无力撕开对方的防线。

穷则思变,面对着由堑壕、铁丝网、机枪火力点组成的防御阵地,军队迫切需要研制一种火力、机动、防护三者有机结合的新式武器战争。首先想到解决办法的是英国人斯文顿,他利用汽车、拖拉机、枪炮制造和冶金技术,研制出了一种全新的战车,并将之命名为“坦克”(TANK)。

当时的法国战斗车辆发展部门的总监让巴蒂斯蒂欧仁埃斯蒂安听到英国人发明了坦克,非常兴奋。对于装甲作战,这位仁兄极有眼光,早在战前就作出了预言:“胜利属于那些能将大炮装上越野车辆的一方。”现在英国人把这个预言付诸实现,他意识到法国也必须要做些什么。

埃斯蒂安亲自赶往伦敦,与坦克的英国设计师进行协商后,提出建议由英国研制重型坦克,由法国研制轻型坦克。回到巴黎以后,埃斯蒂安开始寻找法国的坦克设计厂家,坦克的生产厂家必须具备丰富的钢铁冶炼、装配和军工经验,而且要有一定规模的工厂。纵观整个法国,施耐德公司无疑是最佳的合作伙伴。于是埃斯蒂安组织了四家厂家进行投标,施耐德公司毫无悬念地获得了胜利。

施耐德公司接到这个任务以后,不敢怠慢,立刻组织了以总设计师Eugène Brillié为首的团队,日以继夜地设计这种闻所未闻的武器。Eugène Brillié有过给西班牙设计装甲车的经验,他经过深思熟虑,建议公司采用美国Holt公司生产的履带式拖拉机为底盘,并以其为基础进行改造。

从1915年5月立项开始,到了当年12月9日,施耐德公司和埃斯蒂安上校联合研制出的第一辆样车终于出场,这甚至惊动了贝当将军亲自来到测试场地参观。试验的结果非常完美,样车在不同地形的机动力表现都很出色。当然,Holt提供的拖拉机地盘有点短了,跨过德军的标准壕沟有点困难。不过这不算什么大问题。

不过,不知是贝当老糊涂了,还是埃蒂斯塔与施耐德公司存心隐瞒,这一次的场地测试,只测试了机动力和火炮两个项目,而所谓的机动力测试,也只是在测试场内的几个地形区域转了几圈而已,根本没往远了跑。更重要的一点——贝当压根没坐进车里,只是远远地站在瞭望台上看着这钢铁怪物威风八面地在场地内横冲直撞。

贝当将军在法国军界那是何等英雄,他既都点头了,别人岂敢有二话。埃斯蒂安趁热打铁,屁颠儿屁颠儿跑到军方去忽悠。于是1916年1月,法国军方正式宣布订购400辆型坦克,每辆5万6千法郎。这可是一笔大生意。

订单是拿到了,可麻烦也来了。这款被命名为施耐德CA1型的坦克,其实还有很多技术问题亟需解决,远远够不上实战的标准。当初给贝当将军看的那辆样车,除了能跑以外,真没别的能耐。埃斯蒂安没奈何,只好责令施耐德工厂投入更多技术力量,进行改造。

好笑的是,在研制期间,埃斯蒂安还特意跑到伦敦去,试图说服英国人,等到法国坦克成军之后,两国再一举把这种武器投入战斗。英国人拒绝了他这个近乎无稽的请求。

1916年7月14日,英国的坦克部队首次在索姆河作战中使用,震惊了德军,取得很大成果。于是酸溜溜的法军也要求装备类似的武器,一层层压力传达到埃斯蒂安身上,催促赶紧让法国人自己的坦克装备部队。

埃斯蒂安不得不亲自下到施耐德公司的工厂里去,督促生产,施耐德工厂一度50%的资源都围绕着这个项目来。施耐德公司的新总裁(欧仁二世已于数年前过世)差不多快成了孔老夫子,恨不得一日三省项目进度。

面对着空前的压力,研发人员只能放弃精益求精的原则,标准一降再降,一些不必要的功能被摒弃,一些非必需的零件被省略,甚至一些很重要的核心设计,因为生产工艺太过复杂流程过长,也被修改。“坦克底盘太重?没时间优化结构了,把坐舱改低点吧!”、“通风管和风扇的覆盖装甲切割太复杂,还得钻眼儿,就别通风了,直接拿块儿铁皮蒙着吧。”“弹药箱没地方放了?搁发动机盖儿上吧。把座舱再改低点。”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埃斯蒂安强烈要求尽快进入正式生产,总之一句话:只要这辆车能跑、能开炮,能发出轰隆隆的怪声就够了。

紧赶慢赶,第一辆坦克终于在1916年9月正式交付军队使用,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这是欧洲大陆第一辆真正意义上的坦克,一些施耐德工厂的老人不禁想起七十几年前,他们的前辈就是在这里造出了欧洲大陆第一辆真正意义上的蒸汽机车。历史即将重演,辉煌即将重现。

到了1917年3月,施耐德公司为法军交付了208辆坦克。法军把他们编成两个特别炮兵团,交给埃斯蒂安指挥,负责协同步兵突击。

就象所有的早产儿一样,仓促设计出来的施耐德CA1坦克表现实在有点寒碜。这辆坦克有13.5吨重,时速8公里,主要武器是一门75毫米低速短身管火炮。最惨的是,因为设计上的匆忙,坦克内的六名乘员在舱内必须要忍受60度的酷热和无休止的噪音,还完全没有通风装置。而且留给他们的舱内高度只有90厘米,牛高马大的法国坦克兵们只能猫着腰干活,苦不堪言。更有甚者,这款坦克的油箱居然只装了薄薄的一层5毫米装甲,后来的实战证明,德军的炮弹可以轻易击穿油箱,把整辆坦克变成火锅。

这些问题在训练中就已经凸显出来。埃斯蒂安只能一边致函施耐德公司让他们在后续生产中弄点补丁,一边加强坦克兵训练,试图靠兵员的素质来弥补技术兵器本身的缺憾。

但是已经没时间让他去从容训练了。

当时法军总司令尼维勒急于打开局面,不顾坦克部队还未形成战斗力的事实,仓促调集他们参加了埃纳河会战。

1917年4月16日,施耐德CA1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这次会战中,法军共投入全部两百余辆坦克,编成2个集群协同作战,他们的任务是配合法军步兵突破德军壕堑阵地。

会战刚一开始,法军的坦克表现还不错。他们按照平时训练的方式,一马当先跨越壕沟,用战车前端的耙子撕开铁丝网,为后来的步兵趟平道路。

但德军早开始习惯了坦克的出现,不再象以前一样惊慌失措。他们调集了数个火炮营,从容不迫地对着法军进行轰击。在德军精确密集的炮火迎头攻击之下,130辆缓慢如牛的法军坦克被炸成了碎片,至于其他的坦克,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几乎全部抛锚。法军的坦克部队乱成一团,很快就丧失了战斗力,甚至导致集群的最高指挥官命丧沙场。整个会战很快又变成了绞肉机式的传统战争,法军指望用新型武器占据主动的打算彻底破产。

会战之后,施耐德-CA1的糟糕表现让军方十分震怒。埃斯蒂安的政敌们借机开始整他,保守派也拼命攻击坦克这种古怪的兵器,觉得咱们大法兰西不必事事都学英国佬,法军的坦克项目几乎因此而夭折。好在贝当将军及时出手,救下埃斯蒂安,但责成他必须尽快弥补这个失败。

埃斯蒂安逃过一劫后,第一个决定就是把施耐德公司的制造商资格取消,一脚踢出去,找了另外一家小公司来代替。

这家小公司1898年才成立,距今才二十年不到,是家专门生产汽车的厂商。在法军坦克研制立项的时候,他们也曾经参与过投标,与施耐德还有某种意义上的联盟关系,因为竞争不过施耐德而退出,却一直贼心不死。这次眼见施耐德吃了一个大瘪,这家小公司喜上心头,很快便顺利接替了施耐德的位子。

有了施耐德前车之鉴,这家小公司殚精竭虑,很快便生产出一款叫做FT-1型的坦克。法军这次不敢大意,经过了一系列严格测试,正式宣布。FT-1在随后的数次战役中表现良好,把埃斯蒂安的装甲战术理论贯彻的非常完美。订单也水涨船高,法军订的越来多,连盟友都纷纷来打听。借着这股东风,这家小公司一发不可收拾,迅速膨胀成了法国数一数二的制造商。

这家当年的小公司,现在大家都很熟悉。

它叫雷诺。

但见新人笑,哪知旧人哭。雷诺的FT-1春风得意,埃斯蒂塔也被人誉为法国坦克之父,捧上了云端。可怜的老施耐德CA1却被打入冷宫。法军还算够义气,没有撤回最初那400辆的订单,虽然那只不过是为了填补FT-1下线前的空窗期罢了。施耐德公司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下,勉强生产完了剩下的两百多辆,就再没接过任何新的订货。

而这两百多辆坦克,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被改装成了战场修理车和运输车,给别人打下手,受尽歧视。

施耐德公司痛定思痛,觉得这东西砸在手里也是浪费,决定在法国之外寻找买主。反正如今坦克还是个新鲜货,还没多少国家能够生产。在欧洲考察了一圈,施耐德公司觉得意大利人最傻最天真,就派人与之洽谈,居然达成了合作意向,还草签了一份1500辆的生产计划备忘录。

可即使是意大利人,也不全是傻瓜,他们让施耐德公司运一辆去意大利作测试。做完测试之后,意大利人宣布放弃1500辆的生产计划,礼貌地把样车退还给了施耐德公司。

就此,施耐德CA1型的命运,被彻底决定:项目被撤销,后续的几种CA系列停留在了蓝图上,生产线也被拆除。CA系列的坦克就这样匆匆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讽刺的是,与此同时,鉴于FT系列坦克在战场上的卓越表现,法国政府为雷诺公司的头头路易斯雷诺授予了法国荣誉勋位(Légion d'honneur)——这恰好是近百年之前欧仁施耐德因制造了第一辆蒸汽机车而被授予的荣誉。

一战结束以后,施耐德CA1型坦克一共没剩下几辆。法军把其中的六辆卖给了西班牙,在随后的摩洛哥战争中,两辆被炸毁。幸存的四辆一直坚持到西班牙内战爆发。不幸的是,他们的操作者是国际纵队,结果被佛朗哥将军的手下打坏了三辆。

硕果仅存的最后一辆一度成了世界上最古老的现役坦克,后来被放到马德里博物馆里供人参观。二战后这辆老爷坦克被西班牙政府捐赠回了法国,当作历史文物供起来。不知在午夜时分,这辆孤零零的坦克耆宿,是否会想起它的399位兄弟?

CA1这个项目的失败,让施耐德浪费了大量宝贵资源,搞得自己声名狼藉不说,还差点弄丢了法国军方这个大客户。从它开始,原本如日中天的施耐德开始了一连串令人无语的历程,其经历之曲折,命运之委屈,催人泪下。我曾经把这个故事在午餐的时候讲给公司的同事们听,一位天津籍同事听完CA1的故事,不由得感叹了一句,我认为这句感叹可以算作是对CA1盖棺定论了。

“介泥马就一倒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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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孩子CA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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