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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两弹元勋炸鬼子(一) -- 黄河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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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两弹元勋炸鬼子(完结篇)

说到现在了,这个话题要进入沉重的部分了。现实和历史比小说要更加……

熊大缜出身江西南昌月池熊家,他的兄弟(也可能是堂兄弟)熊大惠、熊大仁都是名教授,熊大仁还是淡水中国珍珠养殖之父。同族中清华等大学的教授也不少,比如熊大菁。现在名气和权力都比较大的一位,也是清华的兼职教授,西西河这两天还在点评他。此人熊光楷,另一个职务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上将军衔。

熊大缜事件的情况,跟帖里已经有了,本不应该再继续写出来。考虑到大家看东西的完整性,咱们把它也放在这里吧。

熊大缜是个对政治和人事等十分不敏感的人,他去冀中,真是一门心思干工作、一门心思打鬼子。他刚去的时候,只是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先是在军区修械所当技术员,不久又调任印刷所所长。到他被捕的时候,手下已经有了一百多男女大中学生,供给部有五百多人,通过他购入的电台材料足够组装几十部电台。要说没人嫉妒他,我是不信。

插一句话,虽然TG对知识分子比较重视,但是实际中,有知识的人还是容易被歧视的,或者说是被人妒忌、容易被背后拍黑砖的。熊大缜被捕,竟然把那里的一百多大中学生抓了个干干净净。建国后,钱三强对第一颗原子弹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被批评、被打到,太心酸了。

当时的山东那里好玄没杀了梁必业、延安就不说了。冀中也不可能例外。这个风潮,不说也罢。

1938年秋,国民政府派鹿钟麟任河北省主席,并指令吕正操接受鹿的指挥,鹿下车伊始,即下令要吕让出冀中,向冀东发展,吕当然不干,这样,表面上统一于国民政府的两支武装力量就免不了摩擦甚至火拼。如果吕、鹿彻底翻脸,那 么,不久前才被收编在吕麾下的一些地方武装(当时冀中有“司令遍天下,主任赛牛毛”之说),就可能会乘机易帜、甚至倒戈。且不说熊大缜是军区一名高级干 部,即是单出于一个爱国青年知识分子的责任心,他也觉得有义务说服吕、鹿消除隔膜,求同存异,一致对敌。他未免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曾多次公开或私下发表这方面的言论,引起了一些政治嗅觉灵敏的人的严重关注。更糟糕的是,他化妆到天津采购军火,跟叶老师谈起此事,叶先生也书生气十足,认为冯玉祥是坚决抗战的爱国将领,鹿是冯的嫡系,肯定坚决抗战,吕、鹿应该联合。叶先生离津前虽未能见熊大缜,但在留给熊大缜的信上仍用暗语提到“李陆两家的婚事”问题。

1939年1月,鹿派邵鸿基为团长带一个考察团到冀中。团员方平(他是北大的)到供给部拜访。供给部政委王文波负责接待。一开始,王、方谈话很不投机,熊大缜见方也是读书人,便试着用英语与之交谈。方也说的一口流利的英语,双方一下子热情起来。王文波一旁听不懂,很怀疑又干着急,于是就马上叫开饭。在这之前,军区政治部孙志远主任已经告诉王文波,说方是特务,熊也是特务嫌疑,要王密切注意监视。此后不久的一天,熊大缜因为批评一个同学太过火,遭到这个同学的气急乱骂,甚至骂他是汉奸特务。吵架的内容被人听见,立即报告给政治部。

政治部主抓这件事的是孙志远。冀中军区锄奸部怀疑军区内部有一个庞大的特务组织,供给部是它的大本营,技研社则是它的活动中心,熊大缜无疑是首要分子。这一下子抓了一百多人,引起了中央的高度重视,派了彭真和许建国等人前去复审。人基本都放了,其中还有一个女孩成了后来的长征3号副总设计师。

这些并不是抓起来就算了,还要上刑审讯,受刑最厉害的两个人是张珍和熊大缜。解放后,在北京市安全局档案室所存熊大缜档案材料有三十二卷,仅口供就有八十一页,血迹斑斑。别以为当年的TG不用刑,TG对自己人用刑那是相当的狠。熊大缜之死也和受刑伤了腿,行动不便有关。

介绍一下王政委文波和孙主任志远两个人吧。王文波因为文化不好害惨了熊大缜和一堆的名人,他自己解放后反倒当到了大学校长。孙志远WG之初便被迫害导致脑溢血、死得很惨,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公平啊!”,不知道那时候他有没有想起那死的更惨的熊大缜。

孙志远之死,主要还是为了打击吕正操。熊大缜牺牲的时候,吕正操也是在被打击,他自保尚且困难,怎么保得住自己手下的得力大将呢?哎!……吕正操能长命百岁,也算是老天爷给他的一点补偿吧。

1939年夏秋之交,日军对冀中根据地发起了更为疯狂的大扫荡。7月下旬的一天,在军区机关的转移途中,锄奸部一名叫史建勋的战士负责押解犯人,半路上因与熊大缜发生口角,一个原因是熊大缜行动不便,一怒之下,竟擅自决定要将熊大缜处死。作为供给部部长,作为技研社和兵工厂的创业人,他深知每一颗子弹的来之不易,不,他不能死在自己亲手制作出来的枪弹之下。他诚恳地建议省下一粒子弹去打日本鬼子,自己则宁愿被石头砸死。于是,史建勋放下步枪,真的找到了一块大石头……

史建勋后来的情况,无法考证。突然想起抗联当年的民生团,有烈士要被当成民生团杀掉,所有的老乡一起反抗,硬是保下了他的一条命,孰料,第二天还是被要杀他的人暗杀在村外。民生团事件最大的损失之一是逼反了朱镇,朱镇若在,二军的军长就是他,朱镇也可能成为杨靖宇一样的人物。二军的情况比较特殊,朝鲜族战士数量远远超过汉族战士。

再说说叶先生。叶先生曾打算向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说明情况,熊大缜已经被处决。其实当时真正查实的国民党特务,是不杀的。再怎么说也是国共合作没撕破脸,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一做的。

熊大缜对于叶先生既是师徒、又是兄弟。叶先生一生未婚、除了晚年照顾他的侄子,熊大缜应该是他最亲近的晚辈。老先生以一个学者的固执,请求为熊大缜平反昭雪。1949年解放后,叶先生又多次请求为熊平反,反而使自己受到牵连。为什么呢,一个未经查实的说法是这件事是是一个大人物主抓的,而这个大人物当时权势很大。叶先生以此案受株连而于一九六八年被捕入狱,一九六九年十一月获释,居北大校外,仍遭隔离审查。这时候再提这件事,打击的主要对象已经是吕正操,叶先生属于被威力的边缘擦过。

WG前叶先生身体很好,除了他住院熊大缜照顾他那一次,再办医疗证已经是1965年。萨苏也写过,叶先生工资极高、花销可是很少。1967年6月,国家经委、化工部和中科院的红卫兵组织揪斗吕正操时翻出熊大缜案,就到北大镜春院76号叶企孙家外调。北大“井冈山兵团”获知,立刻在物理系大楼上挂出大标语“打倒CC大特务叶企孙”。聂元梓的“新北大公社”不甘示弱,马上来人抄叶企孙的家。两大造反派争相游斗这位年届70的老学者,把他押进设在原林学院所在地的黑帮劳改队。

1967年8月19日,叶企孙被迫写出第一份“交代”,北大革委会当即盖上公章转交化工部造反司令部。12月的8、14、19及21日,他又写出四份“交代”,其中14日所书材料上的标题是《我和熊大缜的关系》。他又在3月25日、4月的15,19及27日写出四份“交代”。1968年6月28日中央军委办公厅以CC特务罪名逮捕叶企孙,关入北京卫戍区监狱。有8次提审记录,从9月3日到9月7日,其中4日那天连审三次,从早上8点40分起直到晚上10点10分,对7旬老翁连续逼供达14个小时。叶企孙在每份提审记录上签名并按下指印。在一年半囚禁期仅有四份外调来的所谓“揭发”材料。

中央专案组把叶企孙交回,迟群、谢静宜不接受他,北大有人看不下去,把他安排到校外一间学生宿舍,继续审查批斗。他那时身体条件急转直下,因为双腿浮肿僵直、小便失禁,不能上床睡觉,只能在藤椅上坐着睡。就这样的身体,他1971年又一次被发配去十三陵水库劳改,一年之后被十三陵水库当局送回北大。他曾经向老友说过,他的腿走路很困难,是被红卫兵打的。

当年吴有训曾经大冬天去海淀的马路上等着叶企孙,给他钱,让他生活好一点。因为工资早已停发,他每月只有一点点生活费,日子非常艰难。(突然想起了周幼海,他第一次中风后,同时也是也是第一次从秦城监狱回来也是这样,日子非常艰难,多亏有一周家老仆照顾他,他才好过一点。周幼海想和前妻施丹萍复婚,两人都商量定了,当时他被安排劳动改造的单位竟然连一间房子都不借给他,以至于破镜终不能重圆。)

叶铭汉(叶先生侄儿,高能所所长)建议叶先生去看病,他坚决不同意。一回,叶铭汉提出要为叔父冤案鸣不平,叶企孙摇摇头说:“那很不容易,历史上有许多人物,他们逝世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结论,不仅是诗人、政治家、文学家,外国有许多科学家,在世时也很不得意,还受教会迫害。”有一次,叶企孙取出《宋书》,要钱临照看范晔写的((狱中与甥侄书》中的一段:“吾狂衅覆天,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1977年1月12日陈岱孙(叶先生老友,大师)与叶铭汉去探望,发现叶企孙已陷入昏迷状态,急送北医三院急诊,却不准住院,不得已托熟人走后门才得住院。但为时已晚,叶企孙次日2l时30分去世,全国报刊对此均未发消息。

1月19日,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草草举办了一个小规模的追悼会,北大一位副校长口头通知叶铭汉:“叶企孙的问题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骨灰放在八宝山。”追悼会到场不足200人,主持人周培源不是以北大副校长身份,而是以死者生前好友的名义,由北大物理系党总支书记平秉权致悼词,悼词未经过家属过目和同意,对冤案只字未提,还有“注意思想改造“等词汇。参加追悼会者当时就议论纷纷,愤慨不满,吴有训中途拂袖而去表示抗议。周培源在追悼会结束后拉着向遗体告别的林风(在天津租界做炸药的,前面提过)问道:“叶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困惑中流露出万般无奈的感情。

WG期间,赵元任、戴振铎、林家翘、杨振宁回国的时候都提到要去探望叶先生,均被拒绝。

到1983年,教育部扯皮整了十几年没搞清楚的叶先生特务案,公安部用了五天把事情就给澄清了。熊大缜的案子,也在孙鲁、吕正操、林风、张珍等人的努力下得到了平反,1987年2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目是《深切怀念叶企孙教授》文章。

事情结束了吗?没有!!!!

90年代初有个中年党员教师,听到一些清华物理系老校友筹划为叶企孙老师立铜像之事,竟然肆无忌弹地扬言:“要知道现在的学校是党在领导,想把叶企孙和蒋南翔校长并起并坐,没门。你们要立像,我就敢尿它!”当时为叶企孙先生立铜像一事,签名呼吁的人有127人,平均年龄72岁,有杨振宁、吴健雄、任之恭、林家翘、戴振铎、陈岱孙、赵忠尧、钱临照、孟昭英、王淦昌、傅承义等。

1992年,国家教委某负责人(前清华党组成员之一)还说,叶企孙的案子,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就是这个领导人从1949年起就认定熊大缜被处死是罪有应得,叶企孙为他喊冤就是跟党有距离。

中共河北省委对熊大缜的平反决定是1986年8月20日作出的,然而直接受此冤案牵累的熊大缜亲友并没有及时获得这个决定,其后还被告知不要在公众中扩散。如在熊大缜领导下任处长的祝懿德,直到11月才见到这个决定。原因是当年参加处死熊大缜的一名锄奸队员已升为河北省委的重要领导,他就坚决反对这个决定。幸亏不久后他死了。这个干部,他临死前还坚持认为处死熊大缜是无可非议的革命行动。

还好叶先生桃李遍天下,有学生干到了国家领导人。1995年4月25日,叶先生铜像揭幕,按照熊大缜、张方和阎裕昌等人为原型编拍成故事片《又是满山红叶》,在清华举行叶企孙铜像揭幕时首映。来不及赶到现场的李政道传真手书“万世师表”。北大物理系主任赵凯华代表中国物理学会在会上的发言中的一句话“郁积心中18年的块垒今日始消”,可以说是反映了所有参加大会的人的心情。(《又是满山红叶》其实很快就停映了,以至于现在都找不着这片子)

1997年,清华大学名誉副校长张维讲到在返回途中感慨万分地对笔者说:“将才易遇,帅才难觅。叶企孙却在清华培养出王淦昌、赵九章、钱三强等一大批帅才,可是今天清华师生却很少听闻到叶企孙这个名字。”

这件事情过去了,可是中国的物理学被耽误的这几十年呢?

科学,只有科学才能拯救我们的民族!”这是他对自己的大弟子王淦昌说的话。

1945年以前,中国物理学家在国内完成、发表在《SCIENCE》《NATURE》论文,共13篇,其中9篇第一完成单位署名为清华大学物理系或清华大学金属研究所,其他4篇也全部由王淦昌、施士元、陆学善这些清华物理系的毕业生完成;

1945年杨振宁到芝加哥大学物理系攻读博士学位,他回忆道:“那几年我在昆明学到的物理已能达到当时世界水平。譬如说,我那时念的场论比我后来在芝加哥大学念的场论要高深,而当时美国最好的物理系就在芝加哥大学。

叶先生念熊大缜诗:

“匡庐钟灵秀,望族生豪俊,吾人清华年,君生黄浦滨。孰知廿载 后,学园方聚首(方结鱼水缘)。相善已六载,亲密如骨肉。喜君貌英俊,心正言爽直。急公好行义,待人以赤诚。每逢吾有过,君必直言规。有过吾不改,感君不遗弃,至今思吾过,有时涕泪垂,回溯六年事,脑中印象深。初只讲堂逢,继以燕居聚。待君毕业后,同居北院中,春秋休假日,相偕游名胜,暑季更同乐,名山或 海滨。君有壮健躯,尤善足网球。才艺佩多能,演剧与摄影。戏台饰丑角,采声时不绝。西山诸远峰,赤外照无遗。师生千五百,无人不识君。塘沽协定后,相偕游 浙鲁,孰知五年内,国难日日深,芦沟事变起,避难到津沽,吾病医院中,获愈幸有君。同居又半载,国土更日蹙。逃责非丈夫,积忿气难抑。

  一朝君奋起,从军易水东,壮志规收复,创业万难中。从君有志 士,熙维与琳风。吾弱无能为,津沽勉相助。倏忽已半载,成绩渐显露。本应续助君,聊以慰私衷。但念西南业,诸友亦望殷。遂定暂分道,乘舟向南行。良朋设宴 饯,好友江干送。外表虽如常,内心感忡忡。此行迥异昔,身行心仍留。舟中虽安适,心乱难言状。时艰戒言语,孤行更寂寥。终日何所思,思在易沧间。

又是红叶满山,往事岂能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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