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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所谓三皇五帝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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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所谓三皇五帝(15)

  当然,驱使帝喾做这样的决断,不惟是出自民生上的考虑,还有政治上意图。

  两个理由,一个是明的,说的出口的。一个是暗的,说不出口。

  明的理由,就是毛主席提倡的,在大好形势之下,“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彻底解决平而复叛、一再起兵的共工氏余部。

  共工氏之子术器虽然被杀,但是余部反抗并不停息,他们从黄河中上游,跑到长江中上游一带发展。

  为了让共工氏彻底臣服,帝喾建都于亳,可以将重兵迅速投放到战争的最前线。

  暗的理由呢,则是帝颛顼在濮呆在太久了,整个濮地仅在帝颛顼一族的掌控之中,他们和南正重氏、火正黎氏两大家族互为婚姻,形成盘根错节的宗派。

  帝喾要在那里发号施令,肯定要受到很多的干扰。

  事实上,帝喾即位不久,就已经频频面临帝颛顼一族的挑战,其中第一个跳上前台的是火正重黎氏。

  重黎氏是帝颛顼推行“绝地天通”的最大受益者,自然怎么看帝喾怎么不顺眼,再加上位居火正(相当于今天的总理),专属民事,是个举足轻重的实权派人物。

  这样的人物一旦和君主别起苗头来,那整个政府的行政运作的效率就大大降低了,内争必产生内耗。

  帝喾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呢?

  很简单,他下了一道死命令,让火正重黎氏放下手中的政务,上前线去——

  要是共工氏一族有一人漏网,提头,提自己的人头来见吧。

  让文官首脑去打战,明摆着就是借刀杀人。

  受命讨伐共工氏的火正重黎氏虽然带领的是黄帝王朝最精锐的军队,可是专业不对口,即便拥有优势,也只能和共工氏陷入了拉锯战。

  黄帝一族伤亡惨痛,却不能彻底平底叛乱。

  帝喾见重黎氏久战无功,遂于庚寅日诛重黎氏。这一手大大震慑了帝颛顼一族,从此之后,终帝喾一生,国中再无人挑战帝喾之威权。

  当然,帝喾诛杀重黎氏的目的,并不是想要将重黎氏一窝端。

  真要对着干,干到底了,吃亏的肯定是帝喾自己。因为离开了重黎氏的支持,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就动摇了,等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此呢,帝喾在狠狠的用大棍子敲打了重黎氏家族之后,起用重黎氏的弟弟吴回接任居火正一职。

  意思也明摆着,只要你们重黎氏家族不和我对着干,我保你们家族特权世袭无忧。为了把这层意思传达的更显豁一点。他不惟让吴回接任火正,还索性立吴回为祝融氏。

  其时,南方正牌的祝融氏已然势微,帝喾将祝融氏的名号转手倒给吴回,倒没有遇到祝融氏太大的反弹。

  帝喾的这一做法,等于是让重黎氏一族拥有三项世袭之祭天权——

  一是祭祀大火星,二是祭祀四时神之夏天,三是祭祀四方神之南方。14

  实是对重黎氏一族尊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帝喾这几手可谓是软硬兼施,挥舞大棒同时不忘了递上胡萝卜。重黎氏经过这一番调教,彻底老实了。

  当然了,重黎氏一族身兼三任,尊贵无比,很有可能日后尾大不掉。

  这点,同样难不倒帝喾,他还有最后一记杀手锏——通婚。

  帝喾迎娶重黎氏之女,生下了儿子阏伯。

  其时尚是母系社会,阏伯一身兼黄帝、重黎氏之血统,等到重黎氏族长去世,则阏伯接掌重黎氏族长之位,出居火正,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帝喾登基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难关,就这样解决了。

  

  第二道难关则是因为搬家搬出来的新问题。

  共工氏此时已经被彻底的打垮打残了。帝喾搬到了亳,想法很简单,直接坐镇这里,共工氏就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了。

  然而共工氏世代居住于此,自身也有一本难念的经,那就是他们直接承受了活动于今陕、甘一带一支异常强大的游牧民族的压力。

  这一支游牧民族由于本身飘忽无踪的特性,让进入王权时代之夏商周三代的历任君主头疼不已。

  西周之所以灭亡,一大主因,便是这支游牧民族在对周王朝多年侵略骚扰的基础上,骤然发力。

  镐京因之陷落,西周王朝之末任君主周幽王也被这支游牧民族杀死于骊山之下。

  为中国人内心留下了一道永远难以安抚的伤口。

  它们就是“犬戎“15————像狗一样卑贱的野蛮人,这是周人对之贬低性的称呼,恰恰证明了周人对此一支戎族的恐惧。

  根据文献记载,犬戎族就是自称自己的祖先是二白犬,并以白犬为图腾的西北最古老的游牧民族,属于西羌族。

  帝喾对于这个比共工氏更难搞定的对手,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对策,派兵远征吧。谁不知道这些人是住哪儿。

  游牧民族嘛,本来就不设定居点。

  防守吧,天天防,日日守,谁扛的住啊,不过日子,不种庄稼了啊。

  应该说,黄帝王朝并不是第一次直接承受游牧民族的压力,在首任君主黄帝时代,黄帝曾经北逐荤粥,荤粥据说即是匈奴之前身。

  然而青阳时代、帝颛顼时代,大家都在中原之地瞎忙活,很久都不知道游牧民族到底长的是啥样了。

  对犬戎不熟啊。莫名其妙的打了很多战之后,也就只根据一些俘虏的口供,知道犬戎带兵的将领,名字读音为“吴”。

  相传,帝喾思来想去,挂出了招贤榜,只要有哪一位勇士能取得犬戎首领“吴”将军的脑袋,赏赐黄金千镒,邑万家,还把自己的小儿女嫁给他。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帝喾的帐下,有一个身份低下的仆人,名叫盘瓠。

  这位盘瓠自告奋勇,挺身而出。他为什么有这样的信心呢?

  因为盘瓠本就是出自西戎,以犬为图腾,风俗语言和犬戎都很相近,是以找到并潜入犬戎部落,相对于多数人来说,就容易的多了。

  盘瓠接受使命之后,踏上征途,历经种种艰险,终于取得了“吴”将军的手头。

  帝喾大喜过望的同时,也多了个心眼,让手下大臣检验无误,切系“吴”将军之人头。

  然而真到了论功行赏,履行诺言的时候,帝喾做难了。

  帝喾心想,盘瓠虽有大功,却是个下人,将女儿许配给他,未免太抬举了。再说自己的女儿能不能吃苦,愿不愿意吃这份苦呢。

  做父亲的犹豫不绝,做女儿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却浮想联翩,盘瓠以身犯险,立下大功,足证其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于是,帝喾的女儿便向父亲进言——父亲作为君主,金口玉言,一字千金,不可失信。

  帝喾很舍不得自己这个心爱的女儿,听女儿这么一说,不得以之下,也就答应了这桩婚事。

  盘瓠有了自由之身,又娶了帝喾的女儿,他的选择也很奇怪,不是老老实实的当女婿,而是背着帝喾的女儿,前往南方的大山之中,居住在山中之天然石室之内。

  这对夫妻所呆的地方可谓险阻到了极点,是个人迹不至的所在。

  帝喾听到女儿失踪,又是悲痛又是思念,派人出去寻找,可是那里找到啊。

  每个使节回来之后,当然不能说自己没有用心去找过了,只能向帝喾汇报在寻找过程中所遇到的种种困难,把责任推给诸如狂风暴雨之类的客观因素。

  又据说,据《后汉书》说,盘瓠和帝喾女儿,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埋头猛生孩子,三年时间,就生下了十二个子女。

  (这是什么速度啊,今天的吉尼斯世界记录也不过如此)

  而且还很凑巧,偏偏是六个男的,六个女的。

  这些孩子在父亲死后,自相婚配。

  他们用木皮缝制衣服,还很臭美,用植物的果实给衣服染色,剪裁出来衣服,都有尾巴。

  帝喾的女儿晚年回家探亲,将这些年来的经历告诉帝喾。

  帝喾一听,自己居然多出来了那么多子孙,很高兴,派人将自己的子孙叫到身边。

  结果,帝喾看到的孙子们一身穿着稀奇古怪、听到的则是叽里呱啦的鸟语,又了解他们已经习惯了住在山里头,不喜欢平原的生活。

  帝喾也不勉强,他将南方的名山大川赏赐给这些孙子们,让他们好好的生活。

  无数个时代过去,在中国的南方就此多出了一个新的民族——南蛮。16

  

  讨平共工氏余部和击退犬戎的窥视,是帝喾生平两件值得一书的武功。

  应该说,帝喾对于用兵之道并不是不精通,但是他打的每一战,都是被动出击。只要能够达成战略意图,便已知足。

  帝喾深知,战争只是达到政治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已。而在很多时候,有比战争更好的选择。

  现在,摆在帝喾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前任帝颛顼努力打造的国际新秩序并不是很成功,所组成的大联盟,即便是维持表面上稳定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

  难在那儿呢?

  无它,民族问题。

  今天之中国媒体,谈起中国民族之崛起,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语调激昂唾沫横飞。然究其实,是个伪的不能再伪的概念。

  正如美国汉学家白鲁洵所断言的:

  (现代)中国是一个伪装成民族国家的文明国家。

  事实上,中国人主要是从文明国家的角度而不是从民族国家去看待自己的。

  中国人的这一自我认同观念,远在春秋时代便已经定型。

  具体的例证,我们可以从《左传》找到。

  一方面,对于异族的压迫和侵凌,其时之中国人固然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排异反应。

  另一方面,则明白宣示“入于夷狄则夷狄之,入于中国则中国之”的信念,

  前者自然是基于民族观念。后者则是文明观念。

  这两种面目有时同时出现,常常达致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这里不妨举个例子:

  清代雍正帝即位不久,有一位叫做曾静文人,手无尺寸之兵,居然筹划推翻清朝的统治。他听说当时的川陕总督岳钟琪是南宋名将岳飞的后代,想当然的投书岳钟琪,劝其起兵反清。

  岳钟琪当即懵了,还有这样的呆子。当即上奏朝廷。

  曾静被捕之后,雍正下令将审讯曾静的记录整理成册,并在前面加上了长长的按语(上谕),起名为《大义觉迷录》。

  这本书谈的内容很多,其中很重要就是雍正为清王朝的统治的正统性辩白。

  他是个对研究儒学颇有所得的君主,对于曾静那一套所谓:

  “中国内乱,夷狄(满洲)得以乘虚而入,占领了华夏,整个天地都被颠倒了。”17

  又所谓:

  “分清华人和夷人之界限,大于君臣之伦理。华人相对于夷人,之间的分别就是人类和野兽的分别。”18

  的“民族观念”理论,其重点在于强调民族气节,认为要分清华夷,然后才能讲君臣关系。

  这一套“华夷之辩”,在清朝前期特殊形势之下很是流行,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到了雍正时代,上距满清入关,都有八九十年了。

  这就让雍正很郁闷了,因此他不惜屈帝王之尊,做出针对性的回应:

   “你这个呆子,不懂本朝自称为满洲人,其实和中国人所常说的籍贯,概念上是一样。古代的圣王,像舜本身是东夷之人,周文王姬发本身是西夷之人,他们的出身难道妨碍了他们向天下百姓施行德政,并造化后人么?”19

  这话中把中国历史上的圣王舜说成东夷,即异族,把周朝的文王说成是西夷,不是雍正说的,而是中国儒学中的亚圣孟子在他的书中说的。

  雍正又说——

  “再说了,上古时代的中国,所谓的一统,其疆域之幅员有其局限,地盘并不是很大。

  对于那些无法征服,又不愿意接受华夏文明的国家,便诋毁它们是夷狄,比如上古时代的苗族、荆楚等等,说起来,也就是今天的湖南、湖北、山西之地。

  那么在今天,我们是不是将这里的人看作是夷狄呢?”20

  这句话就更厉害了,如果中国人不是一开始就抱着平等的观念,对待异族人,便接纳之,融合之,则中国疆域断乎不可能由小而大,进而主宰东亚。

  雍正的这番话虽然是在为自己为整个清王朝的统治合法性做辩护,我们还是得承认,他的逻辑确实很完美很漂亮。

  他之所以能讲的这么漂亮,当然是有前提,那就是历史,中国历史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现在,我们再回到帝喾所面临的困境上来,他可就没有雍正那么轻松了。

  因为中国历史,就是从三皇五帝,从他身上开始的。

  根据文献记载呢,再经过黄帝王朝历任君主的努力之下,到了大禹时代,据说尚有一万个诸侯(诸侯万邦)。21

  如果一个诸侯,意味着一个民族,那就是一万个民族。

  帝喾是大禹的前前前任,治下所统治了民族比诸大禹,肯定只多不少。是以,帝喾自然也不可能唱雍正的那一套高调。

  毕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帝颛顼时代已经将武力征服运用到了极致,效果并不好,不然也轮不到帝喾上台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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