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复杂:诞生于秩序与混沌边缘的科学 -- 梦里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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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2 混沌的边缘

混沌的边缘

  法默说,尽管关联论模型的前景看好,但这些模型却远不能揭示新的第二定律的全部奥秘。首先,它们无法描述在“节点”既聪明、又能够相互适应的经济、社会领域或生态系统中,涌现现象是怎样产生的。要了解这样的系统,就必须了解共同进化之舞中的合作与竞争。这就意味着,要用共同进化的模型来做研究,比如用近些年来变得越来越流行的荷兰德的生态系统模型来做研究。

  更重要的是,关联论模型和共同进化模型都没有揭示为什么会出现生命和心智这个根本的问题。能够产生生命和心智的宇宙是怎么回事?只是谈论“涌现”还远远不够。整个宇宙充满了涌现的结构,比如银河、云彩和雪花这类仅仅是物理的、没有任何独立生命可言的物体。这其中一定还另有道理。而这个假设的新的第二定律将告诉我们这道理何在。

  显然,这项工作有赖于那些力图了解基本物理和化学世界的计算机模型,比如朗顿热衷的分子自动机模型。法默说,朗顿在分子自动机中发现的混沌边缘的奇异相变,似乎提供了一大部分的答案。在人工生命研讨会上,朗顿由于尚未完成博士论文,所以对这个问题谨慎地三缄其口,但罗沙拉莫斯和桑塔费的许多人却从一开始就发现混沌的边缘这个概念非常引人入胜。朗顿基本上说的是,使生命和心智起源的这个神秘的“东西”,就是介于有序之力与无序之力之间的某种平衡。更准确地说,朗顿的意思是,你应该观察系统是如何运作的,而不是观察它是由什么组成的。他说,当你从这个角度观察系统时,就会发现存在秩序和混沌这两个极端点。这非常类似原子被锁定于一处的固体和原子相互随意翻滚的流体之间的差别。但在这两极的正中间,在某种被抽象地称为“混沌的边缘”的相变阶段,你会发现复杂现象:在这个层次的行为中,该系统的元素从未完全锁定在一处,但也从未解体到骚乱的地步。这样的系统既稳定到足以储存信息,又能快速传递信息。这样的系统是具有自发性和适应性的有生命的系统,它能够组织复杂的计算,从而对世界做出反应。

  当然,严格地说,朗顿只是在分子自动机模型中演示了复杂与相变之间的关系。没人真正知道是否也能用这一点来解释其它计算机模型,或解释现实世界。但另一方面,种种迹象表明,朗顿的发现也许具有普遍性的意义。比如事后你会发现,这些年在关联论的模型中,有半数会出现类似相变的行为。早在六十年代,考夫曼在他的基因网络中最先发现的事情之一就是相变:如果关联点太稀疏了,整个网络基本上就会处于冻结和静止状态;如果关联点太稠密了,整个网络就会剧烈翻搅,呈完全混乱状态。只有处于两者之间,当每个节点只有两条输入时,整个网络才能产生考夫曼想要的那种稳定的循环。

  法默说,到了八十年代中期,自动催化组模型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这个模型有许多参数,比如像各种反应的催化强度和“食物”分子的供给速率。法默、派卡德和考夫曼必须通过不断尝试和不断犯错误的方法,用人工来调校这些参数。他们在自动催化组模型中最早发现的一种情况就是,直到这些参数进入了某个范畴,自动催化组才会启动,并迅速发展。法默说,这种行为是其他模型中相变的再现。“我们感到了其中的相似性,但却很难准确地定义这种相似性。这是一个需要有人做谨慎比较的领域,需要建立那篇罗塞达碑论文中所描述的某种通用构架。”

  同时,对于这个混沌的边缘的概念是否也适用于共同进化系统,人们的认识更为模糊。法默说,在生态或经济系统中,我们对如何准确定义诸如秩序、混沌和复杂这些概念很不清楚,就更别提要定义它们之间的相变了。但尽管如此,混沌的边缘这个法则也总让人感到具有某种真意。举前苏联为例,法默说:“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用中央集权的办法来控制社会不会有好效果。”从长远来看,斯大林建立的社会体制过于僵硬呆滞、对社会的控制过于严密了,所以无法维持下去。或也可以举七十年代底特律的三大汽车公司为例,这几家汽车公司发展规模过大、过于刻板地锁定在某种特定的运行方式中了,所以很难认识到来自日本的挑战在不断增强,要对这一挑战做出回应就更是力不能胜了。

  而另一方面,无政府主义也不是行之有效的社会机制。前苏联的某些地区在苏联瓦解之后似乎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放任自流的社会体制是行不通的。狄更斯恐怖小说中英国的工业革命,或更现代的美国储贷的崩溃,都说明了这一点。这是常识,更不用说还有最近的政治经验所提供的启示:一切健康的经济和健康的社会都必须保持秩序与混乱之间的平衡,而不是保持某种软弱无力的、平庸的、中间道路似的平衡。这就像活细胞一样,它们必须在反馈与控制之网中调整自己,但同时又为创造、变化和对新情况的反馈留有充分的余地。法默说:“在自下而上组织而成的、具有灵活弹性的系统中,进化勃然而兴。但同时,在该系统中,自下而上的活动必须导入正轨,使其无法摧毁组织结构,进化才有可能。”混沌边缘上的复杂动力,似乎是这种进化行为的理想解释。

  复杂的增强

  法默说:“不管怎样,这一含糊的启示使我们以为自己已对这个有趣的组织性现象发生的领域有所把握了。”但这也绝非故事的全部。为了易于辩说,可以先假设这个特殊的混沌的边缘领域确实存在,但即使如此,假设的新的第二定律也必须解释,这些系统是如何到达这个领域、存在于这个领域的,同时在这个领域都干了些什么。

  这个含糊的启示很容易使我们自己相信,达尔文已经对前两个问题做出了回答(正如荷兰德所概括的那样)。这个观点认为,既然这种能够做出最复杂、最完善反馈的系统总是能够对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保持其敏锐性,那么,僵化的系统就总是能够通过略做放松就能表现更好,而混乱的社会就总是能够通过稍做控制就达到更佳的效果。所以,如果一个系统尚未达到混沌的边缘,那么你就会期望学习和进化功能能够推动它朝这个方向发展,而如果这个系统正好在混沌的边缘,那么你就希望学习和进化功能能够在该系统趋于脱轨时将其拉回原地。换句话说,你希望学习和进化功能能够使混沌的边缘变成复杂的适应性系统的稳固家园。

  第三个问题,这类系统达到混沌的边缘时都干些什么。这是一个较为微妙的问题。在所有可能的动力行为空间,混沌的边缘就像是一片无穷薄的膜片,这是一个产生从混乱中分离出秩序的复杂行为的特殊领域。就像海水的表面只不过是以一个水分子的厚度来分隔水与空气那样,混沌的边缘地区也有如海洋的表面,浩淼得无边无际,作用者可以在这之中以无穷无尽的方式来尽显其复杂性与适应性。确实,当荷兰德提及“永恒的新奇性”、提及适应性作用者探索可能性的无限空间时,他也许没有使用上述的比喻,但他所谈的含意,正是指适应性作用者倘徉于浩淼无际的混沌边缘的薄膜片之上。

  因此,新的第二定律对此会有何解释呢?当然,它会涉及建设砖块、内在模型、共同进化、以及所有荷兰德和其他人所研究的任何适应性机制。但法默却怀疑,其核心将更多地在于指明方向,而不在于描述机制:进化常常导致事物越变越复杂、越变越精巧、越变越具有结构这个貌似简单的事实。法默说:“云彩比大爆炸后最初的瘴气更具有结构,初始原汤比云彩更具有结构。”而我们人类则比原始初汤更具有结构。从这个事实推论,现代经济比美索不达米亚城邦要更具有结构,就像现代技术比罗马时代的技术要先进发达得多一样。学习和进化功能似乎不仅仅只是把经济作用者缓慢地、时续时断地、然而却不可阻挡地拉向混沌的边缘,而且使作用者沿着混沌的边缘往越来越复杂的方向发展。这是为什么呢?

  法默说:“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们很难阐述清楚生物学中‘进步’的概念。”当我们说一种生物比另一种生物更高级时是什么意思?就拿蟑螂来说,它存在的时间较之人类要长几百万年,作为蟑螂,它们已经进化得非常高级了。我们人类是比它们更高级呢,还只不过是与它们不同罢了?六千五百万年前,我们的哺乳类祖先真是比凶残的霸王龙高级呢?还只不过是因为幸运地躲过了彗星陨落的劫难?法默说,缺少对“最适”这个概念的客观定义,“适者生存”就变成了“生存者生存”的赘述。

  “但我也并不相信虚无主义,不相信任何事物都不比其它事物强这个概念。并不是进化造就了我们,这个念头很愚蠢,但如果退后一步,用更加宽广的眼光来看待进化的完整过程,你就会看到不断精巧化、复杂化和功能强化的总趋向。较之最早期的生物体和最近期的生物体之间的差别而言,T型车和法拉瑞车之间的差别简直不值一提。尽管这令人费解,但进化的设计从总体上来说确实趋于‘质’的不断提高。这正是最令人入迷、也是最深奥的全面解释生命现象的线索。”

  他最喜欢举的一个例子就是他和派卡德、考夫曼创立的自动催化组模型中的进化现象。关于自动催化,最美妙之处就是你可以从头开始跟踪涌现的过程。少数化学物的浓度自发地、大幅度地超越其平均浓度,因为它们采取了相互催化成形的集体行动。这意味着,这个自动催化组作为一个整体已经转变为一个新的、涌现的个性,从其均衡的背景中脱颖而出了,而这正解释了生命的起源。“如果我们知道怎样在现实的化学实验中实现这个过程,我们就能获得某种平衡于活物和非活物之间的东西了。这些自动催化个体并不具有基因密码。但却能以其原始型态做到自我维生、自我扩张,尽管做得不如种子那么完善,但比一堆乱石却要强过百倍。”

  当然,在最初的计算机模型中,并不存在这类自动催化组的进化,因为在最初的模型中不存在任何与外界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这个模型假设,一切都发生在搅拌均匀的化学溶剂中,所以自动催化组一涌现出来就是稳定的。但在四十亿万年前的真实情况下,这些定义含糊的自动催化单体是处在各种颠簸起伏的环境之中的。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呢?法默和研究生里克?巴格雷为了解这个,将模型置于不稳定的“食物”供给之下。所谓“食物”,就是一串串当作原料提供给自动催化组的微小分子。“最为奇妙的就是有些自动催化组就像熊猫一样只吃竹子,改变了食物供应它们就无法存活了。而另外一些却像是杂食动物,它们有许多不同的新陈代谢的方法,这使它们能够适应食物的变化。所以,你改变食物供应后它们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这类强健的催化组也许就是存活在地球上的物种。

  法默说,最近,他和巴格雷、以及罗沙拉莫斯的博士后沃尔特?方塔纳(Walter Fontana)对自动催化模型又做了改进,使它能够产生偶尔的自发反应,这种现象确实存在于真实的化学系统中。这种自发的反应导致许多自动催化组的分裂。但分裂的自动催化组为进化的飞跃铺平了道路。“分裂引发了各种新鲜事物纷至沓来。某种变异会被扩大,然后再次进入稳定状态,直到下一次大崩散的到来。我们观察到了一系列自动催化组的新陈代谢、相互取代现象。”

  也许这就是一个线索。“如果我们在阐释‘进步’概念时能够包括涌现结构中的某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反馈环(为求稳定而有的反馈环),那一定会很有意思。关键在于,是一系列进化事件构架了斯宾塞观念中宇宙的物质,在这之中,每一次涌现都为下一次涌现铺平了道路。”

  法默说:“其实我在谈论所有这一切时很感困扰。这里真的存在语言上的障碍。大家都忙着试图给‘复杂’和‘涌现计算倾向’这类的概念下定义,而我却只能用尚未用数学术语明确定义的语言来向你提供含糊的意象,现在就好像是处于热动力学出现之前的阶段,目前我们处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那时人们知道有某种叫作‘热’的东西,但那时人们只会用后来听上去非常荒唐的语言来称谓它。”事实上,那时人们甚至不能确定热究竟是什么,更不了解热运动的机制。那时,最有声誉的科学家确信,一根烫得发红的拨火棍上密布了无重量、无形状的被称为“卡路里”的流体,这种流体不可阻止地从拨火棍流向较冷、卡路里含量较低的东西。只有少数人认为热代表了拨火棍原子的某种微观运动。(这少数人的观点是对的。)那时似乎没有人能够想象到,像蒸汽机、化学反应和电池这些复杂而无序的事物竟全都是被简单的、一般性法则所控制的。直到1824年,一位名叫赛地?卡诺(Sadi Carnot)的年轻的法国工程师发表了他的第一篇论文,这篇文章陈述的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热动力学第二定律:即,热不会自动从冷物流向热物。(卡诺在为他的同事写一本畅销书时,十分正确地指出,这个简单而寻常的事实对蒸汽机的效率设定了许多限制,就更别提对内燃机、电厂的涡轮机、或任何靠热力运转的机器的限制了。对这个第二定律的统计性解释,即,原子不断力图使自己随机比,直到七十年以后才出现。)

  同样,直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英国的酿酒商和业余科学家詹姆士?焦耳(James Joule)才为热动力学的第一定律奠定了实验基础。这个热动力学的第一定律就是众所周知的能量不灭定律:即能量能够从一种形式转换为另一种形式,包括转换为热能的、机械的、化学的、电能的形式,但能量却永远不可能被创造出来或被毁灭。一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科学家们才用准确的数学形式对这两条定律作出说明。

  法默说:“我们正悄悄地朝自组现象的解密挺进。但了解组织远比了解混乱更难得多。我们仍未发现关键的概念,起码还不能以清晰的、定量性分析的形式阐述自组织的概念。我们需要像阐述氢原子那样清晰地阐述这个概念,能够把它拆解开来,对其机制做出完美而清晰的描述。但我们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对这个谜只有支离破碎的了解,对其每一部分的了解都是孤立的。比如,我们现在对混沌和分形有了很多了解,混沌理论告诉我们,由简单的零部件组成的简单的系统是如何产生极其复杂的行为的。我们对果蝇的基因调节也已知之甚多。对在少数特定情况下大脑中的自组是如何发生的,我们也略有所知。在人工生命领域,我们创造了‘玩具宇宙’的全景。这些模型的行为略微反应了自然系统中的真实情形。但我们能够完全对它们进行模拟,任意对它们做出改变,完全知道是什么导致它们现在的行为。我们希望我们最终能够退后一步,将所有这些集成为一个完整的进化与自组的理论。”

  法默说:“这个领域不适于那些喜欢对付定义明确的问题的人。但让人激动的,正是这个领域尚未形成僵化的定见。事情还在发展,我尚未发现有谁找到了明确的解题途径。但我们已经发现了许多初见端倪的线索,有了许多小巧的玩具系统和含糊的概念。所以我预测,在今后的二三十年内,我们将会形成一个真正的理论。”

  榴弹炮弹的轨迹

  考夫曼真诚地希望新理论的诞生不需要耗费那么长时间。

  “我听到法默说,现在有点像卡诺特出现之前的热动力学阶段,我想他的话没错。我们真正期盼复杂性科学结出的正果,是宇宙间非均衡系统中型态形成的一般性法则。我们需要有合适的概念来促使这个通则的诞生。尽管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所有这些线索,比如像混沌的边缘这个线索,但我仍然觉得我们还是处于突破的边缘,我们好像正处于卡诺出现的前几年。”

  确实,考夫曼显然希望新的卡诺会变成考夫曼的名字。就像法默一样,考夫曼想象的新的第二定律应该能够解释涌现的实体在混沌的边缘是如何产生最有趣的行为,适应性如何无穷无尽地将这些实体越变越复杂。但考夫曼不像法默那样因主持一个研究小组而被诸多行政事务所烦扰。他在到达桑塔费研究所的当天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对问题的研究中去了。他谈起话来就像一个急需找到答案的人,仿佛为了解开秩序和自组现象之谜所耗费的三十年的努力,已经使问题的答案变成了近在眼前却不得而获的肉体痛感。

  考夫曼说:“对我来说,混沌边缘的进化这个概念,只差一步就会转为一种为了解自组和自然选择之混合而进行的艰苦努力。我感到很恼火,因为我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它、看到它了。我不是一个非常小心谨慎的科学家。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对许多事情我只看到了一点苗头、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榴弹炮弹,射穿了一堵又一堵墙,留下一片狼藉。我觉得我是在突破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力图看见榴弹炮弹轨迹的终点。”

  考夫曼说,这个榴弹炮弹的轨迹始于六十年代,从他进行自动催化组和基因网络模型的研究时开始。那时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够相信生命完全是通过自组而形成的,自然选择法不过是枝节因素。胚胎发育就是最好的证明。在胚胎发育的过程中,相互作用的基因将自己组织成不同的形状,相应于不同的细胞类型,相互作用的细胞又把自己组织成各种肌理和结构。“我从来都不怀疑自然选择的作用。只是对我来说,最深奥的道理一定与自组织有关。”

  “但在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我造访了约翰?梅纳德?史密斯。”英国萨塞克斯大学的史密斯是他的老朋友,也是一位著名的生物学家。当时考夫曼因研究果蝇的胚胎发育问题而停顿了十年后又开始认真思考自组的问题。“当约翰、他的妻子希拉和我一起出门到草地上散步时,约翰说,我们离达尔文故居不远。然后他又宏论滔滔地说,那些认真相信自然选择的人差不多都是英国乡村绅士,比如像达尔文。然后他看着我微笑着说:‘那些认为自然选择与生物进化没有太大关系的人差不多都是城市犹太人!’这话使我忍俊不禁。我坐在灌木丛中大笑了起来。但他却说:‘斯图尔特,你真得好好想想自然选择的问题了。’但我却很不情愿,我希望这一切都是自发产生的。”

  然而考夫曼不得不承认,梅纳德?史密斯是对的。仅仅是自组本身不能完成这一切。毕竟,突变的基因就像正常的基因一样能够轻易的自组。结果,当自组产生的是畸形果蝇,其腿长到该长胡须的地方时,就仍然需要自然选择法来完成优胜劣汰的任务。

  “所以,1982年我坐下来为我的书起草大纲,”(书名为《秩序之起源》,这是考夫曼对自己三十年思考的总结,经过再三修改后最终于1992年出版。)“这本书是探讨自组和自然选择法的:你怎样将两者并容?起初我认为这两者之间必有竞争。自然选择也许想这么做,但系统的自组行为却由于局限而无法实现自然选择的这一目标。所以它们之间会相互争执不下,直到达到自然选择能够推动事物发展的某种均衡点才算完事。我的这一想象贯穿于全书前三分之二的篇幅。”更准确地说,考夫曼的这一想象或许在他的思想上占有更大的分量。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在他来到桑塔费研究所之后,开始听到混沌的边缘这个概念,他的这个观点才有了改变。

  考夫曼说,混沌的边缘这个慨念最终改变了自组与自然选择法问题在他头脑中的地位。但同时,他对这一改变又百感交集。因为他从六十年代开始研究基因网络,已经在基因网络里观察到了类似相变的行为,到了1985年,他自己差不多也快要从中得出混沌的边缘这个概念了。

  “很多该写的论文我都没有写出来,这就是其中的一篇。对此我一直很后悔。”考夫曼说,口气中仍带着自责。1985年夏天,当他借年假之机到巴黎做研究时,混沌的边缘这个想法就已经在他头脑中冒芽了。当时他和盖拉德?威斯波克(Gerard Weisbuch)和弗朗西斯?福戈尔曼-苏尔(Francise Fogelman-Soule)一起到耶路撒冷的海达萨医院呆了几个月。弗朗西斯是一名研究生,正在撰写关于考夫曼的基因算法的博士论文。有一天早上,考夫曼开始考虑基因网络中他称之为“冻结成分”的问题。早在1971年他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在他的电灯泡比拟中,散布在网络各处相互关联的节点群似乎会呈现既非全部开亮、也非全部熄灭的状态,而且会一直处于这种状态,而网络其他地方的“电灯泡”会继续不停地点亮、熄灭。在连接稠密的网络中,灯光闪烁不停,完全是一片混乱不堪,决不会出现冻结成分。但在连接稀疏的网络中,冻结的成分就占了主导地位,这就是为什么这些系统很容易整个冻结的原因。但他想知道,处于中间状态时会出现什么情形呢?这类多多少少能够相互连接的网络似乎最接近真正的基因系统。它们处于既非完全冻结、又非完全混乱的状态……

  “我记得那天早上我冲着弗朗西斯和盖拉德大叫:‘伙计们,你们看,当冻结成分冰雪消融、开始小心翼翼地相互连接,而未冻结的孤岛也跃跃欲试地向外伸延时,我们就能获得最复杂的计算!’那天上午我们对此议论甚多,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我做了记录,把它排为可做进一步研究的问题。但后来我们又忙于别的事情去了。另外,那时我仍然觉得‘没人会关心这类事情’,所以再没对此投入过全副精力。”

  结果考夫曼在听到所有关于混沌边缘的谈论时,产生了一种记忆错觉。他感到既后悔不迭又激动不已。他没办法不把这个概念看作己出,但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朗顿在对相变、计算机计算法和生命之间的关联的认识上,比他那天早上一闪而过的幻想要深刻得多。朗顿的艰苦努力已经使这个概念趋于严谨和精确。而且,朗顿已经认识到,考夫曼尚未达到这一步。混沌的边缘远远不止是简单的介于完全有秩序的系统与完全无序的系统之间的区界。确实是朗顿与考夫曼做了几次长谈后,考夫曼最终才认识到了这一点。混沌的边缘是自我发展进入的特殊区界,在这个区界中,系统会产生出类似生命的现象和复杂的行为表现。

  考夫曼说,朗顿无疑做出了第一流的重要研究。但尽管朗顿的研究已经达到了这一步,尽管他在经济学、自动催化方面的研究都有重大进展,尽管桑塔费也从事了其它的研究课题,尽管他在为撰写自组与自然选择之间紧张关系上耗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但我们离揭示混沌的边缘的全部含义却仍然相距几年的时间。事实上,直到1988年夏天,混沌的边缘的全部含义才真正得以揭示。当时诺曼?派卡德从伊利诺斯路经桑塔费研究所,逗留期间召开了一个学术讨论会,在会上就自己关于混沌边缘的研究做了一个报告。

  派卡德独自形成了相变的概念,在时间上与朗顿同步,而且也深入思考了适应性的问题。所以他禁不住要问:那些最能调整自己的系统是否也是计算最好的系统,即,处于有序与无序之间的系统呢?这是一个扣人心弦的思想,派卡德为此做了一个模拟。他从用许多细胞自动机规则开始,要求它们都要单独做某种计算。然后他用荷兰德式的基因算法,根据细胞自动机规则计算的好坏再派生规则。他发现,最终的规则,也就是那些能够很有效地进行计算的规则,最后确实聚集在有序与无序之间的地带。1988年,派卡德将这一观察发现包括到在他的“混沌边缘的适应性”的论文中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正式发表的论文中引用“混沌的边缘”这个词。(那时朗顿仍然非正式地称其为“混沌的开始”:onset of Chaos.)

  当考夫曼听到这些时简直是目瞪口呆。“当时我恍然大悟,不由脱口而出:‘对呀!’在相变阶段会产生复杂的计算这个想法曾从我脑际闪过,但我没想到,自然选择就可以导致这个结果,真是愚蠢。当时我就是没想到这一点。”

  但现在他想到了这一点,他的自组与自然选择相互对立的老问题就变得澄澈清晰:有生命的系统不会牢固地盘踞于有序的王国。但这二十五年来,他在宣称自组是生物学最强大的力量时,却一直在强调秩序这一点。有生命的系统其实非常接近混沌边缘的相变,在这个相变阶段,事情显得更为松散、更呈流体状。而自然选择也并非自组的敌人,自然选择更像是一种运动法则,一种不断推动具有涌现和自组特征的系统趋于混沌的边缘的力量。

  “让我们把基因网络当做基因调节系统来讨论,”考夫曼说,语气中带着转变后的热情。“我说的是有序王国中稀疏相连、但离边缘又不过于遥远的网络。这种网络能够产生许多与胚胎发育、细胞类型和细胞分化的真实状况相一致的特点。如果事情确实如此的话,那我们就有理由猜测,十亿年的进化实际上就是把细胞类型调整到接近混沌的边缘。”

  “因此我们可以说,相变是进行复杂计算的地方。第二个断言有点类似‘变迁与自然选择会带你达到混沌的边缘’。”当然,派卡德早就用简单的分子自动机模型展示了这个断言。但这只是一个模型。考夫曼希望在他的基因网络中看到这种情形的发生。所以他听到派卡德的报告不久就与一个刚毕业于宾州大学,名叫桑克?约翰森(SonkeJohnsen)的年轻程序员合作开发了一个计算机模拟。考夫曼和约翰森根据派卡德的基本原理,模拟了一对对网络:富于挑战性的“错误搭配”游戏。即:连接每一个网络,使六个模拟电灯泡相互闪烁,形成各种光图,“适应性最强”的网络就是那些能够闪烁一系列与对方光图全然不同的光图的网络。考夫曼说,“搭配错误”游戏能够把网络调校得更加复杂或更加简化。问题是,自然选择的压力和基因算法加起来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将网络导向相变地带,即,走向混沌的边缘。而答案是,在所有的情况下都确实如此。事实上,不管他和约翰森是从有序王国开始启动网络,还是从无序王国开始启动网络,答案都是一样的。进化似乎永远都导向混沌的边缘。

  因此这就证实了考夫曼的猜想了吗?并没有。考夫曼说。少数的模拟不能证明任何东西。“如果各种复杂的游戏最终都能证明混沌的边缘对这些游戏而言都是最好的区域,证明是变迁和自然选择把你导向了混沌的边缘,那也许才能证实这个松散而臆断的猜想是正确的。”但考夫曼承认,这正是一堆他没时间清理的碎石中的一块。他感到有太多美妙的猜想正在向他招手。

  丹麦出生的物理学家普?巴克(Per Bak)在混沌边缘的游戏中是一张不按牌理出的牌。他和他在长岛的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的同事们于1987年首次发表了关于“自我组织之临界性”理论。自那以后,菲尔?安德森就一直醉心于这一思路。1988年秋天,当巴克终于到罗沙拉莫斯和桑塔费来参加对此的讨论时,大家才发现这是一个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胖敦敦的身材的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谈吐举止带着日尔曼民族的鲁莽和挑衅的意味。在一次讨论会上,当朗顿问他一个问题时,他回答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但不能否认,他确实非常聪明。他的相变概念的公式起码和朗顿的一样简练、一样漂亮,然而两人的概念又全然不同,有时看上去甚至毫不相干。

  巴克解释说,他和他的合作者唐超(Chao Tang的译音)、科特?威森费尔德(Kurt Wiesenfeld)1986年在研究被所谓“电荷密度波”的深奥的凝聚态观象时发现了自我组织的临界性。他们很快就认识到其更加广泛和深远的意义。他说,为了做出最好、最生动的比喻,就让我们想象桌子上有一堆沙子,有涓涓细沙均匀地从上流泻而下。(顺便说一下,确实有人同时用计算机模拟和用真的沙子做过这个实验。)这堆沙子越积越高,直到不能再高了为止。随着新的沙子不断流泻下来,原有的沙子如瀑布般顺坡流泻,不断从桌边泻落到地上。反过来,你也可以从一大堆沙子开始,达到同样的状况:沙堆会坍落下来,直到所有多余的沙子都从沙堆上流泻下来。

  无论用哪一种方法,由此而形成的沙堆都是自我组织的,也就是说,沙难自己达到了一个稳定的状态,不需要任何人为的干预。沙堆处于一种临界的状态,即表面的沙粒只是刚好能呆住。其实,处于临界状态的沙堆非常近似处于临界状态的钚堆,处于临界状态的钚堆的连锁反应刚好处在趋于核爆炸、但还没有引起核爆炸的边缘。细微的表层和沙粒的棱角以各种能够想象得出来的方式锁定在一起,差一点儿就会溃散。所以只要有一粒沙滚落,都无法预料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只有很少沙粒会滑落,或也许一个很小面积的沙粒滑落正好导致一场连锁反应。巴克说,事实上,所有这些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大面积的沙崩很鲜见,但小的沙崩却屡见不鲜。均匀流泻的细沙导致了大小不等的沙崩,这便是可以用数学公式来表示的沙崩“幂律”行为:一定规模的沙崩频率与其规模的某些幂次成反比。

  巴克说,所有这些问题的关键在于,在大自然中幂律行为屡见不鲜。无论是从太阳的活动,从银河之光、还是从通过电阻的电流和河水的流动中,都能看到这种现象。巨大的冲动极为鲜见,小的冲动却随处可见。但所有规模的冲动频率都符合幂律。这种行为表现如此普遍,以致于对其普遍存在性的解释都变成了恼人的物理学谜团:为什么?

  他说,沙堆的比喻泄漏了一个答案。就像均匀流泻的沙子能够使沙堆通过自组织达到临界的状态一样,均匀输入的能量、或流水、或电力,能够使自然界许许多多系统通过自组织达到同样的临界状态,使它们变成一群微妙地相互锁定的子系统,刚好能呆在临界的边缘――各种规模的崩落不断出现,事物重组的频率恰好能使它们平衡在临界的状态。

  巴克说,一个重要的例子是地震的扩散。住在加州的人都知道,能够引起碗盆震颤的小地震远比能够导致头条国际要闻的大地震要频繁得多。1956年,地质学家柏诺?古登堡(Beno Gutenberg)和查里斯?利奇特(CharlesRichter)指出,这些震颤实际上有其幂律:在任何一个特定的地区,每年释放一定能量的地震的次数,与某种特定的能量幂次成反比。(根据实证,其幂次约为3比2。)这在巴克听起来,像是自组织的临界性,所以他和唐超就做了断层地区的计算机模拟。比如在圣?安德利斯地区,断层的两侧被稳定而永不衰竭的地壳运动推向相反的方向。常规地震模型告诉我们,断层两侧的巨石都被巨大的压力和磨擦力所锁定,它们抵抗着地壳运动,一直到发生突然而至的毁灭性滑移。在巴克和唐超的模拟中,断层两侧的巨石会扭曲、变形,一直到相互脱离。在这个过程中,断层会发生大小不一的滑移,正好能够将其张力保持在临界点上。所以他们认为,地震的幂律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正好证明了,长久以来,地球断层一直在扭曲与变形之中将自己推向自组织的临界状态。确实,巴克他们模拟的地震所遵循的幂律与古登保和利奇特的发现非常类似。

  这篇论文发表不久,人们就在各个领域发现了自组织临界性的证据。比如像股票价格的波动、或变幻莫测的城市交通状况等。(停止与通行的交通阻塞现象就相当于崩落的临界点。)巴克承认,还没有一个一般性理论能够具体指出哪些系统会趋于临界状态、哪些系统不会。但显然很多系统都会趋于临界状态。

  他补充说,不幸的是,自组织的临界性只能告诉你崩落的整体统计,但却无法告诉你任何一个特定的崩落。这也说明,理解与预测不是一回事。试图对地震做出预测的科学家最终也许能够做出准确的预测,但却不是因为了解了自组织的临界性就能做出准确的预测。他们所处的情状,就好比一小群住在临界的沙堆上的科学家。这些微观的研究者当然可以对四周的沙粒进行详尽的度量,尽力对那些具体的沙粒何时会发生崩落做出预测。但掌握全球性的幂律丝毫无助于他们做这样的微观预测,因为全球性行为并不有赖于局部细节。事实上,如果沙堆科学家想竭力防止他们已经预测到的沙崩,那么即使他们了解全球性幕律也不可能力挽狂澜。他们当然能够用树起支架和支撑结构的办法来防止沙崩,但他们最终无非是把这里的沙崩转移到了别处。全球性的幕律仍然不会改变。

  “这个概念简直太棒了,”考夫曼说。“巴克一来研究所,我就爱上了他的自组织临界性的概念。”尽管巴克尖酸刻薄,但朗顿、法默和桑塔费所有成员对他的概念都抱有同样的好感。很显然,在解答混沌的边缘之谜中,他们又有了一个关键的解答线索。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恰当地运用这个解题线索来寻找答案。

  自组织的临界性显然是在某种东西的边缘。在很多方面,这个“某种东西”非常类似朗顿力图在他的博士论文中做出解释的相变。比如,在他认为对混沌的边缘而言十分重要的二级相变中,巴克的概念揭示了各种规模的微观密度波动的真正本质。事实上,恰好发生在转变期的这种微观密度波动是依循某种幂律的、拿朗顿在冯?诺意曼宇宙中发现的较为抽象的二级相变来说,生命游戏这种第四等级分子自动机就显示了各种规模的结构、波动和“延长瞬变值”。

  事实上,你甚至可以用精确的数学语言对巴克和朗顿的概念做出类比。在朗顿的有序状态下,系统总是能聚集为稳定的状态,就好像是临界点之下的怀,连锁反应总是消逝无迹,或像是一个决不可能导致沙崩的小沙堆。在朗顿的混沌状态下,系统总是转向不可预测的骚乱,就像一个超临界点的怀堆,会引爆连锁反应,或像一个巨大的沙堆,会因无法自我支撑而导致沙崩。而混沌的边缘就像自组织的临界性状态,正好处于上述两种情况之间。

  但这两个概念之间仍然存在令人困惑的差异。朗顿的混沌的边缘的整个观点是,处于混沌边缘的系统具有进行复杂计算和表现类似生命行为的潜力。巴克的临界状态概念似乎与生命和计算毫不相关。(地震能够计算吗?)而且,朗顿的理论并未提及系统必须处于混沌的边缘,正如派卡德所指出的,系统只能通过自然选择达到混沌的边缘。巴克的系统却是在沙粒、能量、或任何形式的输入的推动下自发进入临界状态。这两种相变概念如何相互吻合,一直是一个未解的问题。

  但考夫曼对此并不十分担心。这两个概念显然能够吻合。不管在细节上如何,在自组织的临界性这一点上,这两个概念显然如出一辙。更妙的是,巴克看问题的视角助使他澄清了某些一直在困扰他的问题。处于混沌边缘的单个作用者就是其中的一个令他困惑的问题。混沌的边缘正是经济允许单个作用者思考和生存的地区。但如何整体地看待这些作用者呢?举经济为例,人们谈论经济问题时,就好像经济是有情绪的、能够做出反馈、会感染上热情的东西。经济体是处在混沌的边缘吗?生态平衡系统是处于混沌的边缘吗?免疫系统呢?全球的国际关系呢?

  考夫曼说,为了便突变具有意义,你本能地相信这些都是处于混沌边缘的系统。分子集体形成活细胞,可以假设这个细胞是处于混沌的边缘,因为它是有生命的。分子集体形成生物体,生物体集体形成生态平衡系统,等等。这些类比说明,我们似乎有理由认为,从同样的意义上来说,每一个新的层次都是有生命的,都存在于、或接近于混沌的边缘。

  但这正是问题之所在:不论这个假设是否合理,你如何来测试它呢?朗顿通过从计算机屏幕上观察分子自动机的复杂行为来认识相变现象。但对于如何观察现实生活中的经济或生态系统,他却没有一点儿头绪。当你观察华尔街的行为表现时,如何区分何为复杂行为、何为简单行为?准确地说,当我们说全球政治或巴西雨林处于混沌的边缘,我们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考夫曼说,巴克的自组织临界性概念提供了一个答案。如果一个系统表现出各种规模的变化和骚动波,如果其变化的规模遵循着一种幂律,那么这个系统就处于临界状态。或者说是处于混沌的边缘。当然,这是用数学语言更为准确地说出朗顿一直在说的话:一个系统只有在正好能在稳定性和流动性之间保持平衡时才能够产生复杂的、类似生命的行为。但幂律是能够衡量的。

  考夫曼说,要想看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稳定的生态系统、或一个成熟的工业系统,其中的作用者都已经相互磨合得非常好了,产生变化的进化压力非常小。但作用者无法永远驻足不前,因为如果不做改进,总会有作用者最终在一场巨变之中被淘汰出局。这也许是上了年纪的公司创办人最后去世了,由新的一代接替了他,从而带来了新的经营思想;或也许是一个随机的遗传基因交换,使得某类物种具有了一种比以往跑得更快的能力。考夫曼说:“先是某个作用者开始发生变化,然后又引起其邻居的变化,这样就引发了变化的雪崩现象,一直到所有变化都终止下来。”然后其它作用者就又开始发生变化。确实,整个物种群都淋受着随机变化的毛毛细雨,就像巴克的沙堆那样沐浴在均匀落下的沙粒之下。这意味着,你可以预期任何紧密相连的作用者群都会使自己进入自组织的临界性状态,其变化的雪崩现象遵循着一种幂律。

  考夫曼说,根据化石记载,一个长时间的停滞后总会爆发一场急风暴雨式的巨变。这正符合许多古生物学家、尤其符合史蒂芬?戈尔德(Stephen J.Gould)和尼尔斯?艾德瑞基(Niles Eldridge)所宣称在化石上确有记载的“间断式均衡”。而且,如果将这个概念做逻辑总结,你可以说,这些雪崩现象正是导致地球历史上大绝种的原因。在大绝种时期,整个物种都从化石记载上销声匿迹,完全被新的物种所取代了。六千五百万年前,也许是小行星和彗星的陨落灭绝了恐龙,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了这一点。但大多数、或所有其它物种的灭绝却也许完全是内部原因造成的。生态系统在混沌的边缘发生的大于常规的雪崩现象就可能导致物种的灭绝。“关于物种的灭绝,我们没有找到足够的化石记载,缺乏具有说服力的解释。但你可以通过模拟来寻找幂律,可以做某种大概的模拟。”确实,他在听到巴克的谈话之后不久就做了这样的模拟实验。得出的图表不能完美地展示幕律。图表是弯曲的,这样较之较小的雪崩现象来说,就不会出现足以说明问题的大的雪崩现象。其结果也许就并不那么令人信服,但其数据的不稳定性却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这个暂时的成功使得考夫曼希望进一步知道,幂律的变化瀑布是否就是处于混沌边缘的“有生命的”系统,比如像股票市场、技术的互动网络、雨林这类系统的一般性特点。虽然这方面的证据尚不足,但从长远来看,他感到这种预测仍然站得住脚。但现在,对混沌边缘的生态系统的思考把他的注意力引向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些有生命的系统是怎样到达混沌边缘的?

  派卡德最初的回答,也是考夫曼自己的回答是,这些系统是通过对环境的适应而到达混沌边缘的。考夫曼至今仍然相信这个答案基本上是正确的。但问题是,当他和派卡德实际动手进行模拟实验时,他们都要求这些系统要适应于从外部引入的、某种任意的对强健度的定义。但在现实的生态系统中,何为强健度却完全不是外部授予的,而是通过单个作用者之间相互适应,从共同进化之舞中脱颖而出的。正是这个问题驱使荷兰德致力于生态系统模型的研究:从外部引入对强健度的定义是自欺欺人。考夫曼认识到,真正的问题不是适应本身是否能把你引入混沌的边缘,而是共同进化是否能把你引向混沌的边缘。

  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或者起码要澄清他脑子里的这些问题,考夫曼就必须再做计算机模拟,而且还是和约翰森合作。他承认,随着生态系统模型的进展,计算机模拟成了一个很不错的关联论网络。(这个程序的核心是“NK景观”的变量模型,这是他这些年来为更好地了解自然选择而致力开发的。他还想通过这个模拟来了解,物种的强健度有赖于许多不同的基因是什么意思。NK这两个字母的意思是,每一个物种都有N个基因,每一个基因的强健度有赖于K个其它基因。)荷兰德的生态系统模型已经相当纯粹了,而考夫曼的这个模型比荷兰德的生态系统模型更加抽象。但就其概念而论,它又相当简练。开始时,你想象一个生态系统,在这个系统中,物种通过自然选择法自由地变迁、演化,它们只能以某种特殊的方式相互作用。青蛙总是想用其粘乎乎的舌头抓住苍蝇、狐狸总是在猎获野兔,等等。或者,你也可以把这个模型想象成是一个经济体系,每一家公司都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进行内部组织和调整,但公司之间的关系却是被各种合同和规定所限定的。

  考夫曼说,不管是在生态系统中还是在经济体系中,限定之下仍然有很多共同进化的空间。比如说,如果青蛙的舌头进化得长了一点,苍蝇就会学会如何才能更迅疾地逃生。而如果苍蝇进化出一种很难下咽的味道,青蛙就不得不学会忍受这种味道。因此,如何把这一切具体地呈现出来呢?考夫曼说,一种方法就是逐个地观察这些物种。比如说,先观察青蛙。在任何时候青蛙都会发现采取某些策略的效果比采取其它策略的效果要好。所以在任何时候,对青蛙来说,一组可以采用的策略就会形成某种想象的“适应度”景观,其中最有用的策略高高踞于制高点,最无用的策略则会堕入谷底。而且,青蛙随着进化而倘徉于这个景观中,每经历一次变化,就是它从目前的策略向新的策略的一步迈进。当然,自然选择保证了其进化的平均运动总是朝向更高的适应度,而导致青蛙走下坡路的变种总是趋于灭迹。

  考夫曼说,这种情况也同样发生在苍蝇、狐狸和野兔等物种的进化中。每一个物种都倘徉在自我景观之中。但共同进化的整个要义就在于,这些景观都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互为条件的。对青蛙而言的好策略有赖于苍蝇的行为,反过来亦然。“所以一个作用者的调整会导致所有其它作用者适应度景观的改变。你不得不想象青蛙向其策略空间的高峰攀登、苍蝇也向其策略空间的高峰攀登,但其景观会随着它们的攀登而变形。”就好像每一个物种都是走在橡胶上。

  考夫曼说,现在我们来思考这种系统的动力是怎样的?全球性行为表现又是怎样的?这些行为表现又是怎样相互关联的?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模拟。当他和约翰森建立和启动了他们的NK生态系统模型,他们的三大发现恰好和朗顿的发现一模一样:秩序阶段、混沌阶段和类似混沌边缘的相变阶段。

  这个结果很令人满意。考夫曼说:“不一定必须是这个结果,然而确实是这个结果。”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很容易明白其中的道理。“想象一个巨大的生态系统,其中的景观都成双配对。那就只能发生两种事情。要么所有物种都向上攀登,身后的景观随着它们的攀援而变形,这样它们就一直不停顿地往前走。或者,有一群彼此近邻的物种真就停顿下来,因为它们达到了史密斯所谓的进化的稳定策略。”那就是,这群物种彼此合作得十分默契,失去了需要改变的直接动力。

  “这两种情形能够在同一时间发生在同一个生态系统中,有赖于其景观的具体结构和它们相互之间是如何配对成双的。”考夫曼说。“让我们来观察一组选手,它们因为已经达到了局部最优化而不再向上攀援了。把这些选手涂成红色,把其它作用者涂成绿色。”考夫曼和约翰森确实用这种方法在计算机屏幕上显示了这个模拟。当这个系统深陷于混沌之中,几乎没有作用者能够静止不动时,计算机屏幕显示出一片绿色之海,只有少数红色孤岛闪烁其间,代表少数力图找到暂瞬均衡的物种。相反,当这个系统凝固在有序之中时,几乎所有作用者都锁定在均衡状态中,计算机屏幕就会呈现出一片红色之壤,只有少数绿色迂回其间,代表无法安顿下来的单个物种。

  当然,当这个系统处于相变阶段时,秩序和混沌正好持平,一切都恰如其分,计算机屏幕似乎出现生命的脉冲。红色岛屿和绿色岛屿相互交织,喷射出的卷须就像随机的碎片。这个生态系统的一部分永远都能达到均衡状态,转为红色,而另一部分永远闪烁不定,随着不断发现新的进化途径而转为绿色。大小不一的变化之波扫过计算机屏幕,包括偶尔出现的巨大波涛自发地席卷屏幕,使整个生态系统变得面目全非。

  考夫曼说,这看上去像是间断式平衡行为。但有意思的是,我们所能看到的三种动力形式都是以这种方式在屏幕上显示出来的。令人满意的是,我们可以看到,共同进化的模型确实存在混沌边缘的相变,但这只是故事的一半,仍然缺乏对生态系统是怎样到达这个边缘地区的解释。另一方面,迄今为止,考夫曼在整个的橡胶故事和变形的适应度景观中只告诉了我们单个基因的变种过程这一件事,却没有涉及每个物种的基因组结构的变化,即,能够显示一个基因如何与其他基因相互作用的内部组织图。考夫曼说,也许基因组织结构和基因本身都是进化的产物。“因此你可以想象进化的总趋势,一个能够调整每个作用者的内部组织,使这些作用者一直驻足于混沌的边缘的过程。”

  为了检测这个概念,考夫曼和约翰森允许他们模拟的作用者改变其内部组织。这相当于荷兰德所谓的“探索性学习”,也很像法默在关于关联论模型的罗塞塔巨石论文中所提及的从根本上重组关联的概念。结果是,当物种具备了进化自我内部组织的能力之后,整个生态系统确实向着混沌的边缘发展。

  现在回想起来,同样很容易看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形。考夫曼说。“如果我们深陷于有序状态,那么所有的人都在适应度的制高点上,并保持相互一致。但这是很糟糕的制高点。”也就是说,所有人都步入了下坡的道路,无法挣脱羁绊,向顶峰迈进。在人类的组织中,这就像把工作细化到让所有人都失去自由,只能在受雇的岗位上学会如何干好这个工作。但不管这个比喻是否恰当,很显然,如果各种组织中的每个人被允许有一点踩着不同鼓点前进的小小的自由,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有所受益,严酷凝冻的系统就会有一点儿松动,整体的适应度就会上升,其作用者就会集体向更接近混沌边缘的方向移动。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深陷混沌状态,我的每次变化都会把你也搅得乱七八糟,你的每次变化也会把我搅得乱七八糟,我们就永远达不到高峰。因为你不断踢我,我也不断踢你,就像西西弗斯(古希腊大力士)使劲要把石头推上坡一样。我的整体适应度就会因此变得相对较弱,你的整体适应度也同样会变得相对较弱。”从组织上来说,这就好像一个公司的指挥系统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弄得所有的人都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说,每个作用者都显然应该稍稍加强一些与对手的相互配合,这样就能很好地根据其它作用者的行动来调整自己。混乱的系统就会变得稍稍稳定一些,其整体适应度就会上升。这样,整个生态系统就又会移近混沌的边缘。

  当然,在介于有序的状态和混沌的状态之间,整体适应度无疑会达到顶峰。考夫曼说:“从我们做过的无数模拟的结果来看,最大的适应度恰恰出现在相变阶段。所以关键在于,所有作用者都改变自己的景观,就好像受到一只无形的手的控制。每一个作用者这样做都是为了有利于自己,从而使整个系统在共同进化中向着混沌的边缘发展。”

  考夫曼说,所以情况就是这样:根据隐含在化石记载中的一种幂律,全球的生物圈接近混沌的边缘。一些计算机模拟也表明,各种系统可以通过自然选择法来调整自己,不断走向混沌的边缘。目前已经有一个计算机模型表明,生态系统也许能够通过共同进化达到混沌的边缘。“迄今为止,这还是唯一的证据,证明混沌的边缘其实就是复杂的系统为解决复杂的问题而走向的区域。这一证明还相当粗略。所以,尽管我非常欣赏这个假设,认为它绝对具有说服力和信服力,也非常有诱惑力,但我却不知道它是否具有普遍的意义。”

  最后,这个新的第二定律起码应该还有一方面的解释:“它必须包括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生物体自诞生开始就趋于越变越复杂。我们需要知道,为什么生物体会越变越复杂?越变越复杂对生物体有什么益处?”考夫曼说。

  当然,唯一诚实的回答是:迄今为止无人知晓其答案。“然而这却是我对这整个问题思考的关键。我从对生命起源――自动催化――聚合物组模型的研究开始,到对也许跟随其后的复杂和组织的理论的研究,都是在对这一问题进行思考。”他承认,这个理论仍然含糊不清、非常不明确。他无法宣称他对这个理论的研究已经令自己满意了。“但这正是我对卡诺式的暗示所寄予的最深的希望。”

  不无讽刺的是,就他自己而言,自动催化组的概念被遗忘已久。考夫曼说,1986年他和法默、派卡德共同出版生命起源模拟时,法默已经转向预测理论的研究了,派卡德正在帮助史蒂芬?伍弗雷姆在伊利诺斯大学创办一个复杂系统研究所。考夫曼觉得他一个人无法继续这个模型的开发,这不仅仅是因为桑塔费研究所每天都有许多吸引他的注意力的热门课题,也因为他也缺乏耐心和计算机编程技术,无法每天坐在计算机面前,从复杂的软件程序中纠正编程错误来。(确实,对生命起源的研究1987年才重新恢复。当时法默找到了一个名叫里查德?巴格雷的研究生,他有兴趣以此项研究作为他博士论文的题目,巴格雷极大地完善了这个模拟,对热动力学做了更为逼真的度量,还做了一些其它修改,而且还大大提高了计算机编码速度。他于1991年获得了博士学位。)

  结果,考夫曼在后来的四年中在自动催化方面没有做多少研究。一直到1990年,他听了德意混血的年轻博士后沃尔特?方塔纳(Walter Fontana)的一次讲演。方塔纳最近已经加入了罗沙拉莫斯法默的复杂性系统小组。

  方塔纳的研究是从听起来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宇宙观察开始的。他指出,当我们观察从夸克到银河的宇宙万物万象时,只有在分子层才能发现与生命有关的复杂性现象,这是为什么呢?

  方塔纳说,一种回答仅仅只涉及“化学”。生命很显然是一个化学现象,而只有分子与分子之间才能自发地产生复杂的化学反应。但还是这个问题,这是为什么呢?是什么让分子产生化学反应,而夸克和类星体却不能?

  他说,是两件事。化学力量的第一个来源就是多样性:原子能组合、重组成各种不同的分子结构,不像夸克只能三个一组地组成中子和质子。分子的可能性空间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化学力量的第二个来源是反应性:结构A可以通过操纵结构B,组合成某种新的结构:结构C。

  当然,这个定义遗漏了许多事情,比如像速率常数和温度变化,而这些恰恰是理解真正的化学的关键。方塔纳说,他是故意遗漏这些的。他的观点是,“化学”实际上是一个可以应用于各种复杂系统的概念,包括经济、技术、甚至思维系统。(各种货物和服务之间相互进行交易,产生新的货物和服务。各种思想之间也能撞击出火花,产生新的思想,等等。)因此,一个把化学提炼到最纯粹的本质的计算机模型,即,能够提炼出多样性和反应性本质的计算模型,应该能够给你提供一个研究世界上复杂性增进问题的全新的视角。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方塔纳回到计算机编程的实质上,对他称为算法的化学、或“炼金术”做出界定。他说,正如冯?诺意曼很久以前所指出的那样,一条计算机编码有一个双重生命。一方面,它是一个程序,一系列告诉计算机怎么做的指令,但另一方面,它又只是数据,是存储在计算机内部某处的一序列符号。所以让我们利用这一事实来界定两个程序之间的化学反应:程序A把程序B当输入数据来读,然后通过“执行”来产生一系列输出数据,这样,计算机就等于译出了一个新的程序,程序C。(因为用FORTRAN或PASCAL这样的计算机语言显然不能做好这个实验,所以方塔纳实际上是用LISP语言编写了反应程序。在这个程序中,几乎所有程序序列都能代表一个有用的程序。)

  方塔纳说,下一步就是将无数符号序列程序置入一口模拟大锅,让它们可以随机地相互反应,然后观察会发生什么,事实上,其结果与考夫曼、法默、派卡德他们的自动催化模型的结果相差无几,只是,方塔纳的系统还产生了些离奇而美妙的变化。能够自我维持的自动催化组当然出现了,但还产生了许多可以无限制发展的组合。有些组合在它们的某些化学成分消除之后还能够自我修复,有一些组合在被注入了新的成分之后能够进行自我调整和改变。还有一些组合的成分完全不同,但却能相互催生。总之,炼金术程序意味着,纯过程的集合,也就是方塔纳的符号串程序,确实足以自发地涌现出某种非常具有生命力的结构来。

  考夫曼说:“我确实对方塔纳的研究感到激动万分。我已经对自动催化聚合物问题思考了很久,为此做了经济和技术网络模型,却不能对聚合物研究出个结果来。但我一听说方塔纳的研究就知道答案就是它了。他想出了个结果。”

  考夫曼立即决定跟进方塔纳的思路,以极大的精力重返自动催化游戏,但要在方塔纳的研究基础上做出他自己的修正。他认识到,方塔纳已经认识到抽象化学,将此作为思考涌现和复杂的一个全新的视角。但他的研究结果是抽象化学的一般性特征吗?或这只是他实施他的炼金术程序的方法?

  考夫曼在1963年刚开始设计网络模型,研究基因调节系统时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说:“就像我当时想找出基因网络的一般性特征一样,我也想观察抽象化学的基因特征。这就要调试化学的复杂性和其它一些因素,诸如分子的原始组合有多大的多样性、所展现的行为的一般性结果是什么?”考夫曼没有直接采取方塔纳的炼金术,而是把这个概念更加抽象化了。他仍然利用符号序列来代表系统内的“分子”,但他甚至并不要求它们一定是程序。它们可以只是符号序列:110100111、10、111111,等等。他模型中的“化学”则只是一组告知某些符号序列怎样转换另外一些符号序列的规则。既然符号序列就像语言中的字符,那他就把这组规则称为“语法”。(事实上,这种符号序列转换的语法已经从计算机语言的角度被广泛地研究,考夫曼也是从中得到了启示。)结果,他可以通过制定任意一组语法规则,来对各种化学反应行为进行抽样研究。

  他说:“我是在凭直觉做这个实验。我从一锅符号序列开始,让这些符号序列根据语法规则相互作用。也许新的符号序列总是比旧的符号序列长,这样就永远不会重复以前的符号序列。”我们把所有可能的符号序列中的那些向外发射得越来越远,并从不回顾的符号序列称之为“发射器”。“当出现一朵符号序列云时,也许会是以前的符号序列的重复,但其组合方式却与以往不同,我就把它称为‘蘑菇’,那都是些自动催化组,是依靠自身的力量而诞生的模型。然后也许会出现一组依靠集体的力量诞生、倘徉于符号序列空间的符号序列,我就把它称为‘卵’。卵会自我繁衍,但其中任何一个单一的实体都无法实现自我繁衍。或者也可能会出现被我称为‘金丝雾’,即散布于各处的各种符号序列。但有些符号序列你是无法得到的,比如像110110110。因此还会有些新的东西可以玩玩。”

  所有这些与神秘而永不衰竭的复杂性增长有什么关系呢?考夫曼说,也许大有关系。“复杂性的增长确实与远远超越均衡、阶式地连接成越来越高层次组织的系统的自我繁衍有一定的关系。这些系统从原子、分子,发展到自动催化组,依次渐进。但关键的问题是,一旦更高层次的实体出现以后,它们之间就能够进行相互作用。”一个分子可以和另一个分子相连接,形成一个新的分子。于符号序列群中突现出来的那些物体所发生的也是这种情形。创造了那些物体的化学同样能够让它们通过相互交换符号序列来产生丰富多样的相互反应。“比如说,现在有一个卵,你从外面扔进一串符号序列,它也许会变成一个喷射器、或变成另外一个卵,或变成一团金丝雾。这对其它物体也一样。”

  考夫曼说,不论在哪种情况下,一旦产生了相互作用,一般来说,只要条件允许就会出现自动催化,无论你讨论的是分子还是对经济,都一样。“一旦在更高层次上积累了一定数量的多样性,就会进入某种自动催化相变阶段,就会在这个层次上引发新的实体的激增。”然后这些激增的实体继续相互作用,产生更高层次的自动催化组。“所以就出现了由低层次到高层次阶梯式上推的发展,每一个层次的上推都要经过某种类似自动催化的相变阶段。”

  考夫曼说,如果事情确实如此,你就能够看到,为什么复杂性增长显得如此无止无休,复杂性增长只不过反映了生命起源的自动催化法则。这一点当然必须包括在假设的新的第二定律之中。但尽管如此,考夫曼认为这也并非故事的全部,因为他最终认识到,自组织并不是生物学的全部。事实上,当你思考这个问题时,这个层层上推的阶梯式发展只不过是另一种自组织的形式。所以,自然选择和适应性是怎样影响和左右这种层层上推的发展的呢?

  考夫曼说,他确实还无法确定地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有些想法的。“我的想法既不是深刻的洞见,也不是什么愚见。但最近有一天我突然被这个想法吞噬了。如果你从某些原始符号序列组开始,这些原始符号序列组也许会产生符号序列的自动催化组、也许产生喷射器自动催化组、也许产生蘑菇,或卵,或不管什么吧。但它们同样也会产生死符号序列。‘死’符号序列意味着这个符号序列是无效的,不能作为触媒,也不能和任何符号序列产生相互反应的符号序列。”

  很显然,如果一个系统产生许多死符号序列,则这个系统就不会迅速扩展,这就像一种经济,将其大多数产品都转产成既无人问津、又不能再用来制成其它东西的小玩艺。“但如果‘有生命力的’、有繁殖能力的符号序列能够进行自组织,不至于产生这么多的死符号序列,那么就会出现更多的有生命力的符号序列。”这样净生产力就会上升,这组有生命力的符号序列对那些不能很好进行自组织的符号序列组来说就有了一种可选择的优势。事实上,当你观察计算机模型,就会发现,趋于死亡的符号序列确实随着模拟的进行而减少。

  “同时我想,这个概念尚有可改进之处。假设从原始组合中发展而来的两个喷射器为了争抢符号序列而发生竞争。如果第一个喷射器能够帮助第二个喷射器避免产生死序列,而第二个喷射器也能反过来帮助第一个喷射器避免产生死序列,就能产生多喷射器。”这对互动喷射器也许就能形成一个新的、多喷射器结构,即一个更高层次上的新型的、更为复杂的个体。考夫曼说:“我有一个预感,更为有序的物质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它们能够更快地吞入更多的资源。所以我想把所有这些整合成一个互生共进的过程理论,事物在这个过程中通过相互竞争获取资源,从而自我发展。与此同时又使自己走向混沌的边缘。”

  在宇宙的家园

  法默说,科学探讨许多事情。科学是事实和数据的系统积累,是对这些事实做逻辑而连贯的理论建设,是对新材料、新药物和新技术的发现。

  但科学的内核是对世界做出解释。科学的故事是对世界为何和何以如此的解释。科学的故事就像创世纪之谜、史诗和神话故事这些旧有的解释一样,有助于我们了解我们人类自身,以及人类与宇宙的关系。科学的故事解释了宇宙是怎样在一百五十亿年前的大爆炸中形成;解释了夸克、电子、中子和其它所有物质怎样在大爆炸中飞溅四迸,形成热得难以形容的原生质,这些粒子又是如何逐渐凝固成我们今天所见的银河、恒星和行星;科学的故事还告诉我们,太阳是一颗恒星,就像其它恒星一样,而地球是一颗行星,就像其它行星一样。地球上的生命于地质期的四十亿年前诞生,而我们人类诞生于三千万年前非洲的热带大草原,然后慢慢出现了劳动工具、文化和语言。

  现在我们又有了这个关于复杂性的故事。法默说:“我几乎把它当成了一个宗教问题。作为一个物理学家和科学家,我的最大愿望一直是渴望了解我所置身的宇宙。对我这个泛神论来说,大自然就是上帝。因此我通过了解大自然来接近上帝。实际上,直到在研究生院读三年级的时候,我都没有梦想过我能找到一份科学家的工作。我只是做我所做,而没有把这当作是加入一个修道院。”

  “所以我们所询问的诸如生命是怎样出现的,为什么具有生命的系统会像现在这个样子等问题,其实就是了解我们是谁,是什么使我们有别于无生命的物质的本质。对这些问题知之越多,就越是接近像‘人生的目的何在?’这样的根本性问题。在目前的科学领域,我们不可能正面回答这类问题,但我们可以提出不同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事物不可遏制地趋于复杂?我们也许能由此获知生命的某些根本特征,从而悟出人生的目的,就像爱因斯坦通过了解地球引力而领悟到时空的本质。这使我想到了天文学中转移视线的比喻:如果你想看清楚一颗亮度十分微弱的星星,那你的视线就应该稍稍偏移一些,因为这样你的眼睛就会对微弱的光线变得更敏感些。只要你一正视这颗亮度微弱的星星,它就会消失。”

  法默说,同样,要了解不可遏制地增长的复杂性,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关于道德的完整的科学理论。但如果新的第二定律能够帮助我们了解我们是谁,了解使我们具有大脑和社会结构的整个过程,便能使我们对道德比以往知道得更多些。

  “宗教通过把道德规范刻在石碑上来强迫人们接受。我们现在就面临这样一个实际问题,因为如果我们废弃了常规的宗教,就不知道还能遵循什么别的东西了。但如果你剥尽宗教和道德规则,就会发现它们提供的是使社会能够正常运转的人类行为结构。我觉得所有的道德都是在这个层次上发生作用。这是一个进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社会经常进行各种实验,无论这些实验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将决定未来的文化思想和道德规范。”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则一个能解释为什么共同进化的系统会导致走向混沌的边缘的理论,就能对其文化动力、以及为什么社会能够企及自由与控制之间难以捉摸、永恒变化的均衡点做出有力的诠释。

  朗顿说:“我对所有这一切的含意做了大量纯臆测性的结论。我透过这些相变之镜来看世界,从而得出这样的结论。你可以把这个观察方法用于对许多事情的观察上,而且会发现其放之四海而皆准。”

  他说,前苏联和东欧国家共产主义体系的崩溃,使他无法不从当时的整个情况联想到在混沌边缘上稳定与动乱的幂律分布。“如果你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那么,冷战时期其实就是事物长期停滞不变的一种情况。虽然美苏这样举枪瞄准世界之颅具有很大的危险性,但这又是防止双方毁灭全球的唯一方式。在那段时间,世界非常稳定。但现在,那段稳定期已经结束了,巴尔干和其他地方的动乱此起彼伏,我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更加忧心忡忡,因为在模拟的模型中,一旦你超越了这些亚稳定期,就进入了大幅度变化动荡的混沌期,战争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有些战争甚至可能引发世界大战。现在的局势比以前更加敏感。”

  “所以究竟什么是正确的行动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就像进化史上的间断式均衡。如果没有一个大规模的灭绝,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而且这也不一定是向更好的方向的进一步迈进。有些计算机模型表明,在动荡之后的稳定期内占优势的物种也许并不比动荡前占优势的物种更好。所以这种进化改变期可能会是非常糟糕的阶段。这可能会是美国作为一个超级大国在国际舞台上销声匿迹之时,但谁知道什么事会从另一个极端冒出来呢?”

  “我们所要做的,是决定我们是否能够把间断式均衡的概念应用于对历史的诠释。如果能够的话,我们是否也会从历史上看到这种间断式均衡,比如像罗马帝国的衰落。因为在那个时期,人类确实处于进化的过程之中。如果我们真的研究罗马帝国衰落的过程,我们也许就能够将间断式均衡的概念和政治、社会和经济理论结合起来。这样我们就能够认识到,我们必须十分小心地达成某种全球性的协议和盟约,才能安全度过历史难关。但问题是,我们想控制自己的进化吗?如果想,我们的控制能够阻挡进化吗?进化总是件好事。如果单细胞物体能够找到一种停止进化的方法,始终保持其占主导地位的生命形式,那我们人类就不会出现了。所以你并不想停止进化。但另一方面,也许你想了解如何能避免杀戮和灭绝,使进化延续下去。”

  朗顿说:“进化尚未停止,这也许是我们应该从中汲取的教训、进化在继续,除了现在正在发生的社会和文化的巨大变化之外,进化还呈现出与生物史的许多雷同的现象。也许我们能够看到许多诸如此类的灭绝和动荡。”

  考夫曼说:“对此所代表的一切含义,我可以做部分的回答。”他最近思考颇多,而且是事出有因。1991年感恩节后不久,他和他的妻子在一次车祸中严重受伤,差点丧生,几个月后才恢复过来。

  “如果,假设关于生命起源的模型是正确的,那么,生命就并非是悬于平衡,生命的出现就并不是因为某个温暖的小池塘偶然能够复制DNA或RNA这样的分子样板。生命就应该是复杂物质的自然表现。这是化学和催化媒合的深层特征,这种特征远离均衡状态。这意味着,宇宙就是我们人类的家园,我们是必然之物。这一点真令人欣慰!这个观点与将生物体当作粗劣拼凑的装置,是所有特定成分叠加在一起所形成的未定名的新产品的意像相去甚远。在这个将生命的出现当作偶然事件的意像中,缺乏比随机变化和自然选择更为深刻的生物学法则。按这个说法,宇宙并非我们人类的必然家园。”

  “再有,假设很多年以后,在自动催化组已经形成相互之间的共同进化、相互喷射符号序列之后你才回来,你会发现,仍然存在于世的事物,就是那些在演比中产生出竞争能力,能够发生相互作用,具有食物链和依生共存能力的事物。你所见到的就是那些创造了这个共生共长的世界的事物。这使我想到,我们所生存的世界就是我们创造出来的相互依存的世界。我们是这个不断发展的故事中的角色,我们就是宇宙的一部分,你、我,还有金鱼,我们共同创造了这个共处的世界。”

  “现在让我们假设,共同进化的复杂系统确实能够自我趋于混沌的边缘,这就很类似盖亚,即一种吸引物,一种我们共同自我维持、具有永恒变化的特点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中,旧的物种经常遭到灭绝,新的物种不断涌现。如果我们真的把这想象成是经济体系,那就是新的技术不断出现,不断取代旧的技术。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平均地说,达到混沌的边缘是我们做得最出色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注定为自己创造的这个永远开放、永恒变化的世界,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最佳杰作。”

  考夫曼说:“这是一个关于我们自己的故事。物质竭尽其力朝最好的方向进化,宇宙就是我们必然的家园。但这并不等于一劳永逸,因为还有许多痛苦。你会被灭绝、会身心俱裂。但我们现在正处在混沌的边缘,因为这是我们能有最佳表现之地。”

  遭到苛责

  1989年底,法默一直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朗顿向罗沙拉莫斯总部申请一项国际基金。在审查文档的过程中,实验室的上层人物发现朗顿已经做了三年的博士后,却仍然没有拿到博士学位。“这下可坏了事,”法默说,“我现在仍然记得此事,因为当时我正在意大利度假。他们不知怎么找到了我的行踪。我不得不往家里打一连串的电话,往电话机里投了几千里拉的硬币。回来后又不得不到博士后委员会去为朗顿辩护,同时作为朗顿的导师,我还得为自己辩护。我受了一顿狠狠的苛责。‘怎么能发生这种事情呢?’他们教训我说。我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们,朗顿是一门全新的科学领域,人工生命科学的创始人。然而这个解释却引起了他们更大的疑心。最后,因为朗顿未完成博士学位,我们甚至不得不为他申请博士后资格再延期三个月。”

  法默和朗顿工作的非线性研究中心主任戴维?康贝尔一如既往地支持朗顿。但大家都明白,压力已经压下来了。首要的是,第二届人工生命学术会议已定于1990年2月召开。这次虽然朗顿在组织工作上有法默和其他一些人的帮助,但这个研讨会仍然是他的婴儿,而他还必须完成这篇见鬼的博士论文。所以他像发了疯一般地工作。1989年11月,他飞往安?阿泊,做好了在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面前进行答辩的准备。他的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是由荷兰德和勃克斯共同主持的。如果他们认为他的博士论文能够被接受,就会当场授予他博士学位,使他释下重负。

  但很不幸,他的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一致意见是:“尚不能通过。”他们说,这篇论文中对基本的混沌边缘的理论的论述非常精彩,你做了大量的计算机实验来支持这一论述。但你对伍尔弗雷姆的等级之说、对计算的涌现等做了过泛的陈述,而且数据之间的关联也相当含糊。你要做的是对你的陈述降低调门,使其更支持你的论点,同时将之与数据更好地结合。

  但这意味着要重写整篇论文!朗顿沮丧万分地说。

  那你最好立刻就开始重写。荷兰德、勃克斯和其他人说。

  “这真是一个让人沮丧透顶的时刻。”朗顿说。“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答辩的准备,但却没有成功。而第二届人工生命研讨会即将于2月份召开。所以我只好把论文搁置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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