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王雪。 -- 赵括他弟弟

我第一次见到的不是王雪。那时候王雪还没有出生。我第一见到的是王雪的妈。

我爹家住在皖北的一个矿区，的一个工人村里。在这之前，住在矿区的另外一个地方，油毡布和砖头组成的新矿工区。区里的男丁大多数都是下井挖煤的。从乡下过来，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由泥腿子逐渐变成了某种“非典”性的“农转非”。

86年，爹买来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说到这里的时候，“熊猫”这个词跳进脑子里。他光着膀子，一个人抱着也许的“熊猫”电视机，跨过拉煤的铁道，小心翼翼地望家里走。

那时我5岁。在预制厂负责搅和水泥的妈妈号召我和弟弟去迎爹。我领着弟弟，穿过各种适合在煤炭地里抽秧的野生植物夹出的道，一路小跑地去接爹。于是就看到了上面说到的那一幕。那时候，爹的头发还全是黑的。

于是有一天，其中的一员，王雪的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来。白胖，马尾辫，用斜睨的眼光看我。那时我从乡下姥姥家来爹这里玩。对她的斜睨由恐惧而生厌恶。后来，我发现，她看谁都是斜睨，这让我感到舒坦多了。

再后来，贫民窟塌陷了。地下有煤，挖完了表皮就塌，塌完了就变成河。鱼塘。或者单调的坑，长满了那样的不眠不休的野植物。为了生存，大家动用了血汗钱和各种关系，搬到了一个相对规整的地方。三个小区楼房。叫工人村。分为一村。二村。三村。住下来之后，逐渐发现左邻右舍曾经都是一个“窟”的，不禁相视一笑，倍觉亲密。10年下来，大家基本搬完了。工种也从地下熬到了地面。中国也应该有很多这样欣欣向荣的工人村。

这时候，我又从乡下姥姥家度假来了。

她一样是斜睨，只是稍微黑了点。身边多了一个白白的娃娃。跟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拷贝出来的。只不过小娃娃到了掉牙齿的年龄，下排牙掉了一颗，全身似乎只有那么一点黑洞洞的地方。特别黑得鲜明。她妈妈，操着稳当而尖利的方言，这样喊她：王雪，你不要动姐姐家的东西！说你不听是吧！你不要动姐姐家的东西。

我很吃惊那么胖的人发出的声音居然这样尖利。

王雪立刻不动了。小眼睛朝我斜睨了一下。小小的畏惧和天真，跟她妈妈的“斜”完全不一样。我不需对比便很坦然。

很多年过去了。今年我回家。先坐地铁到车站。再坐火车到大城市。再坐汽车到小城市。再坐公交到工人村。终于坐完了，灰头土脸地走回家。第二天，我居然又碰见了王雪。她听说我读博士，就跑到我家里来，拉开门就要抱我。令人吃惊的是，她长得很大了，而且十七岁。而且高考结束了。虽然她一口好牙，但我还是觉得她那颗牙齿并没有长出来。她左右打量着我。满心欢喜。只是并没有斜睨的痕迹。

王雪不满足，还要找我到她家里聊。到她家，家里很简朴，东西也乱七八糟地放。她爹正在她的房间，光着膀子，边玩网上扑克边QQ聊天。王雪撒娇地呵斥他离开，让我坐在她的板凳上。她爹恋恋不舍地走开了。转身朝我微笑，问我菲菲啥时候来的啊。还给我拿了盒蒙牛奶。我说不喝。王雪说，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快喝。

我不爱喝纯牛奶。上大学时候为了后追营养喝了好多箱纯牛奶。任何有目的有抱负的东西现在我都不喜欢了。王雪说，姐姐你看爹给我买的电脑。高考完奖赏给我的。我问她考到了什么学校。她说，考到了安徽工大。班里就她一个人发挥得超常。我说，你真牛。她很高兴，腼腆而骄傲地笑起来。

我不小心看到并没关闭的QQ界面上她爹的网名——“华英雄”。

我说，你这下子闲了。推荐给你电影看看吧。她说，好啊。我就搜了很多动画片给她保存在收藏夹里。她不断地说：说自己考试，说自己小时候因为是个女孩受到奶奶冷遇。说班主任很器重她，有什么事情都跟她说。我一边看新闻一边装作在听的样子，偶尔和她对视表示一下对她倾诉的回应。哦。是。有道理。这样啊。对。

在敷衍的时候，无意间我突然看到她细长的眼睛里含着热泪。我说，你出去走走罢。反正放假了。她说，姐姐我还没有出过安徽。妈妈不让我单独出去。我说，那就让妈妈带你出去。她突然悲凉地说，妈妈病了。我说什么病，她说高血压。然后似乎并不care这些，便继续絮叨，同样地，说自己怎么考试优秀，发挥得好。说谁谁谁不如自己。说哪个老师比较器重她。中间夹杂着成熟女人惯有的清声叹息。最后她说，反正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我很惊异。17岁的时候，我也没有使用网络。不管生活在哪里，我总以为世界的中心就在我这里。我是误打误撞地走了很远。而这孩子这么早地就知道她想要什么。

又兀自说了很久很久。

爹突然来喊，要家里的钥匙。我要走。王雪让我把没喝的牛奶拿在手里。我坚决不拿。推让了很久。穿了鞋子，我才发现王雪的妈妈躺在另一间暗淡的屋子里，蓬头垢面地，正要起来送我。然后终于起来了，扶着门框仍旧是斜睨的表情，她身边的“华英雄”也赶紧走过来，寒喧道：“菲菲别走了，在我家吃吧。在我家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