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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赖永初(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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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赖永初(一)

经授权,从即日起开始写赖永初先生的故事。能够得到这样的授权是个难得的荣幸,所以我会尽力把这个故事写得实在一点、好看一点。

我当然知道,在青史这地方挖坑,仅有“实在”是不够的,更应该追求“实际”才对。但遗憾的是,这确实有困难。

困难的原因之一在于背景资料难找。国民党贵州的最后一任省长是宪兵司令出身的谷正伦,而且他撤出贵阳的时候又比较“从容”,所以贵州解放前的档案被破坏得非常彻底,这就给各种具体细节的核查和印证造成了很大困难;

二是因为受故事题材的困扰。赖永初先生是商人,商业活动中的一些环节原本就是真伪难辨的。如今鼓噪在现实生活中的生意经都经常让人云山雾罩,更别说是解放前资本家的鸿爪雪泥了。所以故事的讲述过程中肯定会有许多主观臆测的内容,对于这部分内容,我只能争取情理上的“实在”而无法保证客观上的“实际”;

三是因为有社会影响的限制。一般而言,把名声大的人物往“大”里写比较容易,往“细”里写则比较困难。赖永初是个地位不高但影响颇大的人,他的社会关系很复杂、他旗下的产业很特殊(银行和茅台酒厂),即便在他过世多年以后,他经营成果的延续部分在当今社会仍然具有很大影响。这种影响对我来说既是一种帮助也是一种限制,它使我必须自觉地有所约束,这一点,还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在青史这地方挖坑,贵在真实。但寻找真实很难,寻找商业文化中的真实更难,而当主人公过去的商业成绩在当今的社会依然具有巨大市场价值的时候,要说出其历史的本相,那更是难乎其难了。

我很想把这个段子写好,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办。所以在我开张之前要恳请各位朋友多多理解,同时也请大家多帮忙,在我挖坑的过程中随时予以补充和指教。

先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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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永初

乙卯年的腊月二十五日,贵州宣布独立了。

如果更正规一点,其实应该把贵州举义的时间说成是“西元1916年1月29日”,或者按照当时贵州军政府的理论,把它叫做“大汉黄帝纪元四千五百六十四年”才对。但遗憾的是,那时候的老百姓并不知道耶稣基督的西洋历法,也不大懂得上古黄帝的纪元方式应该怎么换算。

那时候,大家已经被搞懵了。

在以往,咱们中国人都是根据当朝皇帝的年号来记事的,什么咸丰啊同治啊光绪啊宣统啊之类,辛亥之后没有皇帝了,于是就称民国,可“中华民国”刚到5年,袁世凯又改了“中华帝国”,大家只好跟着过“洪宪元年”,而“洪宪”的年号才喊了没几天,各地豪杰又突然把桌子一拍,宣布不同意让袁大头当皇帝、要“推翻洪宪”了……老百姓这下子可就彻底晕了菜,弄不清到底应该如何称呼自己的日子才好,最后只得翻出老祖宗留下的皇历,称当今时下为“乙卯年”。

“乙卯”是个兔年,所以时事的变幻也跟兔子的行踪一样扑朔迷离。

就拿眼前这“护国起义”的事情来说吧:头些日子,北京成立了“筹安会”,贵阳也跟着开大会,贵州的民意代表一致主张拥护君主制度,“谨以国民公意,恭戴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录天建极,传之万世”…… 并且还敲锣打鼓的把奉安的奏折送到京城去。可是没过两个月,袁世凯真的被“民众”忽悠得当了皇帝,各界代表却又突然变卦了,省城贵阳再次召开大会,一致要求起兵反袁,说复辟帝制的举动是“忝祸中国,实生妖孽,以一己子孙之私,致亿万生灵之祸”,宣布袁世凯跟贵州人民有不共戴天之仇。

于是乎,在云南宣布独立之后,贵州也宣布独立了。广东人龙建章(原贵州巡按使)被赶回了老家,贵州人刘显世(原贵州护军使)出面担任“贵州督军”。各路官员有的粉墨登场、有的逃之夭夭,大街上贴满了标语和布告,红纸墨书、彩带飘扬;议会里聚满了咨政议员和社会代表,嘈嘈嚷嚷、言辞激昂。各级衙门一派欲望高涨、情绪亢奋的景象。

大家的革命兴趣都很强烈,但政治思想却各有主张。会场里这个支持梁启超、那个拥护孙大炮,这边提倡“振兴礼教”、那边宣扬“五权共和”;公堂上穿西装的和穿马褂的各抒己见,戴礼帽的和戴军帽的互不买帐;社会上《西南日报》和《贵州公报》恶语相向,师范学校和法政学堂挥拳干仗……各套言论荒腔走板、各种手段千奇百怪,那真是有说不出的好玩好看。

当时的贵阳还只是个不足五万人口的小城,城区东西窄、南北长,四周有城墙。城垣高二丈七尺、宽二丈,设有北门、大东门、小东门、大南门、次南门、大西门、威清门、六广门、洪边门,共九座城门,内有“贯城河”,外有“南明河”,有石桥木桥十多座、长街短巷百来条。

处于西南一隅的贵州虽然是个少数民族众多的地方,但作为省府的附郭,贵阳的居民却主要是从外地迁徙来的汉人后裔,真正的“番苗土著”其实很少。这里说北方话、吃四川菜、穿中原衣裳,平常时候,闲人雅客或者在“北五省会馆”(今富水路小学)打麻将、或者在化龙桥头(今黔灵东路)唱京腔、或者在市井勾栏逍遥买醉,或者在遍布街巷的烟馆里抽鸦片……昏昏噩噩的日子跟外省的其他地方也差不了多少。

可是今天的情况却不大一样了。省城宣布独立、护国军誓师出征,城里城外的新鲜事情实在太多,所以男女老少都忍不住暂停了平日里无聊无趣的生计,一起跑到街上来看热闹。

军政府门前的炮台上(今贵阳市燃料总公司旧址)正在展览一门“克鲁苏七生半管退式快速陆路炮”,这家伙有七尺来高一丈多长,前面两个轮子后面一只长脚,粗大的炮闩、黑黝黝的炮架,左边站着三十个红光满面的壮汉、右边拴着四匹精神抖擞的驮马,那架势真是威武雄壮。

在以前,贵州军队只有几门矮墩墩丑兮兮的“田鸡炮”(臼炮,又称“冲天炮”或“短炸炮”),现在忽然看见这座从云南滇军那里借来的西洋野战武器,大家的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

“这回好办多喽,我们也有新式大炮了”

“那是那是,象这么凶狠的东西,几丈厚的城墙也随便打穿”

……

粮道署衙门的操场上(今贵阳富水南路和中华南路之间)正在举行阅兵仪式,护国军右翼总司令戴戡(贵州贵定人)、护国军东路支队司令官王文华(贵州兴义人)和一大帮军官头戴束缨帽、腰挎东洋刀,肩佩花绶带、手戴白手套,浑身金光灿烂地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底下的士兵列队从面前走过。

那些当兵的好象刚刚吸够了鸦片烟,一个个精神饱满、印堂发亮。他们的军装也很漂亮,崭新的土黄色细纹布制服、崭新的皮腰带、崭新的红领章,崭新的硬壳白顶大檐帽上箍了一道一寸宽的红呢布条子——懂行的人都说这是云南滇军的制服,仿照的是日本天皇军队的款式,非常有派头。

可是,云南人只记得给黔军提供帽子和衣服,却忘记准备鞋子了。参加校阅的贵州兵只好身上穿新衣、脚上穿草鞋,有的甚至连草鞋也没有,就这么光着黑乎乎的脚丫在长官面前操正步,踢哩趿拉,显得有些美中不足。

当然,没有也鞋子不要紧,只要当官的会说话就行。戴戡司令站在台子上面发表演讲:“我们黔军干(穷)得很,北洋军却洋得很。他们身上是洋呢子衣裳、脚上是大头洋皮鞋、肩上扛着西洋枪、包里揣着现大洋,一个个肥得连路都走不稳当。蔡锷将军说了,请大家放肆去打!缴一杆枪赏二十块,缴一门炮赏一千块,打下城镇犒赏一万块,弟兄们!想不想去发洋财?”

全场立刻欢声雷动:“想!想!”,那精神真是斗志昂扬。

……

不过,想发洋财还必须要有发财的本事才行,所以阅兵之后就去表演打靶。

打靶的地方选在南城外的箭道(今箭道街),这是护城河(南明河)边上一条笔直的甬道,早年间是武秀才们比赛射箭的场地,现在正好用来放枪。

那时候,发达省份的军队已经普遍装备“老套筒”(德国毛瑟M1898仿制型)或者“元年式”(仿毛瑟M1904)了,可贵州这里因为不具备生产无烟火药和尖式弹头的能力,所以当兵的手里拿的还是“大洋枪”(仿美国雷明顿1871)和“九子快枪”(仿毛瑟M1871)。这些老式单发步枪都是使用黑色火药的,显著特点是子弹圆、枪管粗(11毫米口径)、个头高(枪长一丈二)、声音大。

军队开始打靶了,大南门的城墙上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大家饶有兴趣瞧着对岸的士兵排成一溜横队——先拔出枪机、向上转动枪机90度、再向后拉枪机、往枪膛里装一粒子弹、再往前推枪机、向下转动枪机90度……等完成了闭锁动作再举起长枪,对准几块木头牌子,“噼噼嘭嘭”,响一枪就冒一股烟,多响几枪之后,那靶场就被白乎乎、灰蒙蒙的烟雾所笼罩,变得好象是神仙作法的道场一般了。

国产钢材的质量差,打了没几下,步枪的枪管就会发烫变软,只好不停地用冷水浇。黔军的枪法就更差,打着打着,子弹居然会打偏了九十度,转弯飞到河对岸的城墙上来,把一个老头的脑袋砸破了。那老头刚好是省立师范学校的庶务主任,好多学生立刻就鼓噪起来,搞得阅兵总指挥王文华很不好意思(王文华自己也是师范毕业生),一场精彩的射击表演也只好就这样草草的收了场。

阅兵结束了,但激动的情绪却并没有迅速平息。在这样一个说不清年月的日子里,贵州独立了,万象更新,大千世界仿佛充满了出人头地的机会。空气中弥漫着的“天降大任”的暗示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在煽起政坛风浪的同时,也悄悄地撩拨着许多年青而又懵懂的心。

黄昏时分,梦草公园(今贵阳市委大院)的紫泉阁里聚集着一群兴高采烈的“跑街”。

所谓“跑街”,其实就是各类商号里专门负责跑外勤的伙计,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通常都是聪明伶俐而且有点文化的小青年。这些人相貌周正、打扮得体,熟悉商业规则、善于观言察色,比一般的“守店伙计”有着更多的自主权和自由时间。由于身份地位的限制,他们不可能跟成名的士绅一起在梅园花厅(巡抚花园,今贵阳省府路一带)高谈阔论,也不能够象学校学生一样在操场上或者马路上集会游行,而他们又不愿意学贩夫走卒的样子在街井巷尾耍宝逗浑,所以就常常聚到这公园里的小楼里来,不只是为了交流社会信息,更是为了显示自己“候补经理”的格调和做派。

“哎呀,今天的军阵好威武,王文华的样子好拽!”

“不服硬是不行,人家也不比我们大几岁。您看我们整天喝稀饭坐冷板凳,看人家,骑白马!金肩章!”

“金肩章也不是好挂的,要有魄力。听说郭重光(贵州政坛耆老、宪政派领袖,时任教育厅长)本来是反对起事的,刘督军也不同意,可人家王电轮(王文华,字电轮)掏出手枪往桌子上一砸,说‘我与国贼誓不两立,谁作对就跟谁拼命’,结果当场就搞成功了,真正够霸道!”

“厉害厉害!袁世凯做曹操,蔡锷做刘备,王文华就是赵云”

“一个曹操、一个刘备,哪一个又是孙权嘛”

“那还用讲,当然是孙中山”

拿三国故事来比喻天下大势,在当时的贵州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辛亥革命以后,主导云贵政局的并不是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而是蔡锷、戴勘、唐继尧之类的“进步党人”,这些人受梁启超和蒋百里的影响比较深,思想上更倾向改良主义,并不接受三民主义的主张。在他们的心目中,袁世凯固然不能够信任,孙中山却也不值得亲近,所以更愿意另起炉灶,搞一个“大西南军政联盟”,以此来跟孙系的“南洋”和袁系的“北洋”分庭抗礼。

要想当刘备,当然必先取益州,所以护国战事刚爆发,滇军的锋芒就指向了巴蜀,贵州独立后,黔军也把主要战场放在了四川。合云贵两省之力去攻打川省,一般人认为胜算是比较大的,但这场战事将会持续多长时间,大家的心里却都没有把握。

“这场仗火怕是十天半月都打不完”

“十天半月?你以为自己真是刘备嗦?又没有张松献地图,起码要一年时间才能整抻透(搞清楚)”

“一年啷个要得?三个月都着不住了。桐油卖不出去,纱布又运不进来……”

毕竟是各家商号的顶梁伙计,当话题一转到与贸易有关的内容,大家的态度立刻变得现实起来。

“桐油、棉布还好说,关键是粮食……”

“粮食算哪样?最恼火是盐巴”

“是啊是啊,盐巴最恼火,现在已经承不起了,价钱翻了一倍,再过几个月,不晓得涨成咋样?”

“……要是能去四川进点盐巴来,肯定发大财……”,有人自做聪明。但这个冒失的提议立刻遭到了众人的反驳。

“呸呀!你个昏君哦,想钱都想疯了。现在跑川路做生意,还怕死得不够快!”

年长一点的“跑街”大都有过长途贩运的经历,深知道在商道上哪怕遇见几个土匪蟊贼都是非常恐怖的事情,更何况要携款带货穿越两军交火的战区,那简直艰难危险得无法想象。

“听说当年打‘黄白号军’(清军镇压贵州苗民的白莲教起义),好多走外路生意的商号都倒了坎,钱没赚到手、先被军队抢精光,脑壳砍得成堆垛,确实造孽得很哟”

“是啊是啊,刀口边上的稀饭喝不得。你们不要发颠,害了自家又害东家”

……

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紫泉阁里的人们只好各自回家睡觉,一番原本兴致勃勃的聚会于是就在这无奈的叹息声中落寞地散了场。

但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赖兴隆”杂货铺的跑街伙计赖永初却久久不能入眠。这位十五岁的少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白天阅兵的热闹喧嚣和紫泉阁里的各种议论在他的耳边回旋萦绕,给人带来莫名的冲动,许多平日里不敢想象的念头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涌现,使他几乎产生了要冲出房门大喊一番的激情。

(发不完,补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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