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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名著改编 之 墓底岁月 -- 养吾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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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名著改编 之 墓底岁月

【很久很久以前投过稿的一篇稍微带点哥特风格的小说,但是由于情节不够跌宕起伏,或者说木有情节可言,被退稿了。特此发出,您看完就知道鸟。】

(一)

太阳快要落山了。

只有每年冬至的傍晚,夕阳的余晖才会直射进这间墓室,映照出石壁上刻着的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和图像。这是墓室建造者经过精确的天象计算后的巧妙设计。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打开这间石室,观摩这些隐藏着极大秘密的文字。算起来,两个冬至已经悄然而过,也就是说,我在这座墓中已经呆了两年了。

光线逐渐暗淡下去,我揉揉眼睛。这时一阵冷风吹过,你来了。

“不早了,看完就去睡吧。”你的声音还像多年前那样冷淡温柔。

我点点头,却没有动。这时你拉住我的手,将我拉起来。我站起身,觉得自己的脸上发烫。

“脸怎么红了?”光线虽暗,但你看得见。你的脸凑了过来。“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当你离我这么近的时候,我总能感受得到你嘴里呼出的那股令人愉快的阴冷气息。你拉着我的手向墓室更深处走去。两年前的那一天,我也是这样被你领进这座坟墓,那时我觉得你的手比我的稍大,而现在,只过了短短的两年,我的手就已经比你的手大得多了。我鼓起勇气,翻腕把你的手握在我的手中。你没有反对,继续领着我在黑暗中行走。你的发梢轻盈地飘起来,轻轻划过我的脸,一根,两根,于是我脑海里的往事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二)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那帮人手执桃木剑追我的时候我一直在跑,跑着跑着,我滚入一片草丛,接着昏了过去。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醒来,只觉得身上痒得厉害,耳中听到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我身上爬满了一种黑色的甲虫,而且有一只爬到我的鼻梁上,瞪着我的眼睛。我吓出一身冷汗,此时一阵低沉阴郁的笛声传来。它们似乎是受了这笛声的召唤,簇拥着我向前爬。我不知道这些小虫子的力量原来这么大;我被完全淹没在这黑色的潮水般的甲壳虫群中,手脚不听使唤。后来我听你说,这种小虫能抬起比自己重几十倍的东西。而指挥它们的,是那支用人的腿骨做成的笛子。真奇怪,我还一直以为虫子都是聋子呢。

这黑色的潮水将我一路冲刷到一处阴冷逼仄的通道,星月的微弱光芒很快地在我眼前消失。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竟是一条墓道,连通的是死人的住所。我觉得自己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不一会脑中就天旋地转起来。耳中,那支曲子像是一首能使人窒息的摇篮曲,幼小的我渐渐闭上眼睛,再次昏沉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甲虫们已经散去多时,而我的鸡皮疙瘩却仍然遍布全身。我努力地想看清我是在什么地方,然而我眼中却是无边的黑暗。一缕碧青的光亮了起,好像是屋里的灯被点着了。这时我看见了你,就站在我旁边,近到刚才我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你。

那时你穿的还是现在这身白衣,只是乍看上去显得很旧,在阴暗的灯光下看上去好像是灰色的,像破败的蜘蛛网一样披在你的身上。你很瘦,脸因为缺少血色而显得苍白,你的瞳仁的颜色比最深的夜还要黑,目光冰冷而毫无生气,似乎混着死亡的气息。一头乌发长及脚踝,却丝毫不显得笨重。

你开口问我从哪里来,那帮人为什么要追我。你的声音虚无缥缈,冷若冰霜,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你说话时我觉得很冷,刚刚褪去的鸡皮疙瘩又泛了起来。

由于寒冷和紧张,我的牙齿打颤,口齿不清,所以随便回答了一些。你叫我别害怕,说这里是他们的禁地,任何闯进这里的人回去后都要被处死。然后让我找个石凳坐下,从此便一言不发。

湛青的油灯还在亮着。我想找点话题,于是小心地问你,你是谁,住在这里吗?你犹豫地说,我现在没有名字了,这里就是我的家。这时我才听出你虽然言语冷漠,但并不是待人无礼。

“那你……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我试探着问你。你伸过头来靠近我的脸,接着我毫无防备地听到你的回答:“因为人死后,头发和指甲都是可以继续生长的。”看到我楞住了,你微笑着告诉我,其实你只是一具尸体。

(三)

你是在十八年前死去的。在你死后,人们匆匆地将你的棺材埋进一个坟墓(但不是这座),掉头走了。但是你没有匆匆地腐烂,在某一个夜晚,你爬出那座坟墓。你发现这个地方很陌生,于是拽下下葬时头上的装饰,抠出仵作塞到你嘴里的香料,开始走动。你不知道自己死了还是没有死,但你能看见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你披头散发在旷野中奔走,想找到回家的路。一路上,那些游走的鬼魂和尸体在好奇地注视着你,那时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你的家却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接着,你走进这一大片墓地。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你来到这座坟墓,你自己沿着墓道爬了下去。路很黑,但是你几乎是轻车熟路地来到这间墓室,似乎你生前的前世就来过这里。黑暗中你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坐在石凳上——“就是你现在坐的这一个石凳。”你的这句话让我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老婆婆眨了眨眼睛。她长得像一具骷髅,事实上她几乎就是一具骷髅。她的眼睛向外突出,眼球浑浊如两颗鹅卵石,里面似乎掩盖着很多秘密。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很干枯沙哑,似乎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的,而且的确是漏气的胸腔。这种声音好像是两块埋藏了几十年的那种干硬骨头在摩擦。“哦,反正以前的名字都已经没用了。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你死后的生命开始了。

(四)

你的故事讲完后,我不觉得有太多不适。我甚至试图去表示我理解你的遭遇,却觉得要张开嘴很困难。我坐在石凳上,思忖着是现在就走,还是等一会。或许你是故意吓我的。尸体会这么漂亮吗?

“现在太晚了,你住在这里吧。”你的声音依旧温柔而毫无热情。

我想,太好了,我还是第一次住在这种鬼地方。

“你睡我的那口棺材。”

“那你呢?”

你拿出一条绳子,伸手在墓室顶部打了个松松垂下的绳套。“我睡在绳子上。”

“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这么死的。”你笑了一下,然后像一片羽毛那样飘到绳子前面,双手抓住绳套,把修长苍白的脖颈伸进绳套里,松开了双手,让身子沉下去。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似乎是痛苦地皱着眉头,轻微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就软软地垂下身子,一动不动了。

短暂的静默后,我轻轻地叫了你一声。没有回答。再叫一声,依然没有回答。四壁惨然,只有石棺渗入我骨髓的冰冷,油灯摇曳着的豆大微光,以及你悬在绳子上的毫无生机的躯体。

这真是太荒唐了。刚才我还在饶有兴趣地听你讲故事,现在冷静下来,才真正感到了恐怖——有时你可能会很放松地跟一群最恐怖的鬼魂狂欢一整个夜晚,但是当你回想起来开始冒冷汗时,却永远是在黎明来临,它们化为晨雾消失之后。我不安地看着墓室里的一切,却连脚步也不敢挪动一下。

“熄了灯吧。”你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打破了寂静,却也吓破了我的胆!我飞也似地逃出石室,浑身颤抖着沿着墓道向外攀爬。到了地面,我开始狂奔。

我觉得自己浑身汗毛倒竖,我能清楚地感到你在后面穷追不舍。我想起来了,在我年纪更小时候的一个夜晚,我曾经被另一具行尸这样地追逐过,我能清楚地记起她穿着的是一件破破烂烂的杏黄色衣服。这个怪物曾经占据了我童年的梦魇,但是我每次醒来后它在我脑海中的影子就会变得模糊。风在我的耳边飒飒作响,我闭上眼努力地想忽略你喊我名字的声音,但这声音还是越来越近了。你飘到我面前,迫使我停下。我颓然坐在地上,双腿禁不住发抖。

你蹲下来,头发垂在地面上。当时的月亮很圆,月光似乎使你清秀的面庞重新获得了生机,这时我突然感觉你很美。你真的是一具尸体,和那个杏黄衣服的丧尸一样的尸体?我迷茫了。

你向我伸出手,于是我感觉一阵阴风袭来。但是我看见你笑了,很迷人。

“走吧,跟我回家。我不会再吓你了。”

家。多么陌生的词!它一直不属于我。我看着你的眼睛,我们注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被你眼中的黑色所吸引,我想走进那片黑暗。

我毅然伸出手,把它放在你的手上,任由你拉我起来。我们肩并着肩朝墓穴走去,当时我还没有想到,以后我将在这里长大成人。

(五)

回“家”的路上,你揽着我的手,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这里的一切。一路上我们遇上了站在树枝上怪笑的猫头鹰、深夜还出来寻找腐肉的乌鸦、排着队轮流用头撞开棺材的野狗、由于钻进婴孩的墓穴而穿戴上衣帽的所谓狐仙。路过这些动物时,它们会停下来看看我们,但不出声。微风拂过地面,露出的死人头皮上,乱蓬蓬的头发随风轻扬。我不知道这片土地淹没过多少人。

我们就是这样在静谧中走到墓穴口。我向里望望,回头看看你。你歪着头笑了笑。于是我也放松地笑起来,任由你像现在这样拉着我进入幽深的墓道,在黑暗中穿行。

回到墓室里,我真正开始在那口棺材中睡觉了。然而在夜里,墓室里也并非那么清净——夜晚,我时常可以听到一些怪声,从土壤里传来的沉重的叹息声、一些尸体翻身时骨骼斗榫不齐或者干脆断裂而发出的劈啪声、盗墓贼的铁铲深入泥土发出的清越金属声。有一些盗墓贼善于用木铲挖掘以消除声音,对付这种行径的办法就是下葬时在土里混杂上长长的草叶,盗墓贼们下铲便会很吃力。这时传到我耳中的便会是扑扑的闷响。

在泥土中,声音的传播似乎比在空气中要真实。

有时我抬起头看你,你却在绳子上睡得很沉,死亡一般的沉静。

(六)

夜晚雾气沉沉的时候,我也会出去玩耍。我们的上方是一大片坟场,笼罩在灰色的雾气中。这也是各种生灵或者死者们出来活动的时候。在这片大雾中穿行,你可能时不时会遇上那些传说中的夜叉、狐妖,以及捉妖的道士。那时的道士分成南北两个派别——那些正一派的道士善于制造和使用各种符箓法器;而全真派则宣称他们靠的全是自身清修得来的法力。

这里最多的是你的同类,他们像活人一样在这里行走。其中,有的脸色灰白肿胀,显然是溺毙者;有的浑身焦黑,从分离的皮肤和骨骼之间渗出黄色的汁液,是被活活烧死的;有的身体残缺,是因外伤而死;有的身上插着锈迹斑驳的箭和短刀。月光透过树丛和迷雾颓然地照在这里,并没有给夜行者们带来太多光明。

如果你走在满地的枯枝败叶间不小心被绊了一下,那可能是在地上爬行的夭折的婴儿。他们蹒跚地爬动时会抬起头,睁着空洞的眼睛看人。它们孱弱的胸腔一起一伏,呼吸带动声带不自觉地发出凄惨的哭声,但不知他们从此还能不能学会说话。他们的手臂和膝盖被磨得血肉模糊,露出柔弱的骨骼,但不知他们从此还能不能学会走路。

然而我并没有看见过那些像你一样自缢身亡的人,一个也没有。你说这座墓地本来是一个战场。甚至我们所在的这个最大的坟墓,也曾是一个秘密的储藏仓库,后来我也确实在这里面找到了很多兵器、粮草,甚至吃的,可惜的是它们都早已腐败了。当年一场激战之后,墓地的建造者一方失败了,几乎没有人为他们收尸。他们大部分立即被野狗和乌鸦吃掉了,有的不久后被蛆虫吃掉。

不过,剩下的那些却神奇地保留了行动能力,甚至一些头颅被砍断的士兵也能够在停止呼吸后继续走路。运气好的话,会发现一个断了头的将领骑着一匹胸腔碎裂的骏马呼啸而过。他离我那么近,我能听见他从断裂的脖颈中呼呼喘气的声音,像风箱一样粗重、空洞。我曾经和那些身着盔甲的丧尸打招呼,然而他们好像听不见我的话。

我就在这里度过了两年。

(七)

刚刚死去时,你很不适应。你曾经试图吃下一只蟾蜍的后腿,然而结果是根本无法消化,它被填塞在腹中,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堵塞在那里。而这十八年来,你每天的“食物”是那种黑色甲壳虫的分泌物,你平时把那些汁液收集在小瓶里。那些虫子被你的笛声吸引,呼之即来,招之即去。我始终没有学会这种驯养的方法,也许它们只听从死者的命令。而我在起初几个月里一直需要服用避秽丹。这种用苍术等药材炼成的蜜丸可以避免我被尸秽侵蚀,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需要它了。而你还在每天服用那种刺鼻的黑色液体。

“如果不喝这种东西,我就会很快腐烂,变得很丑。”你的两条腿在石棺上荡来荡去,“等我变成那个样子,你就不管我,自己一个人走了,对不对?”

我当时说:“不会,我一辈子都要和你在一块。”

你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恍然说:“等我到了那时候,我就会杀了你。”

那时我也陷入了恍惚之中。

(八)

我觉得这种平静的生活就快要结束,将来总会有一个人来打乱我们的生活。我这几天一直在做这样的梦,梦见那些道士掘开这里的每一座坟墓,撬开这里的每一口棺材;梦见那个穿杏黄色衣服的活死人挟着我在夜幕下的旷野中狂奔。在那样的梦里你总是不在身边,却似乎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人间或是地狱。

我曾经想过陪你过完你死后的一生。而今晚,我躺在冰凉的石棺中翻来覆去睡不着。从下方的泥土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我意识到,自己突然开始想念离此只有五尺泥土之遥的地面,那里是夜幕笼罩下的终南山。

[后记:我不止一天地觉得金大侠的《神雕侠侣》有几章写得很哥特。所以我试着用这种方式把杨过小龙女孙婆婆李莫愁重新改写,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再看一下原著的第五、六章,再对照来看可能会有更多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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