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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非洲风云 三十二 彩虹国度 上 -- 橡树村
但是过去毕竟不能够如此轻易地被忘记。动荡的历史，血腥的过去需要一个总结，众多的受害者需要一个说法。曼德拉相信，应该彻底调查过去所发生的践踏人权的事件。只有把过去的事情弄清楚了，才能够真正把过去抛弃。这个想法立刻遭到了曼德拉的副手，前总统德克勒克的激烈反对。德克勒克认为纠缠过去，只能导致对旧政府的清算而忽略ANC在斗争时期的劣行。曼德拉与白人政党的蜜月期到此结束。
德克勒克
遍及全国的大讨论随即进行。一些人认为应该进行纽伦堡审判那样的模式，模仿当年对待纳粹的做法，至少应该惩治首恶。一些人提出要对整个白人社会进行惩罚，因为种族隔离时期，白人享受到了不应该享受的东西，现在到了偿还的时候了。当然也有相反的意见，认为要实现种族和解，就需要进行大赦，赦免原来的所有罪恶，无论是白人的，还是黑人的。大部分白人都反对对过去进行调查，代表自然就是德克勒克，认为这样做只是揭开旧伤疤，让原来不为人知的事情浮出水面，加剧黑白分裂。白人普遍认为，两边都有错，索性不去追究算了。这个真相调查，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有很大的分歧。有的人认为调查真相，就是为了对那些大规模践踏人权的行为进行惩罚。有的人认为真相本身就已经很重要了，了解过去可以对以后的稳定和解作出贡献，回避惩罚也会避免极端势力的反弹，特别是前秘密警察力量的反抗。曼德拉自己就表达过这样的担心，担心一旦宣布对过去的罪行进行惩罚，第二天就会被白人的坦克围攻。
曼德拉
1995年，真相与和解委员会TRC成立。这个委员会的任务有很多限制。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将只调查1960年沙波维尔事件以后的严重践踏人权的事件，比如谋杀、诱拐、虐待。这样，那些大规模的种族歧视行为，比如对数百万人口的强迫迁移，对上百万违反通行证法案的人的监禁等等，就被排除在外。仅有严重的种族隔离事件才会被审查，普通的种族隔离行为本身，不在调查范围内。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可以发出传票，可以进行搜查，扣押物品，有自己的调查队伍。按照要求，真相与和解委员会需要对白人的种族隔离行为与黑人反抗力量的暴力事件同等重视。但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并没有审判的权利，也不是法院，不能对任何罪行进行惩罚，也不能把任何事情提交审判。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可以对于提供真相的人进行大赦，而继续隐瞒真相的人，则可能会对其过去的行为负责，接受日后的审判。
TRC的宣传画
成立之初，没多少人相信这个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能够调查到什么真相，更达不成什么和解。三十多年来发生的众多谋杀、失踪案子，实在太难调查了。原来整个的秘密警察网络，警察系统，完全在白人的手上，这些人在种族隔离时期就非常擅长掩藏各种痕迹，现在也没有人相信这些人会出来坦白。虽然有无数的受害者家属可以来提供种种控诉，但是没有这些秘密警察系统的证人，能调查出来个什么呢？这些罪行，究竟是谁执行的，谁下的命令，怎么可能调查得到呢？甚至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官员们，对于这个调查期待也并不高。
在TRC调查中作证
不过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随着调查的逐渐深入，一些线索开始指向了一些前白人官员那里。一些人坐不住了，为了避免惩罚，1996年十月，正式调查开始不到半年，五名前秘密警察部队的敢死队的成员主动自首，要求赦免参与的六起谋杀罪行。他们声称这些行动都是出于政治目的的，是为了维持国民党种族隔离政府的统治，对抗共产主义，镇压反抗运动。这一下子就打破了白人阵营的沉寂，越来越多的秘密警察出来自首，整个秘密警察的世界突然暴露了出来，众多的谋杀案件，突然出现在人们眼前。调查越来越深入，也逐渐有越来越高层的白人官员被暴露出来，直指种族隔离政府的国家安全委员会，很多决定都是这个国家安全委员会做出的。逐渐地，那些前政府高官被要求需要向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解释当年的所作所为，连德克勒克和博塔都包括在内。博塔曾经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十二年之久，自然收到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传票，却拒绝出庭。博塔因为拒绝出庭最终被判入狱一年，缓期执行。德克勒克三次出现在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面前。德克勒克在调查中努力洗刷自己的行为，为自己的行为找了种种借口，指责很多行为是手下人的肆意行事，是误解了政府的政策，表现有些令人失望。
PW博塔
针对ANC的调查也在进行。由于ANC是执政党，对于ANC的过去的罪恶史的调查，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其执政资格的问题，自然引起了人们更多的兴趣。ANC在反抗的时代组织过不少暗杀、爆炸、虐待，其支持者执行私刑的行为也有很多，特别是臭名昭著的“项链”。这些，都在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调查范围内。种族隔离末期ANC与另一个黑人主要政党因卡塔IFP之间导致数千人死亡的血腥冲突，自然也要接受调查。ANC的表现也不怎么样。ANC认定自己没做错什么。代表ANC出现在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是长期主持流亡的ANC工作的南非副总统姆贝基。在姆贝基提交的答辩报告里面，姆贝基辩称，ANC长期以来进行的是正义战争，目标是整个政府体系。ANC所作的那些事情，虽然从人道主义来讲有问题，但是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这些反击，是在种族隔离政府断绝了所有的改变现状的途径之后，才不得已采取的措施。这些暴力行为，计划的时候是要尽可能地避免平民损失的，但是种族隔离政府的有力打击，使得ANC不得不扩大攻击范围。ANC承认一些行为的确超出了常规，但是作为正义战争的一部分，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对于过去的暴力事件，ANC的态度是，根本不需要寻求什么特赦。
姆贝基
ANC的这个姿态给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带来了很大的问题。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主席，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图图主教威胁要辞职，认为ANC的这个姿态，等于彻底否定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存在的意义。图图认定，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要调查的是严重违反人权的事件，无论其背后是什么借口。图图的坚持，使得ANC重新考虑了自己的观点，做出了让步。在ANC提交的第二份报告中，ANC公开了其武装反抗的细节，但是对于其支持者普遍采取的“项链”刑罚，仍然不愿意承担多少责任，而对于其与因卡塔的血腥斗争，更是想尽方法推卸责任。“项链”是在1980年代黑人区非常普遍的一种刑罚，针对的是协助种族隔离政府的警察、官员，大部分是黑人。这些人被抓获之后，在一个简单的人民法庭被宣判，然后被套上灌满了汽油的轮胎，点火。至少有四百人死于这个方法。ANC的很多官员都曾经对这个方法表示支持。ANC与因卡塔的争斗则更是血腥，有针对对方支持者的屠杀，清洗，导致数千人死亡，也使得ANC的核心，来自东开普的科萨人，与因卡塔的核心支持者祖鲁人有了很深的民族矛盾。姆贝基在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表现，与德克勒克的表现非常相似。
图图大主教
1998年，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报告终于完成。这份最终报告，指责1970年代末期的博塔政府有大量的不当行为。报告认为虽然在此之前的种族隔离政府也进行了大肆镇压，但是博塔政府比之前的政府更加血腥严厉，很多表现超出了常规的范围，大规模的虐待、暗杀等等都发生在博塔政府统治时期。博塔作为政府的首脑，对这一切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一切，在德克勒克政府时期得到了延续。报告认为德克勒克没有有效地阻止秘密警察体系以及极右翼组织试图阻挠ANC掌权的做法，指责德克勒克没有完全揭露其政府高级官员所进行的大规模践踏人权的事件。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对ANC同样提出了批评。报告指出在ANC的武装斗争中，采取了爆炸以及设置地雷等行为，导致了平民伤亡。报告指出ANC的这些武装斗争，导致的平民死亡数量多于对种族隔离政府安保力量的打击。报告还是接受了ANC尽可能避免平民伤亡的这个立场，但是同时指出，无论什么原因，那些死亡的无辜的人，仍然是ANC进行的践踏人权事件的受害者。报告认定ANC所选定的一些暗杀目标也超出了正常范围，践踏了人权。对于与因卡塔的争斗而导致的大规模的血腥事件，报告认为ANC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1990年到1994年的期间，ANC直接对数百个生命负责。
作证
这份报告遭到了两边的攻击。报告正式公开前两个月，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按照既定的程序，把报告提供给了报告中所指责的两百个个人和组织。这自然就遭到了这些个人和组织的强烈反应。德克勒克对于报告中对自己的指责非常不满，到高等法院申请删除关于他个人的文字。反应最强烈的是ANC。见到报告里面对自己的严厉谴责，ANC立刻要求与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商谈重写报告。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同意ANC可以书面表达意见，但是拒绝正式会面。作为报复，ANC指责和解与真相委员会的做法是在妖魔化反种族隔离的斗争。姆贝基也跑到了高等法院，要求禁止公开这份报告，和德克勒克的表现仍然相似。图图对两边都表示失望。图图立刻会见媒体，警告南非可能出现的独裁暴政：我们不能确认昨天的被压迫者，在明天会不会成为压迫者。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了，我们不能保证在这里不会发生。图图要求南非全体人民准备好反抗政府的腐败和滥用权力。最终，ANC没有达到目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报告在1998年十月按期公开。曼德拉直接表示了自己对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做法的支持，认为这份重要的工作，是以后和解的基础。尽管曼德拉说了话，姆贝基仍然坚称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做法是在误导，德克勒克仍然认定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做法是为了报复，而不是和解。分歧依然。
图图：没有谅解，就没有未来
三年的时间，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在调查事实方面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调查确认了那些政治暗杀和破坏不仅仅是执行政策是下级人员的过激行为，确认了很多直接出自种族隔离政府的指示，并完整复原了整个命令下达的系统。报告确认了对于被抓捕的人员的虐待是普遍地，系统地，实际上是官方认可的措施。对于两个黑人派别之间的争斗，也确认那些暴力行为的确得到了双方高层的鼓励，甚至有直接的经济支援。调查揭开了很多人失踪被杀之谜，同时认定反抗斗争中采取的谋杀等等手段与种族隔离政府的行为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不过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就是向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坦白的人，都得到了赦免。
在调查真相方面，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做得很不错，但是对于和解究竟有多少作用，众说纷纭。白人社会倾向于让过去的事情不再被提起，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整个调查过程中，亲自去旁听，守在电视机前面观看直播的人数寥寥。虽然大多数白人也是通过这个途径才知道了当年的秘密警察队伍的血腥黑暗，但是其中很多人相信这只是真相的一部分，是这个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愿意去揭露的部分。1998年的调查，超过三分之二的白人认为这个过程使得黑白和解更加艰难，百分之七十的人相信这个过程对于南非走向和谐社会没有实质性帮助，超过百分之八十三的亚非利康人，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英语人口相信这个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立场并不公正。总的来讲，在白人社会里面，对于这个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及其结论，普遍没有信心。黑人社区对于这个调查就感兴趣多了。随着越来越多的秘密警察的做法被揭露，很多黑人对于这些罪恶行径深恶痛绝，对于那些刽子手们讲几句话就可以洗刷过去的罪恶，非常不理解，呼吁进行公正惩罚的呼声越来越高。有很多受害人家属认为这个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做法，剥夺了自己惩罚凶手的权利。1998年同期的调查表明，百分之六十的黑人认为这个过程对黑白双方都算公平，但是有将近三分之二的黑人认为这个调查进一步分裂了黑白两个世界。不过黑人社会要比白人乐观很多，超过百分之八十的黑人认为这个调查有助于南非走向黑白和谐社会。
真相 和解
无论如何，真相已经揭开，虽然和解仍然不能保证，但是将来的和解，将是真正的和解，而不是建立在对真相掩盖的情况下的和解。也许从这个角度来说，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工作，虽然并没有直接带来和解，但是打下了日后和解的基础。究竟如何评价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工作，目前还为时过早，不过在南非，经过了这个大调查之后，对于过去的批判再也不是社会的重点，不会有什么忽然被翻出来的各种揭秘吸引人们眼球，无论黑白都可以很平和地解说过去，怎么说，也是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一个重大贡献。
彩虹之国--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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