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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与阿壳 (九月) -- 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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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9月9日 离别

阿壳坐在椅子上,低头皱眉,恨恨地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LP,你又要走了,又要留我一个人。我真是气死了,我要气死了。

我看了下表,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有行李要托运,该出发了啊,看阿壳那样气鼓鼓的样子,却不敢说要走的话,只好继续洗碗说,你十月份去我那吧,都说纽约的秋天很美的。

阿壳扯了扯耳朵,说,LP,你就不能不走么?

我哑然失笑,那谁给我发工资啊。

傻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到底还是拖着行李出发了。阿壳锁门,我走在前面。突然想起IPOD在充电,忘了拿。于是转过身朝他冲过去,说,哎呀,忘了。阿壳站在那,带着点期待的样子看着我,我说你快回去拿我的IPOD,在客厅里充电呢。阿壳闷闷地转身说,哦,我还以为你要冲过来拥抱我。

路边的小叶金钱草长势极好,我忍不住蹲下来细细地看。小时候妈妈得肾结石,我下了课便带着小铲子去河边挖小叶金钱草给我妈妈熬汤喝。后来我在北京自己也得肾结石,喝了一年多的金钱草冲剂。阿壳这长得如此好金钱草,我见着觉得亲。

阿壳取了我的IPOD出来,看着我喊一声,别蹲在那装小学生了,你都这么老了。

我站起来对他说,长得这么好的金钱草,看着真喜欢。

阿壳不屑说,哼,你也就认得这一种草,二伯伯看到要笑死。

阿壳的二伯伯是植物学家,我怎么能比得过?以前在网络上看到二伯伯的学生写得文章,说二伯伯喜欢带着学生直接去野外授课,一边教学生多识草木之名,一边还说些人生宇宙的道理。是极清高俊秀的完美主义者,只是一直不曾结婚,把阿壳当亲生孩子疼着,因此也关心了我,去云南出差还会记得给我买个玉镯子,却不料公公有趣,拿着那镯子看了半天,说你这个不如我给的这个好,老哥两辩半天,干脆拿着两镯子跑到书房去划桌上的玻璃。

我家亲戚简单也少来往,从小到大就是一家四口。阿壳不是,光堂表兄妹就近20个,第一次去爷爷家过春节,阿壳就吓唬我说我肯定记都记不过来,我确实有些忐忑。阿壳安慰我说,你怕啥,该是我们家的人一块儿帮着我来讨好你,免得你跑了,不是你讨好我们家人-----这话说得我那叫一个开心。最后人我倒是都记过来了,但每人一杯酒,喝得几乎醉死过去。幸运的是阿壳的姑伯都极有趣,大伯伯是学哲学的,用公公的话说,就是完全不事生产。我看大伯伯唯一的爱好就是收藏,家里号称有十万卷书,三千字画(大多是赝品)。大伯伯总用他的藏书诱我去他家玩,说最宝贝是一套疑似清末的手抄本《脂砚斋全评石头记》。

阿壳的大姑和大姑父都是学阿语的,在外做了十多年外交官,和自己的孩子都不亲,早几年回家乡买了房子,从此闭门养老。公婆说起来总忍不住叹气。我最喜欢的是二姑姑,学中文的,是沈从文的大粉丝。我有一年突然起意,买了一套沈从文全集也不打招呼就出发去二姑姑那看她。结果二姑姑不在家,外头又下很大的雨,我没带伞,淋了雨,在门口等了大半天。晚上在二姑姑家就开始发高烧,迷迷糊糊中记得二姑姑每隔一两个小时就来给我测体温,给我盖好被子,还会在我脑门上轻轻吻一下,我当时觉得这病生得真是幸福极了。

小姑姑是学医的,是公公最心疼的小妹子,每次来公婆家,都会爱娇地给公婆说她要去吃什么馆子,要去什么商场买衣服,还要去钱柜唱卡拉OK。其实小姑姑自己很不容易,小姑夫很年轻得了结肠癌,为治病掏空了家底,小姑姑狠狠心辞职下海自己办公司,卖过自行车,卖过衣服,那些年挣扎地辛苦,所以公婆也加倍地心疼。

有时候想想长辈们的故事也觉得有意思,一直让二姑姑动笔写一写,她总是懒。我坐在车上想得太入神,阿壳伸出手拍拍我的腿,问,LP,你想什么呢?----每次阿壳这样问我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他心底一种隐约的害怕:他怕我陷入沉思,灵魂去到他无法进入的地方。

我于是甩开思绪,转头看他,同学帮他新剃的寸头显得他大脑壳更大了,一副无辜的孩子气。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阿壳看我,问怎么了?我摇摇头低声说,没什么,我走了之后你要早点从实验室回家休息,争取12点之前睡觉好么?----不好,你都说多少次了,我做不到你还偏要说。

无奈,心里暗暗叹气。把手拿回来,看着窗外,想如果我们用爱人及被爱的能力来衡量幸福的话,我该是幸福人中的最幸福者----不管是自己的家人还是阿壳的家人对我都这么好,我实在是没有资格说哀伤。有时候看自己写的打油诗,会忍不住责备自己找抽。可是,好像我也没有办法,我摊开手心里生出空虚的感觉来。

飞机人不多,我一个人坐三人的座,便干脆躺下来睡觉。很冷,睡了一会就开始头疼,感觉发低烧。于是坐起来,看窗外天光越来越暗,最后成为黑漆漆的一片。飞机要降落的时候却是很美,一开始隔着些薄薄的云絮看到些光亮散落在墨黑的水域之间。越来越近,地光璀璨,像是有人随手撒出去的一片宝石,我想起翻译《劫·梦》时,飞船降落基地时作者的描写: beyond the field itself stretched a vast jeweled webwork, like myriad earthly stars,想起和朋友对这一句翻译的讨论,突然很想告诉他,我明白了Jatken在飞船上往下看时那种惊艳的感觉,或者说作者一定也曾像我这般,靠在飞机的舷窗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个过程。

到机场时已经夜里12点多。等领了行李,我已经头疼欲裂。有个大块头走到我跟前,问我要出租么?我晕晕乎乎地就说好。他拖过我的行李领着我往停车场走,到得车前,我才发现是黑车。于是不肯上车,大块头无奈,掏出他的驾照,说你拿着我的驾照还不成么?我心里天人交战,想应该不会那么衰,还是上了车。看车子驶出机场,开上高速,四野岑寂,以前看过的各种恐怖电影情节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外冒,于是一手捏着大块头的驾照,一手掏出手机,准备一有不测,就立即拨打911。但不敢打给阿壳,怕他骂我上黑车。司机看我这副紧张模样,忍不住说,你怕什么?我不会抢劫你的,你是我的姐妹!我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一个单身女性,半夜三更上了你的车,我能不小心点么?司机无奈,说你是亚洲人吧?我也是,我来自印度,我们都是兄弟姐妹。我于是干笑,说好,真好。

司机摇头,好容易把提心吊胆的我送到了家门口,司机说,看,我不会害你的不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我终于能笑得真诚点了,说,恩,好,下次去机场我给你打电话要车。司机乐说,睡个好觉。

到家吃药给阿壳打电话,给阿壳说起来,阿壳说,你呀,就是喜欢自己吓自己, 以后不许上黑车了,听到没?

恩,以后不许上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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