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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所谓三皇五帝(下卷)——尧舜禹时代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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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所谓三皇五帝(下卷)——尧舜禹时代(11)

春秋时代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但是,再怎么崩,再怎么坏,很多的政治制度还是沿袭上古时代的传统。

或者说,任何新时代再新,也只能在旧时代的基础上奠基。

正所谓“周因于殷礼”,“殷因于夏礼”,春秋时代的巡守制度,其实都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更是对夏商周巡守制度的直接承继延续。

虽然此时的巡守制度,多数已经一脚踢开周天子,由霸主主导之。但是,巡守制度中的“会”与“朝”的内涵并未改变,而且重要性还大大的上升。

每一次霸主的兴衰、每一个诸侯国的存亡,都凛凛牵系于这些国际多边、双边会谈之中。

这里,不妨以春秋时代鲁昭公四年(公元前538年),楚国发起的申地(今河南省南阳市北)会盟考察之。

是年夏季,蔡、陈、郑、许、徐、滕、顿、胡、沈、小邾等各国元首以及宋国的太子子佐和淮夷部落的首领等前往楚国的申地(今河南省南阳市北)出席多边会议。

鲁、卫、曹、邾四国都没有参加。

曹国和邾国均以国内不安定推辞。

鲁昭公以当时正有祭祀活动推辞。

卫襄公以患病推辞。郑简公先期到达申地。

  六月十六日,楚灵王在申地与各国代表团会晤。伍举(春秋名将伍子胥之父)在会晤开始前对楚灵王说:

  “卑职听说,列国没有固定的归服对象,只归服于礼。

  如今元首刚得到列国归服,对礼要谨慎啊!称霸国际的事业是否能成功,全在这次会晤了。

  考察前代,夏启有钧台的盛大宴会(钧台之享28),

  商汤有景毫的伐桀宣言(景亳之命29),

  周武王有孟津的讨纣盟誓(孟津之誓30),

  周成王有岐阳的军事检阅(岐阳之搜31),

  周康王有酆宫的万国朝觐(酆宫之朝32),

  周穆王有涂山的多边会议(涂山之会33),

  齐桓公有召陵的武力炫耀(召陵之师34),

  晋文公有践土的国际公约(践土之盟35)。

  元首打算从这些国际称霸惯例中选择哪一种?

  宋国的向戌和郑国的子产都在这里,他们全是国际政治舞台上的优秀人物,您也可以向他们咨询。”

  楚灵王说:“我采用齐桓公的成例。”

  楚灵王派人向向戌和子产请教有关举行国际会晤的礼仪,向戌说:

  “小国学习礼仪,大国使用礼仪,岂敢不把我所知道的全奉献出来?”

  即向楚灵王呈献了公侯爵级国家元首与他国元首会见时的六种礼仪。

  子产说:“小国供奉职守,岂敢不克尽职守?”

  即向楚灵王呈献了伯、子、男爵级国家元首会见公侯爵级国家元首的六种礼仪。

  君子认为,向戌善于保持本国的传统礼仪,子产善于辅佐小国(宋以公爵级立国,郑以伯爵级立国)。

  当楚灵王使用新学会的国际礼仪同各国元首会见时,特意让伍举侍从在他身后,以随时纠正失误。

  但直到会见仪式结束,伍举没有任何规正。楚灵王问他缘故何在,他回答说:

  “国际交往礼仪中,我从未见到过的就是这六种,又怎么能有所纠正呢?”

  ……

  楚灵王在国际会议上表现骄纵。

  伍举说:“夏启、商汤、周武、周成、周康、周穆、齐桓、晋文这六王二公主持国际活动的成例,都是用以向列国显示礼仪的,也是列国所以会拥戴他们担任国际领袖的原因所在。

  夏桀召集仍地多边会晤,缗国背叛了他;

  商纣举办黎丘联合军事演习,东夷背叛了他;

  周幽发起嵩山国际会议,戎狄背叛了他,都是在列国面前表现出骄纵的缘故。

  现在元首太骄纵了,大概难以取得成功吧!”楚灵王不听他的劝谏。

  子产见到向戌说:“我不担心楚国了。楚国元首外示骄纵,内拒劝谏,过不了十年。”

  向戌说:“是啊,骄纵的人维持不到十年。他的罪恶还未广传远播,等罪恶远播后就要被抛弃了。美好的德行也是这样,德行远扬后就要兴盛了。”36

从这次会议各国君臣在台前的表演,幕后的种种小动作不断,可以看出,这种会盟,虽然由强而有力的霸主主持,树立声威。

然而,各个诸侯国也借此考察霸主实力之虚实,观望政治风向,以决定在维护本国最高利益的前提,是否继续对霸主保持有限度的“忠诚”。

此次的申地会盟,楚灵王虽然遂了霸主的心愿,可是慕虚名而处实祸。

以至于在不久远的未来,吴国攻打楚国,进占楚国之国都之时,中原列国却各个无视盟约之义务,幸灾乐祸的观望,无一伸出援手。

巡守制度内涵的改变,在于秦王朝大一统之后,大力推行郡县制37,中国历史自此进入了皇权时代,在国家意识形态方面,其特征则为帝制主义。

上古分封制,很多事情上,老大要和小弟商量办,等于是联合控股公司。

有了郡县制,老大就可以踢开所有的小弟,老大之下,所有人都是打工仔,没有资格和老大讨价还价了。

也就是说,这个联合控股公司的所有股份也就归老大一人所有了。

当然了,老大一人身兼董事长和总经理两职,忙,肯定是忙了一点,可是再也不用担心诸侯不来“朝”,更不用担心自己开“会”人不齐了。

于是,作为君主对部落、方国以及诸侯封国巡察、征伐的政治军事活动,并成为控扼天下、巩固王权的重要举措的巡守制度。在皇权时代意义不大,纯属摆设。

然而要取消巡守制度也不可得,因为还有很多人,特别是儒家知识分子要靠这个吃饭啊。

怎么办呢?

儒家知识分子根据“天子非展义不巡狩”的思想,对巡守制度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并制度化之、礼仪化之。

同时与新发明的“封禅”之说相结合,居然成为后世一大显学。

封禅之封,为“祭天”

封禅之禅,为“祭地”

合而为一,即是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之时的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礼。

这个封禅制度,最早出现于《管子?封禅篇》之中——

齐桓公既成霸业,在葵丘大会诸侯之后,好大喜功他就想要举行祭祀天地的封禅大典。

辅佐他成就霸业的管仲却不支持,劝谏说:“古代封泰山祭天,禅梁父山祭地的有七十二家,而我所能记得的不过只有十二家。

这就是古代的无怀氏封泰山祭天,禅云云山祭地;

伏羲封泰山祭天,禅云云山祭地;

神农封泰山祭天,禅云云山祭地;

炎帝封泰山祭天,禅云云山祭地;

黄帝封泰山祭天,禅亭亭祭地;

颇项封泰山祭天,禅云云山祭地;

帝喾封泰山祭天,禅云云山祭地;

尧封泰山祭天,禅云云山祭地;

舜封泰山祭天,禅云云山祭地;

禹封泰山祭天,禅会稽山祭地;

汤封泰山祭天,禅云云山祭地;

周成王封泰山祭天,弹社首山祭地。

他们都是承受天命然后才举行封禅大典的。”

桓公说:“我北伐山戎,远过孤竹国;西伐大夏,涉渡流沙河,束战马,悬兵车,攀登卑耳山,南伐到了召陵,登熊耳山以望长江汉水。与各诸侯国兵车之会有三次,乘车之会有六次,做到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各国诸侯没有敢违抗我的。这同古时夏商周三代承受天命,有什么不同呢?”

管仲看到不能用道理说服桓公,因而只好举出事实来,说:“古时举行封禅大典的国家——

盛在祭器里的是郁山上的黍和北里长的禾;

铺在地上作为垫席的是江淮之间特产的三脊茅草。

东海送来比目的鱼,

西海送来比翼的鸟,然后,不召而自至的东西还有十五种之多。

我们现在的情况是凤凰麒麟不来,象征祥瑞的嘉谷不生,然而蓬篙蔡莠等杂草却很繁茂,鸱枭之类的凶禽恶鸟却不断来临,还想要举行封禅的大典,岂不是不应该么?”

于是,齐桓公只好打消了封禅的念头。38

实际上,管子的这些说法完全是在蒙不读书、没文化的老板。

封禅这种事情,上到天子,下到平民,个个都得做,祭天拜土地嘛。有啥稀奇,无非是什么样的级别,搞什么样规格。

齐桓公那时候已经是天下霸主,论起实力,比天下共主周天子只高不低。他要真的固执去封禅,诸侯估计也就是动动嘴皮子,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封禅就实际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君主觉得自己政绩不错,拿的出手,自动向天地神灵请功。

他们在祭祀中,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说——天老爷,你最大,我是你的好学生,是你最卖力的打工仔,今天请你给我打个分吧。

所以,后世之秦始皇在统一六国之后,要上泰山封禅。

汉武帝要结束有汉以来70年边患,也要上泰山封禅。

这个封禅,可以说,不论对国际舆论、对国内民众的影响力都很大。今日中国类似之活动,也就是2008年搞的奥运会。

正因为封禅类似2008奥运,属于一个国家的成人礼,也是太平盛世的象征。古代人个个都想挤上这列幸运快车。

以《史记》作者司马迁的老爸司马谈而论,当司马谈因故没能随从汉武帝封禅泰山,因而抱憾终生,直到临终前,还紧紧的握住儿子的手不放,泫然泪下,说道:

“现在圣明的天子(汉武帝)继承千年以来光辉的文化传统,举行封禅泰山的国家大典,我却不能从行,是命运的安排啊。我命苦,我命薄啊。”39

司马谈由于没能亲历封禅大典,其痛心疾首、无限悔恨之状,和今天那些2008年没能亲到北京观看奥运会的人没两样。

对于封禅之功用,总结的最好的,算是汉人刘向,他说——

中国之改朝换代,有了新的主人了。在英明君主的治理下,实现了太平盛世。有了这样的功绩,君主一定要登上泰山之巅祭天,来到泰山脚下(梁父)祭地。

同时昭告天下,他之所以成为人王,乃是出自天命,是老天爷安排了他来人世间治理苍生。

现在举行封禅大典的目的,是要把人间已经是太平盛世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天爷,回报和酬谢天地诸位神灵对人间新人王的帮助。40

一谈起巡守、封禅,又浪费了大家很多时间。

当然了,生命太长了,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不然大家那会来看我的书呢?

之所以和大家扯了这么多,乃在于我计划写的这套书,分四部。

《族天下》讲的是自黄帝立国一直到大禹治水这段时间的历史。

《王天下》将的是夏启开“家天下”之传统,至商王朝灭亡这段时间的历史。

《周天子》讲的是西周王朝兴起、中衰、至镐京陷落这段时间的历史。

《霸春秋》讲的是东周继立,至三家分晋这段时间的历史。

前前后后两千多年的历史,千头万绪,要说清楚,是很浩大的工程,特别是其中政治制度之创设、承继、沿袭、改良,分开了讲,大家更头晕,因此先在这里做个小总结,以后可以省事哈。

现在,坐上时空穿梭机,再次回到黄帝王朝帝尧时代。

帝尧与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六大部族之旷日持久的战争,今天从纸面上来看文献,也就短短的一行字。

从这一行字里头,上古时代,一切中国人在大旱之年所承受战乱之苦被轻巧的抹平了。

在这些战役中,黄帝王朝的唯一优势,也许就是最不缺少兵员,无数的饥民源源不断的补充到军队之中。

然而,要使这支军队保持战无不胜战斗力,后勤供应肯定是重中之重。

而为了保障后勤供应,帝尧只有一次次的向各大族低头,几乎将巡守制度发挥到了极限。

因为在其时,中国国家刚刚建制,对于统筹天下财政,管理上并没有太多的经验。

所谓的“贡赋”这种国家固定的财政收入,还有待黄帝王朝在进入大禹时代,大禹借治水之名,方能一举创设之。

而帝尧此时只能仰赖各大族的支持。

只是各大族本身也苦于大旱,要在从他们手上榨取出多余粮草,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大国小家之间的矛盾,靠帝尧个人的领袖魅力,他的个人品德,所推行之善政,所能取得的效果至为有限。

于是帝尧只能看着整个政局往自己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他只能一次次打出“军事牌”,帝尧告诉所有人——

他拥有黄帝王朝立国以来,战力最强悍的军队,由羿领导的强弓兵团。

更以被歼灭的部族来,警告所有不予合作的部族。

如果帝尧真的后世传说中具有高尚美德的仁君,他一定一次次为自己的做法感到羞愧,一次次挣扎道德和良心的边缘。

作为黄帝王朝的最高领袖,作为天下之共主,不惟做不到爱民如子,而且还要一再的压榨自己的人民。

是,这一切,都是为了维持自黄帝立国以来的黄帝王朝。

帝尧每次在崩溃的边缘,一次次的告诉自己确实是情非得已,这并不是托辞,

应该说,在人类文明史上,他并不是第一个面临这一两难决断的君主,也从来不会是最后一个。

明末的崇祯帝便是其中一位,他在内忧外患中,下罪己诏的同时,一次次加征赋税,一次次的说: “再苦吾民一年”.又一次次的说“不忍再苦吾民。”。

直到临死之前,他才放弃了最后的努力。41

任何一个力图有为的君主,从来不会不把他的民众放于自己的心上,放于自己的良心之上。

而一个君主,往往一身而兼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之双重代表,即便现代社会之国家领导人,不论民选还是专制,也概莫能外。

我们考察历史,不难发现,在太平盛世的时候,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往往一致,君主做出决策并不太难。

而在板荡乱世,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却往往背道而驰,那么在这个时刻,越是力图有为,越是将民众放在心上的君主,其身心必然诚然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

这,也是当我们翻阅明末历史,不由对最后一任君主崇祯升起无限之同情。崇祯自身才具再加上种种无法克服的客观因素,成了失败者。

帝尧则是幸运的,虽然在最困难的时候,一次次做出无奈而痛苦的的抉择,然而他最终胜利。

作为后人,当我们注视他身上胜利的光环之时,也要对他的内心所承受之宽广浩瀚无边界的痛苦有所体察,进而理解之。

因为一边是国家利益,一边是人民利益,帝尧无论如何抉择,都实在是太难了。

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他为什么甄选优秀的人才,要将天下共主之位让出去,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直到黄帝王朝的第七任君主帝舜挺身而出,他才如释重负。

说到这里,大家已经知道我要谈的就是上古历史最让无数中国人感动的一页——禅让。

把天下共主之位让给贤人,为什么叫做禅让。

禅,前面说过了,是一种原始宗教礼仪,类似于今天向土地公拜拜。上古君主向土地公拜拜,就是向大家表明,我是这块土地的主人。

禅让,听起来神神秘秘的,其实也并不复杂,说白了,就是办理土地产权转让手续。

帝尧第一个要禅让对象是许由。第二个是子州支父,都没有成功。第三个则是他未来女婿帝舜。

帝舜的故事还很长,暂时不谈他,先说许由和子州支父。

许由是何方神圣今天已经不可考了,但是应该是黄帝王朝之中一位比较牛逼的部族族长。42

毕竟,国难当头,要挑出黄帝王朝这样的重担,肯定得是一位能文能武、大家都信服的、本身又拥有强大部族支持,才有可能。

战国时代的庄子对这段历史特别感兴趣,当然他是写寓言的高手,至于他的学风吗,是很靠不住的。

司马迁就曾经痛批《庄子》——码了十几万字,都是寓言,很多章节,根本就是瞎掰,一点事实依据也没有。43

所以呢?对于他书中提到的这段小故事,我们不可不关注,但也不能全信。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说:“太阳和月亮都升起来了,而小小的烛火还不熄灭,它和日月的光亮比起来,不是很难吗!

季雨及时地降落了,可是还在不停地浇水灌溉,这对于整个大地的润泽禾苗,不显得是徒劳吗?

先生如果你立为天子,天下一定会安定。

然而我还主持天子的政务,我自己觉得缺乏能力,请允许我把天下让给你吧。”

许由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安定了。

而我还来代替你,难道我是为了出名吗?

名是从属于实的,难道我还去求取从属的东西吗?

巧妇鸟筑巢在深林中,不过只占一根树枝罢了;

偃鼠到河里饮水,只不过喝满肚子罢了。

你请回吧!算了吧!

我的君主!我是不想对天下有所作为的!厨师虽然不下厨房,主持祭祀的人也不会逾越厨师的职位而代替厨师去烹调的。”44

这段对话颇有意思,帝尧为了顺利的禅让,是猛给许由戴高帽。

许由也很聪明,知道自己要是接受了黄帝王朝眼前的烂摊子,那等于脱下裤子坐在火炉上烤。真坐上去,罪可就大大有的受了。

于是许由连声高呼,黄帝王朝万岁,万万岁。帝尧领导英明,一句顶一万句,万岁万万岁。现在天下都安定了,我许由何德何能,怎么能当天下共主,再说了,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啊。

总之,许由是死活不答应帝尧的安排。

由于上古文献一来记载简约,二来因各种原因失传,因此到春秋战国,后世的学者就不大了解帝尧当时的处境,面对的困局。

因此各种奇谈怪论,往往有之。比如韩非子就想当然的认为——

尧统治天下的时候,住的是没经修整的茅草房,连栋木椽子都不曾刨光;

吃的是粗粮,喝的是野菜场;

冬天披块小鹿皮,夏天穿着麻布衣。就是现在看门奴仆的生活,也不比这差。

禹统治天下的时候,亲自拿着锹锄带领人们干活,累得大腿消瘦,小腿上的汗毛都磨没了,就是奴隶们的劳役也不比这苦。

这样说来,古代把天子的位置让给别人,不过是逃避看门奴仆般的供养,摆脱奴隶样的繁重苦劳罢了;

所以把天下传给别人也并不值得赞美。

如今的县令,一旦死了,他的子孙世世代代总有高车大马,所以人们都很看重。

因此,人们对于让位这件事,可以轻易地辞掉古代的天子,却难以舍弃今天的县官;原因即在其间实际利益的大小很不一样。45

其实黄帝王朝再怎么差,帝尧作为天下共主,真要搞一套小别墅,让很多人来服侍他一个人,又有什么难的,谁能有脾气啊。

其实人类之有历史,每一页书写的无一不是在人类如何追求权力。

无论是那个文明,那个国家,那个社会,大人物都在追求属于他们大的权力,小人物追求都在属于他们小的权力。

这是因为权力可以说是在任何领域内都可以兑现其价值的硬通货,有了权力,金钱、地位、名利、富贵,挥手可至。

这也正是为什么权力魔力如此惊人,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缘故。

至于韩非子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完全是因为他是破落户出身。

虽然谈起权谋之术头头是道,其实自身根本没有当过官,尝过富贵的滋味,所以才会这么的想当然。

只是韩非子的这个思路,似乎很对中国古代老百姓的胃口。

中国古代是个农业社会,社会交流异常封闭,多数的老百姓对于统治者的奢华生活的想象,往往难以离开自身的经验。

比如老百姓追求温饱,对于自己的生活满足感也就是一日三餐有一张大饼,那么对最高统治者生活的想象,可能也就是他们每餐都能吃上十张大饼了。

老百姓的这种想象,如果附上了精英知识分子的宣传,所出来的结果有时候是令人极为惊奇——在上古时代的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任何以贤德著称的君主,一个个毫无例外的成为穷光蛋,一个比一个更穷的穷光蛋。

仿佛越穷越光荣。越穷越道德。这里不妨看看《淮南子》一书是怎么说的——

帝尧原先都没有百户人家的城郭;

帝舜原先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但后来却拥有了天下;

帝禹原先连十个人的势力都没有,汤原先也没有哪怕是七里大的封地,但后来还是称王于诸侯。

周文王原先处在的岐周一带,土地方圆也不过百里,可是最终立为天子。46

看起来,上古时代的列位施行德政的大佬们明显是穷鬼大集合啊。

可是穷鬼们怎么一下子就暴发了,暴发的那么快,一下子就统一天下,统统成了天下共主呢?

淮南子给出一个很大胆解释——“有王道也”。

只要有了王道,一夜暴发不是梦,竟可以说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

《淮南子》这些话,是事实吗,不是。

以帝尧而论,他的统治疆域并不弱于前代,而且在大旱之年,经过六场大规模的战役,势力范围还大大的拓展了。

同样还是淮南子一书就说了——

尧帝确立奉行孝慈仁爱,对待人民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子女。他亲自西临沃民国,东至黑齿国,北到幽都,南达交趾。47

这里提到的幽都和交趾,我们在帝颛顼时代已经讲过。

西方之沃民国,根据山海经记载:

西王母居住之山、壑山、海山。有个沃民国,沃民便居住在这里。

生活在沃之野的民众,吃的是凤鸟产的蛋,喝的是天降的甘露。

凡是他们心里想 要的美味,都能在凤鸟蛋和甘露中尝到。

这里还有甘华树、甘柤树、白柳树, 视肉怪兽、三骓马、璇玉瑰石、瑶玉碧玉、白木树、琅玕树、白丹、青丹,多出产银、铁。\r

鸾鸟自由自在地歌唱,凤鸟自由自在地舞蹈,还有各种野兽, 群居相处,所以称作沃之野。48

这个沃民国今在何处,已经不详了。但是根据《山海经》的这些描述,极有可能位于今天成都平原附近。

而后世商代之贵族中,有一支“沃”姓,商人自称是帝喾的后裔,因此这个沃民,极有可能是帝喾时代之国都亳之居民。

他们在帝尧时代,迁移至成都平原,在那里繁衍生息,从而形成的新的部族。这些伸展黄帝王朝边疆的移民,服庸帝尧的领导,也不是很大的意外。

至于黑齿之国。记载首见于《山海经·海外东经》——

黑齿国在它的北面,那里的人牙齿漆黑,吃着稻米又吃着蛇,还有一条红蛇和一条青蛇,正围在他身旁。

另一种说法认为黑齿国……那里的人是黑脑袋,吃着稻米驱使着蛇,其中一条蛇是红色的。49

这一说法,历来被认为神话,然而今天广东曲江县石峡的新石器时代的考古发现,曲江石峡墓地的墓主可能正是黑齿之国国君黑齿及其家族墓地。

他们之所以黑齿,并非天生。乃是嗜食产于亚热带的槟榔果所致。

他们之所以黑首,乃是因为身处南方,承受更为炽烈之太阳光照晒所致。

当然,这个黑齿之国,最初并不是一下子就跑到南方去了,而是在黄帝王朝的东边,大约在今天的江浙一带。

关于这个黑齿之国,同样是在《山海经》中,还找到这样一条资料:

有个国家叫黑齿国。帝俊的后代是黑齿,姓姜,那里的人吃黄米饭,能驯化驱使四种飞禽。50

可见这个黑齿之国,姓姜,极有可能炎帝之后裔,他们拥有“使四鸟”之特权,又与信仰鸟图腾的少昊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

帝尧治下之势力范围是如此广阔,其背后自然是一场场惨烈的血战。

如果说帝尧的这一成绩,仅仅是单纯奉行“王道”,仅仅凭着“一百户”起家,就能开疆拓土,万国来朝,那无异是痴人说梦。

至于淮南子说帝舜原先连立锥之地都没有,更是扯的没边了。

因为帝舜在没有接受帝尧的禅让之前,可是一位黑白两道通吃的主。

帝舜所拥有部族擅长农耕,其所耕作之地历山,是当时唯一大片不受大旱影响的良田。

帝舜本人作为部族之首领,很会经商,大发特发国难财,这才由一位不起眼的部族族长,一跃而成黄帝王朝最耀眼的政治明星。

帝尧的每一次军事行动,都要得到帝舜在经济财政上支援,才能进行。

也就是说,帝舜是一位类似清末红顶商人似胡雪岩的牛人。

这样的人,用富可敌国来形容还差不多。

总之,淮南子为了宣扬所谓的“王道”,不顾事实,完全是一种建立在人民对圣明君主的美好愿望之上的胡说。

事实上,即便是儒家信徒,口中虽然说仁者无敌于天下,可是当他们严肃的讨论国事之危机的时候,也会实事求是,一不小心,戳破“王道”之真相。

在西汉武帝年间,汉武帝为了解除汉王朝北部匈奴之威胁,发动一次次的北伐。

虽然汉武帝继承的文景之治后的殷实的汉王朝,但是随着战事一再扩大,再加他本人穷奢极欲,国家财政出现严重危机。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汉武帝起用了法家知识分子桑弘羊,行均输、平准之法,为国家理财。

然而由于官僚系统的腐败,理财变为敛财,天下生民为之困苦。

随着一代强人汉武帝的去世,其子汉昭帝继承遗产的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国家。

为了化解这一危机,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二月,朝廷从全国各地召集贤良文学60多人到京城长安,与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政府官员共同讨论民生疾苦问题。

会上,双方对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均输、平准、统一铸币等财经政策,以至屯田戍边、对匈奴和战等一系列重大问题,展开了激烈争论。

这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第一次规模较大的关于国家大政方针的辩论会。后人把这次会议称为盐铁会议。

根据这次会议的官方记录,学者桓宽在事隔30年之后,加以“推衍”整理,增广条目,把双方互相责难的问题详尽地记述出来,写成《盐铁论》。

在这次讨论中,一位儒家高级知识分子(文学)就说:

大禹治水,平定天下九州,于是四方之诸侯各自以土地之所产出缴纳给中央王朝。这些贡赋足以充满大禹的宫殿仓库,任由人主一个人挥霍,满足人主最奢侈的欲望。51

既然诸子们为了满足老百姓的愿望,合力编造出一大堆包括帝尧在内的中国上古历史最牛逼的穷鬼。

那么穷鬼要禅让自己的天下,显然也要选择另一个至少不能比他富的穷鬼。

于是,在后世之传说,黄帝王朝非常牛逼非常拉风的大族长许由,慢慢就变成了一位跑到山上居住的乡巴佬。

这个传说传到魏晋时代,因为魏晋时代士人们最美妙最时髦的时尚就是跑到山上去当隐士,于是许由自然也成了一个跑到山上去居住的隐士。

为了让这个传说可信度提高,还增加了一个可爱的配角,现在,我们一起来温习一下这则古老的传说,每个中国人都必须知道的传说——许由洗耳:

许由字武仲。52

黄帝王朝的君主帝尧听说他贤德的名声,要把天下共主之位禅让给他。

许由拒绝接受,为了避免帝尧的“骚扰”,他跑到了嵩山附近的一条河流——颍水的背后,那里有一座箕山(位于今河南登封市南部)53。

许由就在箕山山脚下隐居了下来。

然而,帝尧并没有许由死心,而是继续纠缠。

他再次找到许由,恳请他出任九州长(相当于今天国务院总理,也是古代人想象出来的官职,真实的历史上并没有)一职。

许由一听,立马感觉到自己受玷污,耳朵失去贞操,大喊一声“我靠”。当即一溜烟的跑到颍水边清洗自己受了玷污的耳朵。

正巧,他的老朋友巢父牵着一头牛来河边饮水。

巢父看到许由在清洗耳朵,好奇了。(因为魏晋时代的隐士是不洗澡为自豪的,更不用说洗耳朵了。)问道:许由,你好变态,你这是干嘛呢这是。

许由停止了清洗耳朵,抬起头来,委屈的解释道——

“君主帝尧要召唤我去当九州长,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说出来都丢人。嗨,帝尧的声音实在太讨厌,不得不过来清洗我的耳朵啊。”

巢父一听,眼睛瞪的比牛还大,劈头盖脸的痛骂许由:

“我靠,许由,你有病啊,你犯贱,你明明知道帝尧那个家伙就是个变态。你要是真想躲开他,还不简单啊,跑到高山深谷,人迹罕至的地方藏起来,谁他妈的能找到你啊。

我看,许由你也是大变态,并知道人家纠缠你,你还不躲起来,明摆着就是热衷名誉,装什么纯洁啊。

还洗耳,奶奶的,早知道你就不是处。啥不也说了,我这就把牛牵走,免得你洗过的河水玷污了我家的牛的嘴巴。”

巢父恶狠狠的说完,牵着自己的牛,到河的上游引水去了。

后来,许由去世就葬在这座山上,因此,箕山又叫做许由山。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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