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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国庆前夕,发一篇回忆性文字:《糖》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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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国庆前夕,发一篇回忆性文字:《糖》

整个七十年代,那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我们这小县城,不论大人小孩,对吃都很着迷。大家公认的幸福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仅仅如此,还不敢奢望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更遑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饭的时候,第一勺之后必要用勺将碗里的饭压紧些,第二勺、第三勺之后再如法炮制,这样一来,第四勺饭就可以堆出碗沿而不会洒落。一般,每个人都会自觉在第四勺后就放下勺子,假如第四勺也压压紧,再盛第五勺饭碗也装得下。不过这样做会被人认为是很不守规矩的,谁都这样做的话,那排到最后盛饭的人肯定只能让他的饭碗松松垮垮,就得挨饿了。那时,谁家不是有好几张等着吃饭的口呢?而且那些口的下面哪个不是有一个消化奇佳的胃呢?一个人多吃一勺,一家子人,就会出现打头盛饭的人吃饱,滞后盛饭的人挨饿,不利于家庭的和睦,那肯定不行。但是,又不作兴单为一个没吃饱的人另起炉灶再做一顿,哪怕只再做一碗饭而已。所以,就必须定规矩,一碗饭最多只能盛四下,饭量大也最多只能盛两碗。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个是主妇每顿前好下米,一个是有了最高限量,对饭后而不饱的饥饿感有一定的抵抗作用——反正再要没有。一家子都吃完后,如果锅里还能剩下些许的话,特别能令主妇高兴。因为这些剩饭就是下一顿的加号,下一顿她可以适量地少放些米了。

那时,任何东西都不会平白地丢弃。用旧了,用破了,用完了,再收起来。什么牙膏管,橡胶鞋,乌龟壳,锈铁钉等等,往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一扔。牙膏管是瘪瘪的管身已经卷到管口,挤完了能挤出的最后一滴牙膏。橡胶鞋是鞋帮四处开花,甚或只剩下橡胶底子。可就是这些东西,还能为每个家庭站好私人财产的最后一班岗。要是有谁上别人家不告而取,那就犯了个偷字,虽不至于扭送,一顿好骂也是能把耳朵装得满满的。因为这些东西还具备最后的使用价值,给自己家的小孩子甜个嘴,它们不是还能用来兑糖吗?

兑糖人其实是收破烂的小贩,我们也就叫他们为收破烂的。他们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前面的箩筐上放着一个篾箩。篾箩里是直径一尺左右、两寸来厚的扁圆形米糖,用一块木板垫着,再用青布蒙着。右手扶着扁担头,左手夹着一块小铁板和一根小铁锥,打竹板一样地铁锥敲着铁板,发出“叮嗑,叮嗑”的声音,伴着他们沙哑的嗓子:“兑糖哦——”穿街走巷。,在当时,也只有他们才给予破烂们以货币的地位。“叮嗑,叮嗑”的声音无疑就是小孩子的集结号。小贩的货物就是那块米糖,视小孩送来的东西的价值而或大或小凿下一小块,一般很少超过拇指那么大。收到的破烂就往后面的箩筐里一丢,再行行止止,一块糖总能兑完。他们的经营方式主要是以货易货,当然,他们也不反对有人拿钱来跟他买。自然,也很难遇到把钱当破烂的傻瓜。

每当“叮嗑,叮嗑”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孩子便条件反射般地往家中跑,到角落堆里挑一样东西,再跑到小贩跟前,伸出两根钉子或一卷牙膏管。小贩看上一眼,微微摇摇头,似嫌东西太上不了台面,没有交换的价值。小孩子就赶忙用眼神祈求,小贩再有点不忍心地勉强将东西收下,敲一块比尾指还小点的米糖,放到一直伸着的刚在地上爬过的小手上。小贩的伎俩有时会被某个主妇识破,当主妇如雷达般的眼睛发现角落堆里少了东西时,询问是不是谁拿去买糖吃了?得到承认时又问,那东西买到多大的糖?孩子一比划,主妇就怒了。第二天兑糖人再次来时,主妇就叫住兑糖人,斥道:“收破烂的,昨天我家小孩的那双鞋给你,怎么只得到那么一丁点糖?”兑糖人堆笑辨道:“那双鞋太烂了——给的不少了。”主妇嗤道:“不烂能兑给你?那可是鞋子,再烂也是鞋。你给兑小钉子给你的人多大的糖?你不能欺负人呀?”兑糖人在主妇不依不饶之下一败涂地,陪着笑,铲下薄薄一小片糖来放到昨天很祈求今天很理直气壮的小孩手上,作为补偿。

任何主妇的治家策略在各方面都注重细水长流,当然没谁愿意一星期攒好的破烂被馋嘴猫儿一天就消耗掉。再说,和小孩子肚子里的馋虫打的可是持久战,主妇们也不愿意过早就丧城失地。他们对糖不知餍足,她们的对策则是坚壁清野,把家中糖券——破烂藏好。在搜与藏的较量中,家庭主妇的战略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令小孩一再铩羽而返。于是,每当“叮嗑,叮嗑”的声音响起,总会有几个两手空空的小孩跑进家中,又两手空空地跑了出来。因为,他们在家中找不到一丁点带铁的或能拿得出手来的东西,连一颗不被使用的钉子都找不到。看着别的小孩从小贩手里接过米糖,他们狂热的脑袋充满冒险精神地望着自己脚上已露出破绽的鞋,估量着自己捱不捱得住一顿暴打。他们多半会放弃冒险,脸露酸葡萄笑容,学着小贩的声音:“叮嗑,叮嗑,兑糖哦——”当买到糖的小孩已开始吃了的时候,就凑过去,看着他们吃,喉结上下滚动,回忆着自己吃过的糖,将口水咽下。

米糖看起来很瓷实,放进嘴里,一开始并不甜,就像含着块小石子一样。慢慢的,才有一股粗糙的甜味泛出来,另带着一点点米粒的生涩。即便如此,吃糖的小孩还是不舍得用牙去嚼,一嚼,就化得快。他们将米糖慎重地含在舌头上,眼睛眯起,体味着他们这一天的甜味。接着,他们将米糖从舌上转到腮帮内,从左腮换到右腮。糖放到腮帮那含着比放到舌头上含着化得又要慢些,而且,如此一来,腮帮子就鼓了起来,别人就知道你在吃糖。这点小小的虚荣,引发了一个风行很久的游戏,或者可以说是恶作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由哪个小孩开的头,有人将舌头顶在腮帮子内,使之鼓起,酷肖含着一块糖,在众人面来走来走去,惹人发馋。当别人疑心这块糖怎么一直都消不下去时,那人张开嘴,伸出舌头。嘴里空空如也,腮帮子自然顿时恢复原态。大家被骗之后都喜欢上这个恶作剧,纷纷效仿,且愈益创新。灵活的人,舌头可以滑溜地在两边腮帮子内滚动,就象把糖在嘴里转来转去似的。舌头还故意碰撞牙齿,发出糖块碰到牙齿时的声音,特别逼真。大家互相骗来骗去,都已见怪不怪且心照不宣了。一旦看到谁的腮帮子无故鼓起来,其他人立马也把腮帮子鼓起来。大家都相信,这嘴里面,百分百只有一根狡猾的舌头在作怪。而玩得绝的人,把其他人的腮帮子煽惑得鼓起来后,舌头一伸,上面端端正正真真切切地摆着一块米糖,令人瞠目结舌。大家对这游戏如此过敏,以至于有谁害牙疼腮帮子肿了,还以为他要么舌头在里面顶着,要么有块糖在他嘴里甜蜜地化开。

米糖虽不甚甜,却是当时小孩们最容易到嘴的。市面上另有一种红色的硬糖,包在大红的糖纸里。那是在商店里卖着的,一分钱两个。商店是国营商店,叫国营副食品商店。在商店里,破烂彻底失去货币的地位,要吃到硬糖,得真金白银去买。硬糖,不是每个小孩都能吃到的。大多数家长在买不买硬糖给孩子吃的问题上,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买。因为他们考虑的是,用能买新东西和必需品的钱来买硬糖给孩子吃值不值得?说到底,孩子要吃糖的话,不是有米糖吗?那是用破烂可以换到的。然而,吃过硬糖的小孩子却很不同意硬糖和米糖都是一样的糖的说法。相比米糖,硬糖的味道比米糖细腻,甜得更持久。米糖吃完之后,半分钟后舌头上就咂不出余味。硬糖却是余味悠长,且一直到嗓子眼里都有余味。硬糖一丢进嘴里就甜着,不象米糖,要咂摸许久才甜。硬糖唯一的劣势是比米糖更经不起津液的化解,相同大小的情况下,硬糖总要比米糖更早消失。然而,硬糖的甜味足啊,一颗硬糖能管住一个小孩一天对糖的渴求。如果某个小孩只能吃到米糖,偶尔吃一颗硬糖的话,作用就更加明显了,他一天之中不再会对糖魂思梦想。当然,若条件许可,哪个小孩也不会一天只吃一颗硬糖。问题是,一天只吃一颗硬糖都存在难度。在我的印象里,还找不出身边当时有谁能每天吃到一颗硬糖。

硬糖除了比米糖更甜外,还多有一个好处,就是有糖纸。糖纸一可以用来望梅止渴,那上面附带的香甜气息历两三天而不消,在没糖吃的时候闻之,沁人心脾。二可以用来收藏,这是糖纸最主要的好处。说来硬糖的糖纸相当单调,只大红色地红着,没有图案,没有字。但小孩子仍旧很喜欢,收集到一张——并不全是自己吃过里面的糖以后留下的——就把它夹在一本书中。夹糖纸的书各人各样,语录书,字典,小说,反正看到厚书就拿过来做收藏糖纸的工具。一本厚书,夹进第一张糖纸后带给人的是要让整部书都夹满糖纸的雄心勃勃。可以肯定地说,街上绝不会有一张糖纸成为垃圾,到不了那地。即便有吃糖但不收集糖纸的人——家长级别的人,于僻静处剥开一颗糖顺手把糖纸往地上一扔,不出十分钟就会有处心积虑四处侦伺的小孩子捡起。有时一张掉在地上的糖纸同时有三四个小孩子向其冲去。

当收集的糖纸夹满一本厚书时,收藏者便油然生出事业有成的自得。手捋着书的页边,飞快地翻动,糖纸一张一张地跳出来,一张一张地一跳即隐另一张再跳出来。虽然几乎全是大红色的糖纸,他们不觉得单调,只觉得喜庆。

由于单纯的收集——更遑论买了,很难满足大规模的收藏要求,于是自然而然,糖纸成了小孩子们的赌品。于是,弹珠子的时候倍加聚精会神。屁股翘在半天上,头却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他们的心是欢喜的。这时,如果有姐姐来喊吃饭了——女孩子是不参与这种游戏的,她的弟弟如果恰好是这场赌局的倒霉蛋,自然对姐姐的声音不予理睬。而凶蛮的姐姐便先礼后兵,一把薅住弟弟的脖领,生拉硬拽将其领回。一路之上,弟弟恶语相骂的同时,对从裤兜里流失的那几张糖纸恋恋不已。

时间一天一天过着,河一般地长流而不变。直到小院子里的邻居有一家人要搬家了,才蓦然且不快地感觉到变化。虽然只是从东街区搬到北街区,在小小的县城里要不了几步路。然而从朝夕相处到几天才见一面甚至几月才见一面,生疏感还是在还未搬家时便有所萌芽的。人称为廖家婶的家庭主妇从她秘密的收藏地点拿出两根大铁扳钉,交给家中排行老二的儿子,让他叫上要搬的那家人的小孩子,去兑糖人那买两块糖吃,一人一块。而原先和那要搬家的小孩锱铢必较的廖老二,此时也很爽利地叫上那小孩,用这难得的大铁扳钉——这东西可是兑糖人那里的硬通货,在兑糖人那换下两块糖。兑糖人不知为什么凿下两块大小不一的糖,交给提着大铁钉而来的廖老二。买主廖老二看了看两块糖,挣扎了一番,有些惭愧另有些不舍地将那块小的给了跟着前来的小孩。那小孩也很满意,他的糖虽然小,但也比拇指粗不少,很知足。随后,他家人就搬走了。那搬走了的小孩很少回原先住过的地方,他在新家所在的街区找到了新的伙伴,和新的伙伴赌着从旧家带过去的旧糖纸。

然后,时间似乎瞬间就跳过了七十年代。过了七十年代,当年的小孩很多都慢慢地变得不爱吃糖了。他们的嘴唇长起了细细的茸毛,大部分人开始抽起了香烟。很多原先一块在尘埃中打滚的伙伴,也慢慢生疏乃至逐渐地互不理睬了。物质在八十年代之中,一天比一天丰富起来。兑糖人还会走街窜巷,“叮嗑,叮嗑”地叫兑,但他们的身影却渐渐有了日薄西山的形态。不过,他们在这个职业的余晖时段,一块糖得到的是原先得不到的东西:半新的鞋子,还能挤出一小半牙膏的牙膏管。后来甚至还能得到自行车的某些部件:三脚架,链条,车轱辘钢圈。新一批的吃糖人,开始对比悄然泛滥起来的硬糖、奶糖、水果糖,米糖只得退避三舍。于是兑糖人每天活动的范围加大了不少,却不见得能将篾箩里的米糖块全部兑光。

过了八十年代,兑糖人从县城消失了。随后,卖硬糖的国营副食品商店也消失了。取代他们的是超市的糖果柜台,那里,糖果琳琅满目。

现在的吃糖人,吃的是五花八门的糖果,糖纸更是花花绿绿的,便同一种品牌也有好几种不同的糖纸。然而,现在的吃糖人好像不收集糖纸。这当然不是什么错,我只不过看到他们随手抛弃的糖纸,想到当年的吃糖人看到这些糖纸,会怎样的欣喜若狂。而这些过来人现在,只买糖而不吃糖,更不会去收集糖纸了。

不知他们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米糖的滋味?那时对他们来说,是多么珍贵的滋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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