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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鸟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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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鸟语

鸟语

1,鸟语

人有人言,鸟有鸟语。

鸟每天叽叽喳喳的,在说些什么呢?求偶呼伴,寒暄客套,诉说感受,喊饥喊渴,甚至传递信息,都有可能。你说它在说啥,它就在说啥——这是有理论依据的,请参看嵇康的《声无哀乐论》。

当年孔子的女婿公冶长,有一个特别的本事,听得懂鸟语。这事在越地传说中是这样的:公冶长去地里干活,看见一条他认识的雌蛇,与一条他不认识的雄蛇在搞婚外恋,就举锄头将两条蛇打死了。雌蛇的老公回来,感谢公冶长处置了奸夫淫妇,剖了雌蛇胆送给他。公冶长吃了蛇胆,就听得懂鸟语了。

这个故事将人类的“一夫制”,慷慨地送给了蛇类。人将自己定位为万物灵长,教化动物的愿望也很强大。

故事的后半段是,公冶长听到鸟在说大水来了大水来了,就背了老母亲上高地,逃得了性命——教化着教化着,就流露出了实用的心思。

世上有专门观鸟的人,拿着望远镜、照相机,到处逛。我们乡下多鸟,它们既在生活中,又在传说中。

2,喳喳婆

说到鸟语,我们乡下人先想到的总是麻雀,不是燕子。

燕子住在人的家里,叫声“呢喃”,这样阴柔娴静,照理应该排在第一位。可它性格内向,不爱开口,偶尔从左近飞过,抛下一声,是给你很大的面子了。

麻雀不同,麻雀是天才的演说家,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就算天黑了躲在竹林里准备睡觉之前,也不肯停嘴,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意见要发表。如果你掏了泥墙洞里的麻雀窝,它会邀集好多个骂婆,在屋顶上义愤填膺地跳来跳去,喳喳喳喳地骂人,一骂老半天。所以我们讽刺爱说话的女人曰:喳喳婆。

别以为麻雀多嘴,就无事不可对人言了。它们落到晒场或飞进谷仓偷吃时,可从来不出声,就算被人发现了,也急扇翅膀“嘟”地逃走,不吱一声。做小偷的,奸着呢。

麻雀求爱之时,快速地点头哈腰踢脚,夹着翅膀蹭一下蹭一下的,也跟人一样,脸皮贼厚,毫无自尊。这时节它咭咭格格咭咭格格,其鸣也媚,其情也急——天底下的浪漫,无非这个样子。

3,老鸦窠里着火了

麻雀与燕子是一对,乌鸦和喜鹊也是一对。古人说,北人喜鸦恶鹊,南人喜鹊恶鸦。

喜鹊是个沙喉咙,总是自家伙两个在乌桕树上呷呷呷地叫着,从不与人分享。经常有人说喜鹊的叫声悦耳,可从没悦过我这个南人的耳,我觉得它们叫得很难听。倒是我妈妈有一次听喜鹊叫得欢,说了这么一句:“喜鹊这么叫,有客人要来了。”我才知道,民间的看法中,它们还兼了礼宾司联络官的职务。

谁都知道,乌鸦是不祥的预言家,它飞过头顶,我们就赶紧掸三下头发掸掉晦气——这说不定与著名的“胯下之辱”也有点关系,不愿处在乌鸦的胯下。

乌鸦俗名老鸹或老鸦(鸦音喔O)。老鸦抓小鸡是个有名的游戏,就算现在,也只比躲猫猫的名气小一点点。有一次我在溪边的晒场玩,几只小鸡在那儿觅食,半空中一只老鸦突然敛翅一顿,箭一般笔直射下,情势凶险。幸亏阿舟的妈妈反应快,哇哇大喊着,挥舞着双手,赤着脚噌噌奔过去,样子极剽悍。老鸦速度奇快,倏忽间落下,爪不着地,又箭一般直上天空远飏。阿舟妈声势如此骇人,老鸦慌乱间没有抓走小鸡。

老鸦总是在北山的松树上纷纷起且落,纷纷叫唤,啊喔,啊喔,学汉语拼音似的,声音有的嘶哑,有的沉郁,很热闹,很难听——古人说叫得很悲伤——没一声有“鸟语花香”的气象,与臭椿树的花是一个级别的。我们听得烦了,就大声唱道:

老鸦呱呱,

老鸦窠里着火了,

儿子老婆着杀了!

咒骂得这样恶毒,是想骗它们回去救火,免得在这里吵人。可它们从来没有上过我们的当。

4,圣鸟

老鸦有多“恶”,它也有多“善”。

那天我在老家,去村北山下的溪边,老远看见一大群老鸦绕成一个大圈,从右边飞下来,从左边飞上去,大圈的底部是一块露出水中的石头,石头上搁着一副猪肠——可能是吃了农药的猪,肠子被弃在溪中,顺流而下,搁在石头上了。那块石头,只容得下一只老鸦存身——老鸦就在琢食那些肠子。

老鸦的秩序让我惊叹。它们只有飞经石头时的那一瞬间可以叼肠子。有的叼着了一段,一边飞开一边在空中吞食;有的什么都没叼着,也赶紧飞开,让出位置,继续排队,绕一个圈回来再啄。没有一丝混乱,也没有插队、推搡、瞎嚷,只偶尔叫上一声。

溪边没有别的人,除了水声,只有老鸦偶尔的一声叫唤,也算鸟鸣山更幽了,委实有些空灵凄清。

我对老鸦的观感,就是这一次豁然改变的。以后排队买东西,遇到乱插队的人,就希望他忽然变成老鸦。

老鸦虽然相貌难看,叫声难听,还会偷小鸡,让人厌恶。可在另一种说法中,它是智慧鸟,圣鸟,神鸟,道德高尚的鸟。古书上说,老鸦是孝鸟,会反哺父母;有科学家说,老鸦是世上最聪明的鸟;又有书说,老鸦是一夫一妻制,对爱情挺忠贞的。

5,预言家

煞风景的科学家说,鸟类普遍实行一夫一妻制,这与它们养育后代的需要有关,与道德无关。即使恐怖如猫头鹰,也是一夫一妻。

猫头鹰和乌鸦一样,也有预言家的名声。

当时农村还没有电灯,只有油灯,天黑了那是真黑了,不像如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都向亮夜宣战了。黑夜的特点时,你一到野外,平时见惯的山水,全变得不确定了,似乎隐伏着无数的野兽和鬼魅,伺机袭击你。

当此时也,“呜——”的一声,如若有若无的利箭,倏忽间从山影子之中破空、破黑而来,保证吓你一跳。你等待了半天,也没等到第二声,注意力刚刚分散一点,“呜——”,又一声吓你来了。

这是猫头鹰在憋它的话语。

它知道人的主意力能保持多长时间,什么时候会分散,它总是能踩中这个点,发出下一声“呜——”,这有点像《射雕英雄传》中郭靖在桃花岛敲竹枝,总能敲中黄药师吹箫的两个节拍之间。

听到猫头鹰从深不可测的暗处憋出一声又一声的“呜——”,你不禁心头发毛。逃回家问妈妈,妈妈说:“这是苦鸟在叫。”

我不知道我们乡下有没有猫头鹰数眉毛的传说,但猫头鹰依然非常可怕:它“呜——呜——”地叫,意味着村里有人要死了。它怎么能预知生死,我无法探究,可总觉得如果它不叫,那么就不会死人。将“有人要死了,所以猫头鹰叫了”变成“猫头鹰叫了,所以有人要死了”,这般颠倒的逻辑,正是我们擅长的。

猫头鹰还有一个版本的发言稿:“嚯乐乐乐!”这大概是古书中说的“若老人笑”,形容得很可怖,所以有谚语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但吾乡人相信,它这样笑并不是预言坏事,也许是有什么好事。

预言家总是不受欢迎的。猫头鹰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说话难听,就从西方迁到东方去了(《说苑鸣枭东徙》)。大概东方人也不爱听,所以它又从白天迁到黑夜去了。

6,溪滩家长

溪边最常见的水鸟,叫做“溪滩家长”。

我们那儿,家长其实指的是族长,极有权威。不过这种“溪滩家长”的鸟,看不出有什么权威,倒似胆子很小,飞得极快,刚听到“吱”一声叫,就已变成远处的一个小点。它独自一鸟,倏的来,倏的去,不像是在忙,总是在离开。

它似乎性格很开朗,很容易开心,这时它的叫声就变化多端,“瞿——嚯乐乐乐”,或者“恰——夹夹夹”,节奏轻快。它叼着一条白亮亮的鱼,在岩石上跳跃,脚步也很轻快。我想它是一种乐鸟。

有一次我哥哥防洪时,大雨中捡来一只“溪滩家长”,腿脚受伤,浑身瑟索。我们养了几天,它伤势好了,哥哥剪断了缚着它的线,从窗口放它走了。它“瞿——嚯乐乐乐”地叫着,在窗外盘旋几圈,越过对面的屋脊不见了。

其实我很舍不得放走它,但听到它这样欢快的叫声,很违心地觉得,放走它我也应该开心的。

不知道这种鸟的学名是什么,我猜是鹡鸰。

7,一脚掌

我们村最传奇的鸟,是一只八哥,是豆腐店相公家里养的。它会说话,而且会说谎,会告密。

一只会说谎会告密的鸟是什么样子的?我没有见过,我听到的是传说,因为我懂事时,这只鸟已经不在了。

八哥告密的事是这样的:

有一次,嫂嫂趁着公公下地干活、婆婆去庙里烧香,偷偷做了几个麦馃,在油锅里煎了吃。她倒是知道八哥之能,事先将它藏在一个酒甏里;她还是低估了八哥,她煎麦馃的声音,八哥可全听见了。公公婆婆回家后,八哥已经从酒甏里出来了,它说:

八哥甏里,

公公畈里,

娘娘庙里,

嫂嫂菜油麦馃呱呱哩。

就这样,穿帮了。嫂嫂是怎样的恼羞急怒,传说没有说起。因为讲故事的人,每当讲到这里,就放声大笑,来不及说嫂嫂的反应了。

八哥说谎的故事是这样的:

夏天的下午,天气炎热,公公懒得出门,就差八哥去看看秧田里的水有没有干掉。八哥去了一会儿,回来报告说:“一脚掌,一脚掌!”

讲故事的人解释说,其实八哥只是跳进田里一个小水坑,用脚试了一试,没到脚掌,那可不是秧田的水位。你若相信了它,秧田可要开裂了。

这两个故事中,八哥说的不能算鸟语了,是人话。

8,博客鸟

春天回老家,在畈里走了一圈,发现葛公葛婆已经凋落了。

葛公葛婆是一种浆果的名字,也是一种鸟的名字。这种浆果,听说学名是覆盆子;这种鸟,就是布谷鸟了。布谷鸟的叫声是:“葛公葛婆,摘颗吃颗。”

古代人是很可爱的,他们写书介绍鸟类,经常说“其鸣自呼”,我想他们要说的是,人是很懒惰的,常常拿鸟的叫声直接给鸟命名了。布谷鸟的名字就是这样自呼得来。要是搁在今日取名,就不叫它布谷鸟了,叫什么?按照“其鸣自呼”的规则,当然是“博客鸟”。芒种前后,它就一大早起来在空气中写博客。

它写的博客,人们读到的很多,有“布谷布谷,布谷布谷”,有“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有“快快割麦,快快割麦”,有“快快播谷,快快播谷”,有“早种包谷,早种包谷”,催得人人蓬头散发手忙脚乱。

只有我们听到的玩兴最重,叫“葛公葛婆,摘颗吃颗。”是进山寻找覆盆子,找到一颗吃掉一颗,十分惬意。这与苏东坡的说法一样好玩——他在《五禽言》诗注中说,布谷鸟的叫声是“脱却破裤”。

布谷鸟还有一个名字叫杜鹃,叫着叫着就流血了,叫做杜鹃啼血。因此,它叫的一定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一叫一回肠一断,满是乡愁,很古典。

9,苦鸟

布谷鸟变成了杜宇的化身杜鹃,也就从催命的监工之鸟变成了苦鸟。

所谓苦鸟,就是它的叫声听起来很凄苦,另外,还得有一个凄苦的传说——自然是叫声凄苦,才会附会传说。照《山海经》的故事,“其鸣自呼”的精卫也是一种苦鸟,不过我没见过“精卫、精卫”地叫的鸟。

我妈妈说,有一种鸟叫道:“薄粥汤汤,薄粥汤汤。”这鸟的前身是一个苦媳妇,婆婆只给她吃极稀的粥,却要她做极重的活,当然,还要打骂她。她变了鸟,还一直记得难熬的饥饿。

很多苦鸟是媳妇被婆婆虐待死后变成的,比如伯劳,比如苦恶鸟。

苏东坡《五禽言》第五首说:“姑恶,姑恶。姑不恶,妾命薄。君不见东海孝妇死作三年干,不如广汉庞姑去却还。”自注:“姑恶,水鸟也。俗云妇以姑虐死,故其声云。”至今这苦恶鸟还处在文言文时代,总是“恶姑恶姑”地叫个不停。

苦鸟的命运大抵如此。澳大利亚的麦卡洛写过一种荆棘鸟,一生只歌唱一次,唱的时候让荆棘的尖刺扎入身子,叫声异常动听——这外国的苦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怎样的人。

那个伟大的俄罗斯作家说,幸福的鸟儿是相似的,苦鸟各有各的苦。

因果报应在这些苦媳妇身上失灵了,她们从来没有等到好报——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不管是什么样的好报,都会在最需要的人身上失灵——她们变成了鸟,时间和“羽化”也消磨不了记忆,凄楚地叫了一代又一代,至今还是苦鸟。

苦鸟虽然长了翅膀能够飞来飞去,到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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