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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闲聊老家的人和事 -- 正宗鲁皮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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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二姨和二姨夫

二姨今年七十了,二姨夫也七十四了。

二姨夫是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但我一直觉得二姨夫不像个战士。儿时的记忆里,二姨夫总是一副很慈祥的样子,那时我和哥哥都很羡慕表兄弟们,因为和其他比邻而居的工人阶级相比,二姨夫从没有用手打过自己的孩子,更遑论用棍棒和皮带了。

从我记事开始,二姨夫就是一所中学的教导主任。小时到二姨家玩,看到二姨夫有一双非常特别的鞋,鞋面是一般的皮革,但下面却是一块钢铁,一直不知道这种鞋为什么这么怪。后来才知道,那是溜冰用的冰刀,这也许是二姨夫曾经在北国生活过的唯一证明了。我所在的城市冬天也下雪,却难以找到合适的冻得瓷实的冰面,所以从没有见二姨夫用过那双冰刀。

还有一件能证明二姨夫曾经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军旅生涯的物件是一个老旧的手风琴。小时候的傍晚,吃完晚饭后,曾见二姨夫用双手抱住那个东西自拉自唱,很陶醉的样子,觉得二姨夫是个怪人。

二姨夫从来没有和我谈过他的军旅生涯。我从没有觉得二姨夫像个经历枪林弹雨的战士,而更像是个宣传干事或文书之类的职位。

二姨和二姨夫有三个孩子,分别是我的大表哥,二表哥和表姐。 大表哥比我大7岁,二表哥比我大4岁,而表姐比我只大了半岁。 大表哥八十年代中期高中毕业就参军了,记得有一阵母亲和二姨很担心大表哥所在的部队会被拉到越南前线去,后来大表哥有惊无险的退伍,那时国家对退伍军人分配工作,大表哥被分在市肉联厂,依稀记得那是80年代末的时候。

大表哥在肉联厂干了几年,工厂倒闭了,由于工龄尙短,所以好像也没有得到多少补偿。后来大表哥开了一个小店,卖一些有线电视器材,比如连接头,同轴电缆等等。我没出国前,曾联系过我咨询一种不需缴费即能收看有线电视的设备,被我科普并打击了一番后作罢。小店开了有些年头,因为原来的房租便宜,很小的一个门脸,倒也能维持。今年年初,原有的房主收回房子,大表哥又必须另找商铺,但问来问去,房租太贵,以至于无利可图,于是只好关张,现在赋闲在家,家里的开销只能依靠大表嫂一人的工资。大表嫂的工资也不高,大约在一千多左右吧。听嫂子说,大表哥因为没有收入,在家里要看大表嫂的脸色,二姨很是心疼。

二表哥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从小掏麻雀窝,粘知了,采山楂,钓青蛙,所以一直和二表哥在内心里很亲。二表哥的脑瓜挺好使,但不知为什么上了初中以后就没有继续念高中,而是上了一个职业学校,也许觉得80年代考大学的竞争太激烈,怕花了三年时间结果还得找工作。二表哥职高毕业也分到了市里的一个厂子,但他干的时间更短,厂子就垮了,二表哥也被无情地抛到社会上自谋生路。二表哥生性胆小,尝试过很多职业,但一直都做不好。97年我在北京念研究生的时候他曾到北京打过一阵短工,给人装防盗门,想来是很累的工作,因为要两个人扛着一百来斤的铁门爬上爬下,赶上没有电梯的6层7层,其辛苦可想而知。伙食也不好,二表哥有一天晚上实在太饿了,就自作主张在厨房里炒了个蛋炒饭,于是老板大发雷霆,用恶毒的言语咒骂他,他愤而回家,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家乡打工。

记得97年还是98年过年回家,亲戚聚在一起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二表哥的工作,有人提议让他买个寻呼机,这样工作起来方便一些,二表哥有些愤懑地脱口而出:我哪有那个。。。,后面的话越来越小,谁都没有听清。于是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有一些尴尬。

二表哥后来给饭馆做过采购(其实就是每天一大早买便宜的蔬菜,肉蛋等),送过盒饭,现在在帮一个电器城安装空调,据说夏季旺季的时候每月有一千多的收入,淡季的时候只有七八百。

二表嫂自己在家门口的街上开了一个理发店,大人理一次5块,小孩3块。

生意不好做,聊天时她对我说,你没看这条街光理发店就有8家。

小侄子有一个周末的上午10点多了,找二表嫂理发,回来说二表嫂在店里打瞌睡,生意之萧条可以一斑。

表姐的情况也一样无精打采。表姐也是只念了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说起来这个表姐,虽然小时候也是一起玩大的,可是长大以后我就和表姐之间没什么可聊的了,因为实在不喜欢她的性格和行事规则。表姐的性格很张扬,干什么事都是咋咋呼呼的,又加上读书太少,所以有时候给人很肤浅的感觉。很多时候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比如过年到我家吃饭,因为父亲做菜很好,于是她看到她喜欢吃的的菜能一直把那盘菜吃完,虽然是小事,但可以看出一个人在其他方面的表现。

表姐先是在南方打工,学了个美容美发的手艺,按说如果好好做,自己积累一些能开个小店,也是不错的出路。可是她攒不下钱,我和老婆给她的评价是太能“造”了。这个“造”就是挥霍的意思。她挣3千块能照着5千的财政收入去花。

我出国那年表姐决定到北京发展。后来出国了,就没有和她多联系,只是每年和二姨通电话知道她的一些情况。表姐前几年在北京结婚了,老公是个北京人,曾过年到老家回来过一次。听老爸说,表姐老公看起来比表姐老实,倒是表姐很有些野蛮女友的做派。今年两人离婚了,我听过表姐的抱怨,无非是两个人在生活方面日积月累的积怨。感觉婚姻和家庭对这个表姐没有什么改变,依然是办事没谱儿,小事如此,大事亦如此。

表姐最近花了两万块钱把她的牙整了整,连我都心疼不已,她却像没事人一样。理由是,要通过整牙提高自身魅力值,然后再找个成功人士,“怎么也得在北京有房有车的吧”。我建议她与其花这个冤枉钱去“提升魅力值”,不如好好去读两年书。 这个提议被她嗤之以鼻。

二姨和二姨夫都为国家工作多年,所以现在退休以后都有退休金。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二姨和二姨夫的收入是全家最高的,于是大表哥和二表哥的孩子的花费就全部由爷爷奶奶负担,倒也合情合理,反正都是自家孩子。

二表哥没有自己的房子,和二姨,二姨夫住在一起。每到节假日的时候,大表哥一家也回来,目的之一是改善伙食。二姨和二姨夫也乐得如此,儿孙绕膝,倒也其乐融融。

国庆假期我去看望二姨二姨夫,大表哥和二表哥两家都在,全家人正在搓麻将,输赢一次一毛钱,气氛很是热烈。二姨老了不少,对搓麻将很投入,不论输了还是赢了都很激动,争论起来脸红脖子粗的。

大表哥和二表哥可以算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典型的一代,现在30至40岁上下,经历国家转型的全过程,因为没有好的教育背景,也没有一技之长,每天为了第二天的早餐奔忙,目前的生存境况很是尴尬。平时没有什么娱乐,不怎么上网,基本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他们谈到目前社会腐败和分配不公的时候也很痛恨,但更多的是羡慕,和对于自己无法成为权贵阶层的遗憾。

二姨和二姨夫也是一代国人的典型,上个世纪50年代参加工作,在一个单位一干就是40年,安分守己,胆小怕事,任劳任怨,有时候还给人一种逆来顺受的感觉。由于国家这些年养老金制度的改革和社会福利的逐渐完善,他们的生存境况比表哥们还要好一些。

表姐则是属于另一种类型,我觉得基本可以归于打工妹打工仔一类。同样没有好的教育背景,虽有一技之长(美容美发),但受当下中国拜金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熏陶,不想着通过自己的劳动,而是幻想着一步上位,过上上等人的生活。对表姐的美好愿望,我只能祝愿她美梦成真。

通宝推:建筑师,九霄环珮,龙驹坝,踢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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