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在成京道上 -- 注注

　一

对我来说，这个秋天过得漫长而又丰富，在川西坝子晃了十来天，见到了新老朋友，逛过了古今市街，该返程了。话说如今交通虽远比古代发达，从燕京乘飞机到蓉城只需一个时辰，十月底又非旅游旺季，但也不是说走就能走，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当是未来社会的远景，我想买张T8次成都-北京的硬卧车票还要求助于老铁路王大爷，否则想坐火车回家就得忍受无铺乃至无座的苦痛。

去成都时为赶时间，坐的是飞机。快是自然，捷则未必。北京往成都航线很多，但票价的折扣却很少，贪图省下几个银子，我们必须在凌晨起床，8时前赶到隶属空军的南苑机场。再说凌云穿雾、朝发午至，从烙饼大的窗口分辨足下的黄河与黄土、秦岭和巴山实在困难。去年夏天巴蜀之行，来回乘飞机，今年独自回京，想无论如何要坐一趟火车，重温一下三十多年前的蜀道旧梦。

常常出门，我体会到中国铁路的进步，乘火车的舒适程度也在提高——前提是只要你有一张卧铺票。小时候坐火车入川出川的路途，却远比今天漫长。1971年冬天，初次从京城到绵阳，在火车的晃动中走了33个小时，耳朵内的平衡器官头一次受到这么持久强烈的刺激，抵达后的一周或更长一点时间，我的余光总感觉窗外的树木在移动，人似乎仍在火车上。1976年夏，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去北京，买不到坐票，从绵阳站了一天一夜到西安才找到座位，我们的腿脚都肿了。

不过川北、秦岭的山水之美，足以抵偿车上的艰难，这就是我想乘火车回京的主要原因。记得每次经过江油、广元一带，火车总会沿着高耸的山脉和湍急的河流行走，两台蒸汽车头前拉后顶，气喘吁吁。刚才还是沃野平畴，忽然又迎来万丈深渊；刚刚看见山涧从高处奔下，溅起白色的水珠，突然火车进入隧道，黑暗吞没了眼前的一切……。当然，来去行程是逆向的，若是从北京进四川，可以感受到山悄悄绿、水渐渐多，心情比回程更愉快些。

二

车门一关，火车一动，整列车厢就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你所在的车厢就是你无法脱离的社区；你喜欢也好，厌恶也罢，必须在这个临时社会里生活上N小时。在大社区中还有小单元，那就是你的卧铺格子，六张上中下铺位；你要和另五位陌生人朝夕相处，与时共进了。

上车前，我带了书和笔记本。每次出行，包里都会装上至少一本书，这次带的是日本人中野孤山一百年前的游记《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俎》，这本书里讲到了四川的山水、物产、民俗，且行且读，情景交融。但中野没有来过川北，更没能走一回剑门古道、窥一眼秦岭雄姿。好在成都时已经读完，车上无须辅助读物，车窗外即是可读之景物。绵阳转瞬即逝，江油擦身而没，广元就在车窗左

侧，隔着翻滚白沫的嘉陵江，皇泽寺、千佛崖依稀掠过。

卧铺格子里，那几位是一伙的：五位年龄在59-64岁的原老兵，他们是战友，结伴去四川旅游的。老兵相见，分外眼红，一路上他们的话没完。听他们说话远比看书、甚至看风景还有意思。

三

我向坐在对面、穿着短袖海魂衫的一位先生发问：

——看您穿这件衣服，当过海军么？

——是的，当过。我在潜水艇上干过。

——哦，那您的身体一定很好。潜水艇船员的伙食标准听说比飞行员还高。

——差不多吧。潜艇上主要是没有限制，吃饭实报实销，等于标准高，呵呵。

——那你们是国家的宝贝了。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忽然暗淡起来：

——哪里是什么宝贝，说把你踢开还不是一脚？

　　窗外强光一闪，一列快车交错驶过，车内陷入沉默。

我又转向旁边一位岁数大些的先生，他的牙已经少了一半。

——您是转业还是复员回北京的呢？

——怎么回来的？被押送回来的！当反革命分子给递解回原籍的……

　　天，聊不下去了。这几句问答让气氛更加尴尬。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