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饥荒岁月里的记忆》之二十四：磨货 -- 老光

二十四. 磨 货

我们这地方把头脑痴笨，智力低下的人，一概称作“憨砣”或者是“魔货”。

“憨砣”的字面意义直截了当，“憨”就是愚蠢，“砣”指的是“一堆”。“魔货”的内涵除了愚笨之外还有“宝里宝气”的贬义在内。

我家隔壁的谌姓人家，孩子七八个，打头的老二，是“跑反”（躲避日本鬼子）那年[1943]出生的。大约是因为战乱的影响，他娘怀着他时，整日价跑警报，躲飞机，避炸弹，一天到晚受惊吓的缘故吧，动了胎气。魔货打生下地起，便显得呆里呆气的，与众不同。稍长一些，便连几个数字也搞不清白，常常掰着手指头，翻来复去地数过来，数过去，把七数成五，把五数成十。父母恼他不过，觉得他笨蠢，神志不清白，打内心里头不喜欢他，便给他起了个“魔货”的诨号。

魔货的脑筋的确是迟钝一些，对于复杂些的数字，常常搞混淆，不蛮清楚。但“食色，性也”，这人的天生本能却与常人一样，并无多大的差别。大概是头脑简单，不多想事的窍吧，魔货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因为吃得，个子也长得十分的高大壮实；因为高大壮实，反过来对于吃的需求，也就特别的亢奋。

在吃饭不要钱的公社食堂里，一开始吃的是“敞口”饭嘛，可以放开肚皮作死地胀。所以，魔货显得特别地能吃。常常是第一个抢先上桌儿，却是最后一个下席的人。大家都说，这伢儿有些憨胀蠢胀，不晓得饱和足呢！

因为平素吃得，肚皮胀大了的，等到了饥荒岁月里头，过起紧巴巴的日子来，魔货便显得比旁人更经不起饥饿啰。

每天把早饭扒落肚，魔货不是倚着棵树，便是傍着房屋的板壁，有气无力地搭拉着脑袋，懒洋洋地龟缩成一团，迷登着眼睛晒太阳。坐在那儿，像尊木雕的菩萨，一坐一个坑，几个小时也不挪窝。天天如此，眼巴巴地痴望着食堂里开饭。

等到食堂内专门负责打铃通知开饭的谭老头从街上招摇过市，一边走，一边摇着铜玲，一边大声地呼叫：“开饭啦！开饭啦！”魔货这才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的，猛然弹起，跑回家取出碗筷，直奔食堂排队领饭去。

每每这时，魔货的父母便要咒骂魔货：“像是饿牢里头抛出来的饿鬼！前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因为头脑不清醒，说话颠三倒四的，又有些不依文理，乱来，和魔货同龄的伢儿都不愿意与他玩耍。所以，没人玩耍的魔货，便喜欢和那些比他小几岁的小孩子打堆。牛高马大的魔货和矮他一截的细伢子玩成一堆，这就越发地让人觉得：这家伙真的是筒‘魔货’呢！

等到食堂垮了台，吃的东东越加紧张时，魔货同孩子们玩的劲头也没了。整天荫在家里，倒在板凳上，唉声叹气，连扫地抹灰的劲头也提不起来。于是，让本不喜欢他的父母，又平添了几分恼怒，责骂声也就一天天地提高了许多。

魔货怕父母责打，也不敢顶撞他们，生怕大人一恼怒，端了他的饭碗，饿他一餐二餐的饭食。也难怪父母要偏心呢，魔货的兄弟姊妹多，他又是打头的老二。饥荒岁月里头，孩子多的家庭，父母顾哪一个都不是，一碗水难得端平的。自古常言：厶儿厶女命肝心，大儿大女胀眼睛！勒紧皮带的岁月里头，当父母的，心理的天平自然就偏向了小的一方。这样一来，大儿大女的分量就显得轻微了许多呢！更何况魔货本来就不招父母的喜欢嘛！

因此，魔货的一日三餐，便是在父母的咒骂和责难声中捱过的。

饥肠辘辘的魔货便日夜想着把肚子塞饱，于是，到处寻吃食。只要是能够塞进肚子，充当吃食的东东，抓到就吃。有一回，不知胡乱吃了些什么，结果，弄得上吐下泻的，上茅房的路都跑成了槽，只剩下一口口气哒！险滴滴死了的。好在这小子的命大，家里人不但不管，反而天天咒他，巴不得他就此死了，世界上也就少了架“造粪机”。

到了61 年，从中央到地方开始整风整社，前几年捆人打人有些民愤的干部，也抓了几个进‘班房’，让老百姓消了消气。人民公社的经济核算也从一开始的“一大二公”，“无偿平调”倒退，退回到“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即恢复到人民公社成立之前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水平，这样一来，农民的积极性又提升起来，搞事的劲头又大了一些，遭到破坏的生产力又慢慢地恢复元气哩。

因为前几年不间断的“大炼钢铁”，“大兴水利”运动，要放“高产卫星”，层层吹牛皮，搞“浮夸”，一级压一级，瞎指挥盛行，强迫命令，捆绑吊打，逼死了一些人，紧接着加上个大饥荒，各单位人口减员的现象相当严重。所以，整风整社之后，好多的生产队缺少劳动力。到了收割季节，相当多的生产队派出人员在山区县份雇请劳动力帮助抢收抢插搞“双抢”。

魔货只是头脑上有些问题，比如算账啦，计数啦，搞这些复杂的脑力劳动那是绝对不行的。但简单的出力干活的劳动还是蛮可以的，加上他长得牛高马大的，一眼看去便是个一等一的上等劳动力。所以，当魔货找到雇工的一说，对方朝他打量了一眼，立马就同意他去了。

去的地方不远，隔我们那个小镇子只有几里地。

魔货朝去晚回。去的头一天，一回来便寻到我，魔货对我说：“今儿哪，让我扎扎实实地吃了一餐饱饭呢！胀得我腰都伸不直了！”我问他，有不有肉和鱼？魔货说，没有，要是有肉和鱼的话，还会多胀两碗呢。

第二天，魔货收工回来，又告诉我，今儿队里开餐，每桌上了条小鳙鱼，还有辣椒炒蛋呢，又嗨了餐饱的呢。并扬起左手给我看，割稻的时候，一不小心，手指头被镰刀划了条口子。

又过了两天，魔货的家人对左邻右舍说，魔货的左手红肿得发亮，胳膊肿得像饭钵子那样大。送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破伤风引起了败血症，毒气攻了心，没得药诊了，只有等死一条路！

到了第二天，魔货死了。

魔货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像路旁的野草，从不引人注目，悄无声息地长到了十七八岁，为了填饱肚皮，丢掉了性命，又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出葬那天，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鞭炮。父母雇请了四个人，找了些破烂的松板，杉板，寻了些钉子，钉了口薄皮匣子，四个人，两条抬杠，像抬猪抬狗一样，悄没声息地抬了出去。抬到山上后，挖了个坑，草草地掩埋了！

其实，生命，在有的时候，并不是特别的值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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