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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手艺人与故事

手艺人与故事

文/须弥山主人

1,熟悉的陌生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村庄,很少看到外地人——走亲戚的不算——有摇着拨浪鼓的兑糖佬,走失的精神病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讨饭头,过年时送耕牛图的王呆子,另外就是手艺人了。

他们大概都有自己的地盘,因为每次来的,都是这些人,连精神病人也是经常见到的几个,很少有陌生面孔。他们是熟悉的生人,也有的很快变成了朋友,比如手艺人。

兑糖佬身材高挑,挑着两只大筐,他一出现,总会有一群小孩子追在后面,找到鸡鸭鹅毛或者废铁的孩子,可以从他手里换一颗酱色的糖,大人则可以换到针线。我有一次威胁过他,说他搞投机倒把——当时我刚从老师嘴里听到这个词。另一次,我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因为找不到可以换糖的东西,跟在兑糖佬的后面大哭,兑糖佬放下担子,拿了一颗糖塞在他的嘴里。这时我的立场发生了动摇,觉得以前说他投机倒把,也许不妥当。幸亏很快又从老师那里学来了另一个词:小恩小惠。

走失的精神病人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里四堡的一个人,他有一大创举,爱穿女人的长裤——当时男女都穿黑色或者藏青色的长裤,只是式样稍有变化——他是很有道理的:男人的裤子,前面是前面,后面是后面,穿错了就穿错了;女人的裤子,前面后面颠倒了也不要紧,一样的,所以搞错了也没错。后来这个人在渡船过曹娥江时,跳下水淹死了。听说在水里挣扎了五分钟。

讨饭头数量比较多,一般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等主人家发现。有的会唱歌,声音好像压在喉咙底下:“大妈嫂嫂良心好,初三不来初四来。”讨饭还预约日期,实在很有规矩。小孩子也会跟在讨饭头后面,远远的看。有一次一个老太婆来讨饭,大概被跟着的小孩子弄烦了,跪下来拜。我们远远避开,纷纷问,谁让她给拜着了?因为遭长辈或老人拜,是一件极大的罪过,会折寿的。

王呆子其实也是讨年糕的。他瘦高瘦高,三角脸,尖下巴,总是笑吟吟的,跟人打招呼很自然,一点不像讨饭的。他平时也会来村里串门,像串亲戚一样,不讨东西——只有过年送春牛图时才讨。春牛图是一张印得十分粗糙的白纸,黑色的竖格子里填着黑色的字,是二十四节气,边上还印着几只小小的水牛,都黑乎乎的一团。春牛图一般会贴在墙上,但我从不知道它派什么用场。王呆子还有一桩本事,就是看云识天气。后来王呆子死了,换了一个人送,他低头站在门口,不跟人说话,也看不清他的脸。

手艺人是不同的,他们一脸阳光,登堂入室,家家都待如上宾。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正在无忧无虑之时,只要家里有手艺师傅,我就会成天厮磨着,要求听故事——那时候没有书看,也没有电视机,故事的来源一般是长辈,有民间传说,有评书演义,也有数十年前的舞台戏,手艺人的故事,和他们讲的故事,是我的另一个故事来源。

2,吃不了兜着走

常常到我们村来往的手艺人有这么几种:簟匠木匠泥水匠,铜匠裁缝箍捅佬。

主人家招待手艺人,餐餐有肉有酒,还天天有两餐点心。但我妈妈说手艺人很苦,还曾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好好读书,就去学手艺,听上去是罚去做苦工,或者流放。

有一个手艺人的故事,是我妈妈经常讲的。

事情可能发生在做簟匠的庆官叔身上。那时他才十岁出头,还在当学徒,有一次吃点心,吃的是团团(汤圆),很烫。师傅吃完了,他还没吃完,师傅就拿起他的碗,将半碗汤圆倒在了他的围裙里,让他兜着。

后来看到“吃不了兜着走”这句话,我疑心它的出典就是来自手艺界。

妈妈的评论大致有这么几点:一,团团这么烫,还有更烫的汤水,小孩子吃得慢,那是情有可原的;二,当学徒真的很可怜;三,师傅看上去很和蔼,说话慢吞吞的,没想到翻脸这么快,还要徒弟接着;四,请来带着徒弟的手艺人,最好不要做团团之类汤汤水水的点心。

这些论点中,默认一条规则:徒弟必须比师傅吃得快,吃慢了是极其失礼的。

所以,我所看到的学徒中,没有一个喝酒的,吃完就下桌,低头着去做生活;当然,晚饭后可以坐一会儿。学徒之苦,在很多书上能够看到。我印象中,学徒就是低着头的,像个丫头皮。

师傅则很有范儿,吃过早饭、中饭、晚饭或点心,主人家照例会泡一杯茶,师傅慢慢喝一会儿,聊几句天,然后再去做生活。

不知道这个“吃不了兜着走”的故事结局怎样,小学徒兜着半碗汤圆最后怎么办了?不过这可以想像,主妇会很快地打圆场,给学徒洗围裙。

3,庆官叔

庆官叔是我们那一带最出名的簟匠。

他的师父是哪个,我不知道,但学徒出师后,照例要在另一个师父那里跟一段时间,叫过堂。

他的过堂师傅是我们村的,我懂事时已经很老了,但关于他的传说不少,有名的两条是:

手艺好。俗话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是他做的朴篮,倒满水不会漏。这门绝技如今已经失传,连庆官叔也做不到。

怕老婆。他老婆个子矮小,大概一米五左右,只到他的胸口,还是小脚,但武艺高强,据说几个壮汉也打不过她,他一不听话,老婆一只手就将他拎起来了,他只有讨饶的份。

庆官叔对师父很孝顺。具体的光辉事例我不知道,那时我还太小,只听到大人这样评价他。

如果有人来聊天,他说着话开着玩笑,手里的活却一点不耽误。这是手艺人本该有的本事,问题是有一个簟匠反应特别慢,别人一说话,他手里的活就做不下去,等一轮对话结束才能继续做,让主人家看着很不舒服。出了这样一个反面典型,庆官叔的正面典型就特别牢固了。

在我看来,庆官叔虽然笑嘻嘻的很客气,但也不大爽利:要他讲故事,得磨上半天。

他在我们家的堂前间做生活,我就坐在门槛上,等他讲故事,他总是推三阻四的,东打一个岔,西打一个岔。我只好引诱道,我讲一个,你讲一个。有时我讲了一个,他还不肯讲。我只好又说,我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结果他出卖了我,将这句话说给了我妈妈听,成了我妈妈嘲笑我的话柄。

庆官叔讲的,基本上是民间故事,教书的哥哥吃了地主的亏,种田的弟弟出头讨还公道之类的。我给他讲的故事,都是我瞎编出来的,现在一个也想不起来——难为他竟也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他不再做簟匠了,承包了捣臼岙,种西瓜。我想他放弃手艺挺可惜的,但实际上,手艺人已经没有多少生意了,什么畚箕菜篮,街上都能买到。

4,森森鬼气

虽然《九斤姑娘》是一部喜剧片,里面的三个角色,个个言词便给,就算是张箍桶,虽然不如女儿狡黠,说话也没有障碍。但来我们村的箍桶师傅是个沉默的人,他不讲故事。

弹棉花的小安师傅住在邻村的朋友家,夜里回去睡觉,路上常常遇到怪事。

有一次遇到了鸡蛋大的冰雹,他躲到桑树地里,才没有给冰雹砸死。我一直很奇怪,桑树这么稀这么矮,他怎么躲呢?

还有一次是下雨,他独自撑伞在路上走,看见前面站在一个人影,吓了一大跳,硬着头皮从人影身边走过,刚松了一口气,伞上砰的一声,吓得他全身过电。他从地上摸了一块石头向后扔去,只听得“哎哟”一声——这下他放心了,不是鬼,是一个女疯子。

弹棉花会飞起很多碎絮,得找个空旷点的地方,所以弹花佬做生活的地方,在大会堂的舞台上。大会堂阴森森的,半夜里会出现奇怪的陌生人,会传出鸭叫的声音;弹棉花的嘣嘣声,也会在柱子间传来传去——在这里做生活,在我看来需要胆气。

我从来没听过小安师傅讲故事。他的那些怪事,我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不讲故事的还有木匠,因为木匠都是同村或邻村的人,大家都熟,都会有大人陪着聊天,没空理孩子。

木匠分大木和小木,各有各的传奇。我们村有个兰木匠,是大木师傅,就是建房子的那种。有一次有个大个子惊叹说,你别看兰木匠长得这么瘦小,骨头称一称也没几两重,但力气惊人,我看他扛着两三百斤的栋梁,在檩架上走过去,还能调头,这个我死也吃不消。

旧时木匠的传奇,差不多都湮灭了。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过夜,睡在一张巨大的床上。朋友说,这张床上,书本大小的一块板,小木就要花一个月时间雕出来。

民间关于木匠的故事可能最多,因为木匠是鬼的克星,木匠的墨斗和斧头,是对付鬼魂的利器。

据说里四岙有一对父子关系恶劣,父亲死了,儿子借了木匠的墨斗,在坟周围弹了一圈墨线,要将父亲囚在坟里面。不料,他父亲的鬼魂当时去串门了,结果弄得回不了坟,每天到儿子家里闹,儿子只好借了木匠的斧头,劈开那道墨线。

斧头与墨线的关系就是这样,都能对付鬼,但互相间又相克,能够中和掉。听说章镇建曹娥江大桥时,工人们发现了一只鬼,有人拿墨斗,有人拿斧头,却怎么也抓不住鬼,回来后总结经验,也是这个解释:用墨线围住了鬼,但斧头一劈又劈断了墨线,放跑了鬼。

这些动作,很象征主义。

4,左道法术

木匠最神奇的本事,是会凶煞法术,据说传自《鲁班书》。学了这些法术,就会成为整蛊专家,可以搞搞恶作剧,也能使人家破人亡,但书里也有解法。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有木匠给一户新发达的人家建新房,主妇烧的鱼,都只有鱼头给木匠吃,木匠很生气,在墙壁里画了一只手。

过了很多年,木匠又路过这里,看见这户人家的房子已经很破败,主妇坐在门前做针线,看上去已吃尽了苦头的样子,几乎认不出了。

木匠说,你们家的新屋不是起了没多久吗?

主妇也没有认出木匠,说,是啊,不知怎么的,这些年运气很差,晚上还会有拍墙壁的怪声音。

木匠说,起新屋时,没有怠慢泥水木匠吧?

主妇说,没有啊,我很客气的,给他们吃的都是鱼头。

木匠说,吃鱼头是客气吗?

主妇说,那当然了,做鱼头是最客气的了。

木匠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就说,我给你看看。他进屋去,在画手的地方钉了一枚铁钉,解了法术。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曾追问过这户人家有没有重新发达,没有得到答案。讲故事要自重身份,不能有问必答。

听说《鲁班书》中的法术,是不能随便看的,看过以后,用与不用,都有大碍,或鳏或寡或孤或独或残,这叫“缺一门”。我们村里有好几个木匠,似乎都没有学过这些旁门左道,从来没有建造过这样怪异的房子。倒有一个在东北做木匠的,蓄了一蓬大胡子,他说这蓬胡子让他看上去威猛一些,就不会让人欺侮。

5,包文拯

泥水匠也有鬼气森森的故事。

有一个泥水匠,半夜听到人叫他去做生活。他答应一声就背着包出门了,走到一座庙里,看到一大堆银元宝,他取了一锭放进包里,别的埋在地下,继续走。可是那个叫他做生活的人,并没有告诉他到哪里,他走了一圈,有些清醒了,就往回走,到庙里,扒开土,银子不见了,只有一张纸条,写道:泥水工钱,纹银一锭。一摸包,那锭银子还在。

泥水匠糊里糊涂地就做完了工,实在很神奇。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种叫卖牛佬的人,打扮是一模一样的:挎着一个很旧的军用黄挎包,挟着一把雨伞。他们总是独个儿从我们村后的大路上无声无息地走过。

有一次,一个泥水匠在山路边做寿坟,一个卖牛佬经过,坐下来休息,与泥水匠聊了一会儿天。泥水匠问他生意怎样,卖牛佬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说颇赚了一点钱。泥水匠贪心顿起,拿起砖刀,一刀劈中卖牛佬的脑袋,将他劈死了。

那个时候私人做生意,叫投机倒把,资本主义的尾巴,能卖牛,我想肯定本事很大,听说钱也赚得很多——身上带着两三百块钱,那是一点也不稀奇的。

当地坟墓,除了放棺材的半月形大圹,上面还有两个半月形小穴,大概是隔水用的。泥水匠将卖牛佬的尸体塞进小穴里,说:“除非包文拯,否则你伸不了冤。”小穴封起来,永不打开,所以没有人会发现。

过了几年,古装戏文开禁,过年时,戏台上经常会演《碧玉簪》《珍珠塔》《盘夫索夫》《狸猫换太子》。

这天泥水匠去看戏文,眼巧不巧,是《狸猫换太子》,戏台上演包拯的演员,一出场,就吓回了后台,再出场,又吓回后台,观众看得莫名其妙。第三次出场,包拯壮起胆子,一拍惊堂木,大喊:“你有冤就上来诉冤!”

泥水匠就跳上了戏台。

原来这个包拯看到一个满头是血的人,倚着泥水匠的肩,也在看戏。后来那个鬼就附在泥水匠身上,跪在包拯面前,说出了冤情,一桩无头案就这样破了。

我小时候,虽然反了很多年封资修,但包拯的故事一直没有反掉,总是在口头流传,结果流传出了这么一个新包文拯的故事。

关于这个故事,我记得当时人们争论得最热闹的,是这个演包公的演员,胆子算不算大,结论是挺大胆的——这样的争论,恐怕编故事的人也没有想到,我想他要讲的其实只是一个劝善惩恶的故事,并不是要人们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6,猎虎手

永康来的铜匠伯伯很瘦,总是一身黑色,衣服飘飘荡荡的,已老得眼角经常带眼屎。我喜欢看他将锡弄在一个小盏里熔化,一个固体,非冰非雪,也能变得水汪汪,很神奇。

永康伯伯口音很重,我从没有学语言的天赋,他说话在我听来与赵本山一个样,呢呢呜呜像猫叫,不知所云。所以他讲的故事,是我二哥二姐转述给我听的。

他讲的是动物故事,主要是老虎。说有一天傍晚,一个大肚婆去掰六谷,给老虎吃了,第二天地里只看到一摊子血。

他总是在晚饭后讲故事,那时还没有电灯,煤油灯闪闪烁烁,气氛很怕人——这是我二哥的感觉,我可没觉得一个大肚婆给老虎吃了,有什么可怕的,老虎不吃人,还叫老虎吗?但后来一想,我吃了听不懂的亏了,可能永康伯伯讲得好,确实很可怕。

听上去,他讲的是一些真实的故事,可能就发生在永康那里——在我想象中,那是一个很远的小山村。他还告诉我们如何下弶捉老虎:

先要认得老虎脚印,脚印里的泥土中间突起,因为老虎走路,是抓一把泥再放下;在老虎经常走的路边,装一支弩,弩上喂麻药,老虎经过,触动机簧,小箭就射了出去,击中老虎肚子。接着麻药就起作用了,老虎觉得痒飕飕的流血,就会用舌头去舔,麻药就一口一口转移到虎口,慢慢的,老虎走不动了,躺下来睡觉。

你只要跟着老虎的脚印,找到它,抬它回来,就行了。用不着像武松那样打虎。他说得这样在行,我以为他自己就是弶老虎的好手。

我长大了一点,永康伯伯不再来了,他太老了,走不了这么远。记忆中永康伯伯是个又陌生又亲近的神秘人。因为听不懂,所以我总觉得他的故事特别好,特别神秘。

在我眼里,他和他的故事是一体的。

如今永康成为五金名城,就是从他那一辈跑江湖的人给我们焊酒壶嘴开始的。要是他没有在我家讲过故事,永康会怎样呢?

7,会说书的师傅

故事讲得最好的,是校师傅,他简直是袁阔成那样的说书人。

他是松厦人。“上有松镇,下有章镇”,是百官和丰惠除外的上虞两大名镇。章镇离我家不足十五里,松镇就是松厦了,离我家有一百多里地,在当时算很远了,像在另一个世界。校师傅长着一张方脸,操着很怪的松厦口音,“我”说成“鹅”,“地方”说成“许块”。

那几年校师傅就在我家摆裁缝摊,正好是在我上小学之前,所以我总是泡在他的缝纫机边上,听他讲故事。

他是很有趣的人,读过很多书,会讲周侗传艺岳飞得枪,会讲曹操胡子割须换袍,会讲三侠五义和西游记,还会讲李逵杀李鬼杀四虎。他讲得绘声绘色,每个细节都很到位,连大人们也都爱听,都称赞他记性好。

他还会讲侠盗白蝴蝶,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武侠故事,不知道出自哪本书。

一个曾经同门学艺的警察局长总是找白蝴蝶麻烦,但本事差着那么一点点,怎么也抓他不住。有一次,局长带着十多个人围住了他,白蝴蝶就给局长敬烟,局长吐出一口烟,眼睛那么眯了一下,白蝴蝶就从局长的头顶飞走了;还有一次,局长飞进白蝴蝶的房子,白蝴蝶一拳打倒了一面墙,逃走了;再一次是火车上,白蝴蝶和他的妻子又被局长带人找到了,白蝴蝶将茶杯在小桌子上砰的一摔,所有人都去看茶杯了,但白蝴蝶的妻子却看着白蝴蝶的举动,两人就从车窗里飞了出去。

白蝴蝶的妻子虽然也武艺高强,比局长却又差了那么一点点,但她轻功好。一次局长追她的时候,眼看追不上了,局长就放出了飞刀。她听到飞刀破空的风声,脑袋向边上一侧,没想到局长的飞刀准头不好,本来射不中她的,不想脑袋这么一侧,阴差阳错,正好射中了她的后脑勺,她就这样死了。

白蝴蝶妻子的死,让我很不快乐。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校师傅讲到白蝴蝶妻子死了,大概也不快乐,后来就再也没有讲过白蝴蝶的故事。

有一次他给我缠得没有办法,就讲曹操胡子百万兵过独木桥的故事,这百万兵老是过不完桥,我等得不耐烦,就催促道:“后来呢?”催一次,校师傅嘴里“的笃的笃”的马蹄声就响一次,催一次响一次,百万兵至今没有过完。

不知道师傅们当时是怎么看待我的。这么烦人的一个臭小子,又不能抹下脸骂,还得不停地应付,实在很受罪。如果换了如今的我,简直要崩溃。

我听了这些故事,就不断地自己编故事,讲给玩伴听,玩伴不要听也得听,否则下一个故事,将他编派成坏人。

8,住宿

我读高中时,有一次在同学小武家玩,小武的爸爸说,他总是很愿意让手艺人到家里来住,可是小武不肯,要赶他们走,这是不好的——让手艺人免费留宿,是祖上一直传下来的规矩。

小武爸爸对小武坏了规矩很不满。

如今,小武是个有二十来年工龄的木匠了,但现在手艺人的生活,与以前大不相同,他在杭州有做不完的活,家也安在了杭州,所以每天住在家里。

簟匠、木匠和泥水匠,往往是回自己家住的,我们那一带盛产这三匠。

补碗、补锅和扫烟囱的,工作时间很短,一会儿就走了,也不留宿——他们都是外地口音,当然也得投宿,可好像从来不在我们村过夜。

像弹花佬、箍桶匠、裁缝、铜匠,往往来自远方,生活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完,一家做完了,第二家往往会接上,所以他们需要找个住宿的地方。

有一年快过年了,照例要请裁缝师傅做新衣服,以前邻村的老裁缝档期排不开,有人就介绍了一个。

是怎样一个人?

是个小后生。

小后生好,小后生要体面,轻易不肯出来,肯出来,一定是肯吃苦、手艺好的。

于是,校师傅就来了。信任一个人,就这么简单。事实证明,信任对了,校师傅为人极本份,风趣随和,手艺又高,连老太太穿的斜襟布衫都会做。

从此,他在我们家里落了脚,摆了一个成衣铺。别人家要做衣服,也都带着布料上我家来。

晚上,他就睡在阿林哥家里。

9,搞副业

年底,手艺人还要到各家各户收账。请过手艺人的,都已经准备好了钱,没有钱也要去借,必须在除夕那天清账。

手艺人拿到钱,不能都归自己,而是要回到自己的生产队去买工分。有工分才能分到口粮,才能养家糊口——你不能直接拿钱去买米,因为买米是要粮票的。

那时候的农村,凭工分吃饭,每年农闲,要开一次会,评定每个人做一天生活该得到多少工分。我记得似乎是十五岁算劳动力,可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每一个工五分。我只赚过两分半工分,那是开了半天会。工分最高的是身强力壮的“正劳动力”,一个工十分。双抢农忙,一个工可得到二三十分。

工分的构成不只是出工或开会所得,还有两笔来自大粪:

一是每户人家粪缸里的人粪肥,用于生产队庄稼的,由于肥料里水分有多有少,所以有一根玻璃管,专门量浓度。

二是猪圈泥,这基本上按重量算。

当然另外也有少许工分来源,但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工分加起来,到年底算总账,折算成钱,有的五角六,有的七角,这是说,十分工分,值五角六分或七角钱。

你所赚的工分(或折算成的钱),扣除每年分配的稻谷、小麦、大麦以及萝卜、番薯、红花草等等,如果有节余,那是“长”了;如果不足,那叫“倒挂”。倒挂户既不能算贫下中农,也不能算无产阶级,是很丢脸的,公社里会给倒挂户开会,批判一顿,补足欠款。

补欠款的钱从哪来呢?不知道。当时普通农家赚钱有几个来源:养猪卖,这个不能乱卖,生猪收购站会来收购的;将鸡鸭鹅蛋卖给供销社,这一招,通常是换菜油、酱油和盐的;搞小秋收,采了橡子之类的中药材,也卖给供销社。

这些叫做搞副业。

手艺人出门做生活,也叫搞副业,虽然实际上这是他们的正业。

噢噢,在传奇中打滚的手艺人,不过是搞副业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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