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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说说什么是在劫难逃--怀鲁迅(-) -- gb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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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在上文中也提到过黄宗英

各自有自己的判断吧。我在上文中也提到过黄宗英,黄宗英把这一次对话明确定位了当年的7月7日(当然,也因为这是唯一一次他们有可能见到毛并座谈的机会)。

而我的态度是,正如我不相信周海婴(他文中就这一点有太多的漏洞了),我也不相信黄宗英。二则是,即便老毛真的说过类似的话,那到底黄宗英、周海婴,是怎么理解的,又是一个更大的问题。正如我前文所说的,他们这些人就以为自己是跟鲁迅一条战壕的(然后被老毛迫害?)?前两年文人们还大肆揪辫子说老毛感谢日本人侵略中国,把老蒋称为老朋友呢。

在上文中,我所引用文章的作者也分析过7月7日在中苏友好大厦的这次见面,而且也分析了罗其人的性格、前后一贯的言行,包括在同年8-9月间写作一系列反右的文章,见文后引用框1。所以这是一个很值得存疑的地方,即以罗其人的前后言行、风格、立场,并且以照片见这是一个有大量文艺界人士参与的公众性质的座谈,当众问这样的问题,跟罗的一贯行为反差太大。当然,黄宗英可以说罗那天就是犯了混,反正罗死了无人知。

其二,根据毛前后的言行,这句话很可能不会存在,或者也绝非“打压鲁迅”的意思。因为即使在当年3月份,毛还在讲话中说——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鲁迅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彻底的唯物论者。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彻底的唯物论者,是无所畏惧的,所以他会写。”[见引用2]。

所以,无论这个毛罗对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简单地把它当成“老毛要鲁迅闭嘴”或者“老毛要把鲁迅打成右派”,那他们肯定没怎么认真看毛泽东文集。

其三,从周海婴发飙,到黄宗英接声,其中有太多的弱点,让我觉得很生疑。首先,周海婴的大量描述是错误的。包括对罗稷南本人的描述(罗根本就不是湖南人),对场合的描述(根本就不是什么老乡聊天性质的座谈会,而是有上海市地方领导以及科学文艺界旗手们参与的座谈会),与会者(周谷城根本就没有与会),还有罗稷南死前“把几十年前的这段秘密对话”告诉了自己的一个学生这种陈述(罗稷南71年就死了,而周弄成“九十年代罗老去世,我因定居北京,没能前赴告别”;罗老阴魂不散?还是周老幻听幻觉?更言,毛罗对话能是什么“秘密对话”?看本文转的那张座谈会现场照片,有这么多人在一起的秘密对话吗?罗本人的身份能在如此多人在场的场合,攘开众人和毛进行“秘密对话”吗?)

而黄宗英之后的发言中的几处,对于弥补周海婴的漏洞而言,太过于完美了,简直到了too good to be true的地步。我不是说完美的那些细节就不是真的,而是黄宗英的发言,简直就是为了专门弥补周海婴的漏洞而制作的;这样倒是让我很不舒服,仿佛黄的文章的重点不是在罗毛对话上,而是在给周海婴圆谎上。

首先,黄宗英给出了具体的时间地点,因为罗稷南面见毛泽东的机会很少并无“老乡闲聊会”(废话,连老乡都不是),所以能且只能给出7月7日这个时间免得受到质疑,这样的话不幸周谷城就不能在场了。其次,她特别强调了“他俩一个湘音一个滇腔”来为周海婴搞错罗身份来补洞。此外,还得让罗正确地死于30多年前来修补又一个错误。这样,周海婴所说的那个罗稷南才真的是客观存在的一个罗稷南,而不是90年代还活着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罗稷南”。而为了让罗稷南发言,她竟又必须由一篇“《铁骨铮铮罗稷南》”起头,这样罗的发问看起来才合情合理,而全然不顾罗在反右期间的言行。

当黄为了补漏洞,用力实在也太过。为了让罗能够跟毛问上这个问题,黄说“毛主席对照名单扫视会场,欣喜地发现了罗稷南,罗稷南迎上一步与主席握手,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他俩一个湘音一个滇腔,我只听出“苏区一别”的意思。”不错,毛当年是与19军的代表“陈小航”(罗的本名)打过交道。但既然是“苏区一别”,毛又如何能从罗稷南这个名字中认出这个“罗稷南”就是当年自己曾经在苏区请吃过饭的“陈小航”?[另看附3]

而从周海婴到黄宗英最大的疑问就是:当事人们都死了。所有周海婴及黄宗英提到的可能听到本次毛罗对话的当事人都在周黄二人发言之前死掉了。罗稷南、周谷城死掉了;黄宗英所提到的赵丹,应云卫也死掉了。

其实也有人健康活着的,但正如黄宗英所说的“我是现场见证人,但我也想不起有哪一位还活着的人也听到这段对话”。这也就是说,其他活着的人,就一定不可能听到当时他们有幸听到的毛罗对话(座谈分了很多桌,谁在上海能不能去看看那个中苏友好大厦的咖啡厅到底有多大?老毛“爽朗地答道”的声音距离几桌会不会就听不到?)也就是说,按照黄宗英的定义,陈铭珊、谈家桢(两人在黄宗英发言时尚在)不在他们“电影圈”那一桌,而王元美(至今尚在)这个剧作家则肯定也没有听到?反正民主党派领导人陈铭珊,搞科学的谈家桢,90多岁还要求入党的王元美是被黄宗英忽视了。他们,按照黄的大概定义,不是有效的证人,他们听不到。

其他人没有听到,而听到的人都死了。这个局面有些蹊跷,但依然不能说不可能是真的。但是,下面就有点儿夸张了。

黄宗英可是讲,在她的梦里,铁骨铮铮的罗稷南向他走来(辛苦罗先生了,总得给人做道具),是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莫不是啊!啊一定是,一定是为那桩事——既非“军事秘密”,也非“党内绝密”,可竟然掖在我心角落里45年,从来没说过,从来没写过,不久前却由当年的后辈现今亦年逾古稀的周海婴给捅了出来……

而为了向读者保证她的话的可信,她强调——

我是现场见证人,但我也想不起有哪一位还活着的人也听到这段对话

所以几乎黄宗英是打了包票:1-这个事情是真的;2-这个事情很重要;3-没有活着的当事人了;4-这是一个秘密,即曾经活着过的当事人们,没有在活着的时候跟别人怎么讲过、或者传播过这个秘密。

也就是:我知道你们不知道我知道

但根据周海婴的写法,以及2002年之后众多文人们以笔杆子为武器做幡然醒悟状回忆这件事情,可不是这样的啊。

其一是,周海婴说,罗几十年后跟他认为信得过的学生全盘托出;看,有人知道。其二,然后周海婴是怎么知道的呢?说是1996年在宁波开会时,听一个曾经“亲聆罗老先生讲述的朋友告诉我”。哇,你也知道?原来“信得过”的人真多!其三,2001年,王元化也跟周海婴说,他也听说过。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大家都知道。可能不是满大街俗人都知道,但如果满大街都是文化人的话,那满大街的文化人都知道了。(所以黄宗英需要用罗稷南来托梦,并说大家都不知道;但貌似在这个文化圈里,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因此,在2001年周海婴通过公开出版书籍披露了这个“满大街”都知道的但罗稷南死守了几十年才和盘托出的秘闻之后。“满大街都知道”被一直把“那件事情!(有感叹号的哟)”掖在心里45年的黄宗英知道了;而且知道的途径居然还是周海婴通过两道转手从一个90年代还没有去世的“罗稷南”那里听来的。

也就是,我终于知道你知道一些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而你们都不知道我知道,而我们一起让大家都以为我们不知道。

所以黄宗英赶紧跑出来说,这个秘密我知道大家都不知道,但我知道。

就是我得让你们知道我知道你们知道一些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这是个天大的秘密哦!

行,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大家都知道了。具体来说,应该是我们大家都“被”周黄二人告知了大家都知道了。不过这个故事的缺陷就在于,所有的那些被周海婴和黄宗英当作消息来源的人们,要么是1-黄宗英口中所有的当事人都死了,2-周海婴口中没有交代有没有死的线人们,包括周海婴口中的那个罗稷南几十年后告知的学生(几十年后怎么也是80-90年代吧,看来这个学生也是灵魂对话者),还是1996年还活蹦乱跳的亲耳听到过罗老先生讲过的朋友,甚至包括曾经跟周海婴说过他知道而2008年还在的王元化,线人们都没有直接发过言,尽管一群文人墨客早已经把这个话题炒得比煎饼还热,貌似不认为这句话不是真的就已经不算政治正确了。

[注:根据leqian同学提供的线索,陈焜和贺圣谟在周海婴发言之后,也发了言,这是我功课做得不够,向读者道歉。]

不得不说,这个“秘密”的形成和发展,都充满了灵异,有舞蹈之美。

下次那些知道了人类社会命运的知识分子们,祝你们健康长寿,并且最好还有个真名真姓。

谢谢大家。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引用框1

一篇是1957年8月下旬,上海市第二届人代会第二次会议开始前夕,《文汇报》、《解放日报》、《新闻日报》邀请部分代表进行座谈,主要内容当然是反右,罗稷南也在被邀之列。代表们的发言在三家报纸上发表,从8月24日《文汇报》所登内容看,罗先生的发言比较起来火药味还算是不浓的。此外,在8月27日至9月4日举行的上海市人代会期间,出席会议的上海市作家协会的负责人巴金、周而复、柯灵、唐弢、章靳以、郭绍虞、赵家壁、严独鹤、罗稷南曾有一个联合发言,9月4日的《解放日报》和《文汇报》同时发表,前者题为《进一步开展文学界的反右派斗争》,后者题为《坚决保卫社会主义文学事业》。9月12日,上海《解放日报》又发表巴金、周而复等十位上海文学界代表人士的联合发言《彻底揭露右派骨干份子、“诗人”、“莎士比亚专家”孙大雨的丑恶真相》,署名者中有罗稷南。这三篇均是座谈或正式会议上的发言,且两篇是多人署名,其应景随势之态,是不难体会的。作为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的书记处书记和上海市人大代表这种风口浪尖的身份角色,在当时能做到这样,也属不易。由此也可知罗先生绝非喜出风头硬要往风口浪尖里钻的人。以这样的性格,又看不出同毛泽东有多深的交往,很难想象他在7月7日晚上那次座谈的大庭广众之下能当面向毛泽东提出“具有潜在的威协性”的话题来。

引用框2

第二次是在1957年3月10日,毛泽东接见新闻出版界代表时谈到:“有人问,鲁迅现在活着会怎么样?我看鲁迅活着,他敢写也不敢写。在不正常的空气下面,他也会不写的,但更多的可能是会写。俗话说得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鲁迅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彻底的唯物论者。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彻底的唯物论者,是无所畏惧的,所以他会写。”

附3:

( 上文提到,根据我个人的愤怒的不负责任的猜测:黄宗英为了使周海婴谈毛罗对话这个事情看起来证据确确,补上了周海婴对罗稷南到底是哪里人都搞错这个事情,特地说了毛罗“他俩一个湘音一个滇腔”。

这里有另一八卦小谈资:罗稷南不仅是北大毕业,且此时还已经在上海从事文化工作多年,译作颇丰,精通英语俄语;此前还游历颇丰,在东北的中学里当“国文”教师,在广东人的军队里任职,在闽变中担任要职。就是这样一个年青离乡的北大毕业生,以秘书及文学为职业的名知识分子,久居上海,居然遇上了老毛之后,还“勇敢”地用滇腔跟老毛对话?而且他的方言腔浓重到还让黄宗英女士45年之后仍记忆犹新?

虽然我不能否认说有些人方言一生都改不了,但不得不说,罗稷南这个国文老师加作家加二三十年上海人实在有些不对啊。你看看人家黄宗英女士吧,年纪没有罗稷南,学问没有罗稷南多,到上海闯荡时间没有罗稷南长,但人家黄女士学得快啊,你看人是怎样说话的? ---- “侬阿听清爽要...

一叹,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通宝推:jboyin,桥上,九三年,天涯无,gb2312,回旋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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