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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台湾芳邻 一 -- 阿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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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的台湾芳邻 二

那时年轻,在过往的生活经验里,还从未遇到过这样激烈的敌意。

俺一只手提着菜刀,一只手攥着拳头,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把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你怎么了,什么事情错了吗?”从学校回来的邻居阿根廷太太一脸狐疑地望着俺。

“阿,没,没什么。”看看手里的菜刀,回味一下自己的表情。我想,我当时一定吓到了好心的阿根廷太太。

回过神来的俺,回到自己家里生了一晚上闷气,还是那种有气无处撒,有冤无处伸的那种。

除了交待女儿以后在外面骑车后,要小心地收回自行车,在外面玩玩具,要小心些收好玩具外,俺当时真的不知道怎样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但是,类似的事情,还是不由俺的意志,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着。

女儿和小朋友在外面玩沙,回家时,又把玩沙的桶,铲子,盆子之类误放在过了中线芳邻那一侧,当然被踢了个四处乱滚。

为了不让女儿看见伤心,俺强压怒气,小心收拾。

自行车,又被扔回来了。

刚学步的小儿,推着到处走的学步车,放在门外,被别人家小朋友推着玩,之后又误放在芳邻门口,毫无悬疑地被扔回来。

朋友来访,几个人站在门外说笑了几声,只听身后“砰”地声响,众人一起扭过头来,是芳邻,大动作地关上厨房窗子,吓得几个朋友赶紧闭上嘴巴。

……

在当时,我完全不知怎么应对。

我得承认脑子里有过无数恶毒的念头.

比如,想要叉腰指手像个茶壶样的骂上门去, 骂她个屁滚尿流找不着北。

比如想在面对面碰上时,一拳打过去,打她个满脸开花,爬地上都找不着牙。

我幻想自己是金庸小说里的人物,随便出个招数,就让我那芳邻,无招架之功。

可是,可是,幻想归幻想,俺那芳邻仍是一如既往地,好好生活着,并不时地给俺舔着点堵,加些许刺,还让俺毫无还手的理由,和能力。

在不许俺家孩子们的玩具过线的同时,俺那芳邻,学会了抄近道去停车场。

放着好好的门前的道不走,偏从俺家后门外草地上大摇大摆穿过,并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瞟瞟俺家后门的大落地窗,若没看见俺的话,会瞟的时间长一些,走的慢一些,若恰巧瞟见了俺,便会迅速收回目光,走的快一些。

无数次地想冲出去跟她理论一番,都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而作罢,然后再阿Q地告诉自己,俺大肚能容,不与她一般见识。

偶尔邮差会错把芳邻家的信,放在俺的信箱里,看着信封上那无比中国的名字,在压抑着最初的恶意念头后,俺交待女儿给他们送过去,至于有没有俺家的信落在芳邻家,就不得而知了。

日子,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在似有若无的敌意中过着。

有一天,俺忽然发现,穿过俺家后院草地,抄近道走向停车场的芳邻,腰身粗笨起来,怀孕了,俺私下里很小人地想,原来这种人也能做妈妈阿。

再然后,隔壁就多了一对花白头发的老人,二老都是高颧骨,皮肤黝黑,颇似中国南方人的长相,只是这二位老人也从不与俺作眼神上的接触,俺也自然不敢再冒昧自作多情。

只是不谙世事的女儿时不时地会告诉我,隔壁老爷爷,又问她话呢,除了问孩子年龄,自然再问住中国什么地方?还会不会回中国?等等,等等那一系列已被芳邻问过的那些个问题。

女儿说那爷爷居然问我们在中国有没有电视看这样的问题呢。

都什么年代了,俺没有电视看?切!什么叫井底蛙?

俺已经不再为芳邻的事生闷气,但还是为像芳邻家这位对大陆没有丝毫了解的老人觉得遗憾。

又过了一段时间俺家老爸也来探亲了。

俺不敢解释芳邻的事。怕老爸开闸就停不下地给俺上政治课,教育俺有容为大之类。

直到老爸有一天闷闷地问我,隔壁那台湾人家,听不懂他说中文?

原来老爸看见隔壁老人坐在前院石凳上晒太阳,就兴冲冲拿上他从国内带来的中国象棋想跟人杀一盘,其主要目的怕也是出于对海峡对岸的好奇,想跟人交流交流。不料那老人除了摇头摆手外,一个字都没有。

俺怕老爸再泛滥起一腔无法收拾的在异国他乡的同胞情谊,只好把芳邻的故事给老爸复述了一遍。

老爸当时没说什么,但那一脸不置信,真的让我难受。

我想我不能再一味地退让了,那句俗语怎么说来着?

“老虎不发威,人当你是病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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