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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时候冬天那些事儿 -- 外务府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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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时候冬天那些事儿

这人要是上了岁数吧,心里就愿意有个念想儿,凡事要讲个规矩。咱中国是老大帝国,五千年的文化,规矩是最多。规矩多了,守规矩和懂规矩就成了一门学问,就透着有文化,渊博。其实,所谓这文化人儿,打古时候起,就是给人讲规矩用的。司马迁说了,“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主上以娼优蓄之”。这懂得这四时节令的知识分子,和算命的唱戏的差不多,都是让主人家儿养着听差的,就跟现在的“某某从业人员”一样。但是后来民智大开,这规矩不再是少数人碗里的饽饽,全民都要参与,全民都要哈皮,从商人好鬼到周人好礼,于是祭祀卜祝之类的东西就成了风俗,就成了寻常百姓家的玩意儿。所以咱一不能迷信知识分子,而不能迷信黄历。风俗这东西,雅的可以雅一点,俗的可以俗一点,全凭自个儿一个乐意不是。

今年冬天可不一般,有几十年没这么冷了。不知道是不是气温低让人找着了真感觉,这个冬天尤其让人怀旧。印象里,自己小时候的冬天也是这么冷,路边上老有化不开的冰碴子,屋外头张嘴必定冒白烟。连带着,小时候那些习俗也又都在心里翻腾。咱是胡同里大杂院长大的,不是串子也好不了多少。那个诗词啊、典章啊是玩儿不了,人家搞的是“刀客门头瑞歪优”(DOCUMENTAL REVIEW),咱只能来点“奥罗黑斯特瑞”(ORAL HISTROY),算是凑凑热闹。

话说咱小的时候,气候还没变化,奥巴马还没上台,北京城里那是四时节令分明。春天和煦、夏天爽利、秋天怡然,那冬天呢,就得说一个透彻了。那时候和姥姥姥爷住在西单的横二条边上的高义伯胡同(其实就是狗尾巴胡同,解放后人民政府嫌这名字不尊重住这儿的街坊,结果就给改了这么一个封建四旧味道浓烈的新名)。我们家是大杂院里的一个单独的小跨院,三间大北房,一个50、60平米的院子,那住房条件算是相当不错了。但是再不错也是胡同大杂院,自家没自来水,全院子只有一个龙头,夏天一脚泥,冬天一溜冰;没厕所,甭管多早多晚,甭管您是几级干部、多少级工资,一律上胡同里唯一的一处公厕蹲坑去。即便如此,那童年的生活在印象里也是色彩鲜艳,就跟佳能的相机照出来的一样。冬天,尤其是临近年关的冬天,在儿童们的心目中总是最富有情趣的。

进入腊月,就到了最冷的“三九”天。这个所谓的“九”,是指从冬至开始算,每九天算一个阶段,共分九个阶段,到了81天后,就彻底春暖花开,冬去春来了。其中第三、四个九天,就是冬天最冷的阶段。所谓三九四九冰上走。说到这数九寒天,想起来小时候的一种玩意儿,叫“九九消寒图”。类似日历的东西,画上有八十一个同心小圆圈,每天用笔涂黑圆圈的不同部分,以便纪录天气,比如阴晴雨雪,这应该是过去农耕时代的一种气象分析图表,以便确定来年的农作安排。但到了20世纪的大城市,已经完全是个风俗了。这个东西,我小时候家里老人带着我画过,算是一种游戏,似乎也在邻居家见过印制的版本,周围画着松竹梅之类,那叫“岁寒三友”。这里不能不感叹一下民间文化的生命力,这种在实际生活中完全没有使用价值的风俗,就可以在无数并不懂得多少文化、甚至根本不识字的居民中间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即便是战乱、文革之类的都没有中断,但是如今却真的要消失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近代中国遭遇的还不算是什么天地之变,倒是最近三十年才真是文化上的“亘古未有之变”啊。

到了腊月初八,要喝腊八粥。腊八粥的介绍很多了,补充一点,腊八粥可不仅仅是一种用来解馋的美食,那还是邻里间的一种重要的社交工具。腊八过后,关系不错的邻居之间都要互相赠送一碗腊八粥,以示亲近,不知道是不是过去饥馑时代邻里间互相接济传统的余韵。这里不能不说一下老北京城里的人际关系。大杂院里的邻里,彼此蜗居在狭小的空间里,擀面杖难免碰着锅盖,没矛盾是不可能的,但大家都彼此保持一个礼貌,有什么事都互相帮趁着,从来没有谁家的孩子下学没饭吃饿着的事情,要不怎么叫远亲不如近邻呢。也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知道世界上的腊八粥原来是不一样的,我们家的粥用料足,熬得浓厚,但各种配料反而味道淡,邻居家的糖多,还配上“青红丝”(红绿颜色的山楂条裹糖),感觉更甜美。其实,交换的粥谁也不会去真喝,就是那么个礼数。自从王朔那帮子大院子弟的文字在街市上大行其道,北京的文化就给按上了一个“痞”的定义,好像说话不带个“丫”和“大爷”就长不开嘴。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老北京的居民是最讲究礼数,最讲究规矩。即便是东西南北城的大杂院,人们见面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开口必称“您”,见面先点头。大爷那是尊称,倍儿有面子的事情。倒是解放后的政治,在北京形成了机关大院这种特别的城市聚落,又由于新政权的革命属性,把老北京底层流氓无产者的文化习性加以放大了,两者结合造成了王朔式的“京味文化”。也不奇怪,在改朝换代中,往往是精致的、文雅的文化被摧残,粗鄙的、野蛮的文化被抬升,这种人类文明的逆淘汰现象倒是比比皆是呢。

说到腊八,其实更重要的是泡腊八蒜。这个恐怕是老北京独一无二的习惯。到了腊八,我们家里会拿医院装药的大玻璃罐子装满香醋,然后把剥好皮的大瓣蒜放进去,瓶盖也是玻璃的,同罐子的接口处是磨沙的,为了严实,还要用纱布把盖子包起来,防止醋味跑出来,脏东西跑进去。泡好的瓶子要放到屋里能见到阳光的窗户前,为的是有个热乎气。过不多久,蒜就变绿,醋变得有辣味,蒜则变得酸甜。等到过春节时捞出来就饺子吃,咬一下满口生津。记得小时候的平房,朝院子的一面是半截墙,墙上面是一溜的木格子,中间安着三块大玻璃,围着玻璃的木格子都糊着“高粱纸”。那时候冬天冷,北风一吹,高粱纸就呼啦呼拉的响。屋里屋外温差大,每天起来,玻璃里面一层上结都是厚厚的冰霜,能清楚地看到冰凌的六角形,就像雪绒花。为了防止冻裂玻璃,每天黄昏时分,都要在玻璃外面挂上棉帘子,这棉帘子都是自家缝制的。什么时候大人说挂帘子去,那一天的生活就要结束了,然后就是吃饭、睡觉。北京人到了临节的时候要养水仙花,在街上买来水仙头,家里有陶制的水仙盆,扁浅的,上面还刻着花和题词,透着雅致。水仙头用一些鹅卵石压住,倒上水,就这么摆在窗前,不久就抽叶子,春节前后就开花。难得的是,外交部现如今到了冬天工会还发水仙头,不知道这么个风雅的习惯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也许是某位领导自己的爱好所致,那我在这儿给您作揖,祝您长命百岁,也希望单位这有人情味的习俗能一直保留下去。我们家的腊八醋和水仙花总是摆在一块,绿的叶子陪着绿的蒜瓣,窗外是明净的冬日阳光,照的现在这心里的记忆都是一片明亮。老北京的习俗是讲究,三朝古都,天子脚下,有钱的那是真讲究,没钱的那也得穷讲究。穷讲究的不是硬撑脸面的斗富,而是讲究一个生活的品位。凡事有一定之规,不能怕麻烦,不能偷懒,不能凑合。老实说,这毛病不太招人喜欢。俗话说,京油子,卫嘴子。不是说北京人油滑,而是有那么点看破红尘,玩世不恭,你能奈我何的精明劲。其实,这北京城里历来是政治风云汇集之处,作为大都子民,看着城头变换大王旗,除了开拓了眼界,恐怕更多的还是命里浮沉的无奈,于是乎,就把对现实的逃避转化为对生活细节的看重。我看这不是没出息,倒是有点第欧根尼式的倔强吧。

腊月到头,就是年关。过年是改善伙食的重要时刻,大鱼大肉的就不说了,倒是自家准备的几种小菜让人久久不忘。我姥姥是满洲镶蓝旗人,老姓塔塔拉氏,当然到了民国以后就改姓唐了。祖上家里也是作过官的,和光绪帝的珍妃是本家,按辈份应该管珍妃叫姑姑。到了民国早就家道中落,兄弟姐妹们分了家单过,据说我姥爷那时候上大学做校服的钱还是姥姥嫁妆钱倒贴的。姥姥原本不识字,解放后上补习班才认识字,这一辈子就这么操持家、伺候姥爷、拉扯孩子,走过了北洋、民国、日据、解放、文革、改革开放。姥姥有满族人的典型特点,爱干净、极能干,做饭那是没得说。我小时候刚改革,物资远没那么丰富,冬天还要去买冬储大白菜,摆在墙根底下铺上旧棉被,时间长了,外面是黑的梆子,里面是白白的心。我们家过年要做几样小菜,最主要的是打“豆儿酱”,其实就是肉皮冻。买来的带皮肥肉,肥肉刮下来炼油,白白的装满一小坛,炒菜就指望它。肉皮洗干净,切成丁,熬汤熬到半烂不烂,加入黄豆、胡萝卜丁、熏豆干丁,用肉汤煮,加入各种酱油和佐料,最后放在屋外冻起来,就成了一整块的固体。吃的时候拿到用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洒上腊八醋,肥而不腻,荤素搭配,入口即化,下酒的好菜。此外还有素鸡腿,就是用豆制品素鸡腿加上切的极细的胡萝卜丝和香菜,配上糖和香醋、酱油调的汁,放在冰天雪地里冻好,上桌的时候带着冰碴,酸甜可口,清爽宜人。老北京还有做芥末墩的,但我家里人不吃芥末,所以就用白菜心过水晾凉,然后炸辣椒油泼上去,异曲同工之妙。还有一样是炒酱瓜,拿西单天源的酱黄瓜配上新鲜的肉丁炒,既是喝粥的咸菜,那肉丁本身也鲜咸可口,算是我儿时的最爱。姥姥做菜的特点是细致,一根黄瓜、一根胡萝卜,那切出来的丝细的像头发,无他,技手熟尔。还有就是味醇,这个就是悟性了。我妈做菜的手法学得不差,味道就已经差了不少了。到了我这辈,做菜的本事全是为了当年追女朋友照着菜谱练得,要不就是常驻的时候一个人在网上学的,已经同做化学实验没有本质区别,可以说一点没得老北京人的真传。姥姥到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了。直到有一次我从家里的老相册里翻出一张b5纸大小的老照片,那估计是解放前照的,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梳着一个大飞机头,我看了照片的感觉,老实说,当时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了,简直是惊为天人,比什么夏梦之类的明星照绝对不逊色半分。这张照片我印象中就出现了那么一次,就再也无处寻觅了,这也是我至今难以理解的事情。但是,姥姥的命运并不好,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她得了脑淤血造成偏瘫。一个极爱干净极有个性,心高气傲,一辈子都是把家拾掇得井井有条的人,偏就不得不忍受着生活不能自理,整日离不开床的日子。她从生病的那一刻起就不肯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此后的数年里她在拼命的挣扎,同病斗、同命斗、最后斗无可斗就只好同自家人斗。她先后三次脑淤血,最后都硬挺了过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衰竭。她去的时候,所有家里人都很平静,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解脱。这件事情真的对我影响极深,它眼睁睁地告诉我什么叫人世无常,什么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什么是生命的无可奈何,什么是繁华如过眼云烟。

也许人生就如四季,冬天虽然寒冷,但也通透,洗尽铅华而直揭本质。我常想,其实四季里最喜欢的是冬天吧,冬天的阳光格外温暖,冬天的蓝天格外明净,冬天的人更想恋着家,冬天黄昏里的炊烟更能钩起人的柔情。古人说过,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对我,不敢怀疑进化论的真理,但也许在每个冬天的午后,我都会憧憬回到西单的那个小院里,眼看着瓦蓝的天空渐渐暗下去,阵阵北风吹过对面屋脊上的茅草,成群的乌鸦聒噪着飞过,邻居家里的小厨房飘出饭菜的香味,略显昏黄的屋灯亮起来,饭桌上摆上熬白菜汤、煤球炉子上放着烤白薯。那是一个童年的梦,那是一个曾经有过,却再也不可能会回去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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