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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武松用棍棒打死老虎: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 金仕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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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再补充一个植物学的例子

  最近整理《内蒙古植物志》上的蒙古语植物名称,深深感到蒙古族的思维的确与汉族不同。

  在蒙古语里面,цагаан(cagaan)是“白色”之意(汉语音译为“察干”“察罕”之类)。含有这个词的植物名称很多,仔细瞧去,用法也多种多样。有的作名词构成属名,比如ойн цагаан是种阜草(直译即“林中的白物”),бат цагаан是槭树(直译即“坚硬的白物”),наанги цагаан是山药(直译即“发黏的白物”);有的用来形容整株植物的颜色,如цагаан гацуур是白杄,цагаан нарс是白皮松,цагаан хус是白桦;有的却只是形容花的颜色,如цагаан далан товч是白花点地梅(直译是“白点地梅”),цагаан хчинги是白花草木樨(直译是“白草木樨”),等等。这后两个名称在我看来就很特别,因为“白点地梅”“白草木樨”这样的名字若在汉语里很容易被理解为整株植物发白,而不仅仅是花。

  又如vст(üst)是“有毛”之意,含有这个词的植物名称也很多,但是这些名称并没有像汉语名称那样指出植物长毛的部位。比如vст барагжаа ойм(密毛岩蕨)、vст туулайн тагнай(腺毛委陵菜)是全株有毛,vст сиймбий(毛柄水毛茛)是叶柄有毛,vст айргана(毛脉酸模)、vст яшил(毛脉鼠李)是叶脉有毛,vст тогторгоно(毛花地肤)是花有毛,vст биелиг вс(毛轴早熟禾)是花序轴有毛,vст дэрс(毛颖芨芨草)是颖片有毛,vст цайвар хайлас(毛果旱榆)是果实有毛。这些植物在其他部位未必有毛,指出长毛的位置本来是有必要的,但蒙古语名称却“偷了懒”,一律一个vст了事,管你长毛的是全株还是叶还是花还是果呢!

  其实很多植物的汉语名称和蒙古语名称都是其拉丁语学名的转译,有时候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蒙古语名称会“偷懒”,比如vст шнжимл цэцэг(毛萼女娄菜),其学名是Melandrium firmum var. pubescens,其中的pubescens意即“有柔毛的”,也没有指出是哪儿长毛,所以蒙古语译名没有像汉语译名那样指出长毛的是花萼,还可以理解。但是在其他很多例子中,学名中明明也指出了长毛的位置(比如毛花地肤学名Kochia laniflora,种加词laniflora意即“花有绵毛的”;毛轴早熟禾学名Poa pilipes,种加词Poa pilipes意即“轴有细毛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认为,蒙古语译名是为了省事才故意漏译长毛位置的。

  最近看特格希都楞著的《蒙古语构词法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6年11月),才确定蒙古人果然有这种“偷懒”思维。书中第173页说:“制定名词术语时注意简便的同时,也争取做到工整,尽量避免用三个词”。例如“语言学”不用хэл шинжлэх ухаан而用хэл шилжлэл;“人造卫星”本来制定的是хиймэл дагуул од(这是汉语的对译),但是在具体使用时却常常简称дагуул од(即“卫星”)或хиймэл дагуул(直译是“人造卫”)。

  其实,汉语名词术语在制定时也注意简便、工整,也喜欢用两个字,超过两个字的常常使用简称(比如汉语中也常常把“人造卫星”省作“卫星”),这都无可厚非。但是简便、工整的原则不能高于准确的原则。如果为了追求简便、工整,连精确性都不要了,那么我觉得这往往是得不偿失的。

  当然,我并不是说蒙古语中那种偷懒的植物名称就一定不好,因为植物名称说到底只是个称呼罢了,管一种植物叫“毛花地肤”还是“毛地肤”,严格说来是无所谓的,就算叫阿猫阿狗,只要群众接受,都是可以的。但是,汉族植物学家宁可为了准确而创造不太合汉语语法的植物名称(如“变黄楼梯草”“变黑无心菜”之类),蒙古族植物学家却宁可为了合乎语言传统而牺牲准确性,一个觉得“祖宗不足法”,一个却带有明显的文化保守主义色彩。从植物名称这样的小事上,似乎也可以约略一瞥两个民族的前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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