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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炮兵生涯(序) -- 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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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的炮兵生涯之实弹篇(上)

第二天一早我们带着被褥铺盖等应用之物冒着倾盆大雨坐车向靶场进发。路上挺威风,六门大炮在前面开道,一路上不停。据说这是规定,也许是怕有暴徒抢炮。我估计这是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规矩,现在谁没事会抢炮啊,这么个大铁家伙白给都没人会要,即使当废铜烂铁卖也没哪个废品回收站敢要啊。不管怎么说,我们享受了一次国家元首的待遇,十分快捷地到了靶场。

简单介绍一下实弹射击的情况。每隔三年上海警备区会组织一次预备役和民兵的高炮实弹演习,先是按区或县分别演习。每个区或县给三天时间,第一天给炮就位,第二天适应性训练,第三天正式给警备区领导演习。晚上就走人,第四天一早下一个区或县的炮兵团进驻。

一个区或县的编制是两个炮兵团,一个属民兵,另一个是预备役。除了我们民兵三七炮连,我记得的还有预备役三七炮连,女子三七炮连,及相对应的五七炮连和机关炮连。

上海近二十个区县,一圈轮下来就得两个月左右,最后把成绩最好的各个不同炮种的连队集合在一起,向南京军区做汇报表演。

靶场在上海市奉贤县的最南端,紧靠着杭州湾。住宿条件比训练营地更是艰苦百倍。首先全连就分配了两个仓库,每个仓库住三个班外带一半的连排长,以及几个司机。为什么会有司机,因为靶场不提供食物,我们吃饭得坐半小时的车去上海师大的奉贤校区,一般中饭就是盒饭。最难以容忍的是没有水,别说不供应热水洗澡了,连自来水都只有涓涓细流,这还得几十个人分一个龙头。

靶场当然也没有被褥,全得我们从训练基地带去。也别说,它竟然提供蚊帐,因为如果不用蚊帐的话,半夜里我们会给蚊子抬出屋子去。我对这蚊帐研究了很久,一直在纳闷这纺织品是什么材料做的,怎么会这样不透气、不透光,整个和塑料袋差不多。

我们一共在靶场呆了三天两夜,印象中我连牙都没刷,实在是没那么多时间排队等水。

去的那天直接连人带炮开到了阵地,靶场上十来个连队一字排开,前面不远就是大海。我们到了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可所有的阵地都是一片泥泞。炮兵不象步兵,阵地规矩很大,早就有专人给定了位,一门炮一个圈子,中央插面小红旗,就象孙悟空去化缘的时候给他师傅画个圈一样。我们当时看着这一片沼泽就傻了眼,最近的地方离那六个大圈还有几十米远呢,这大炮又不是坦克,自己不会动,也没有履带,怎么才能挪过去呢?难不成要我们扛?

这时过来了十几个军官,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红光满面的老头。据说他是演习总指挥,在正规部队里军衔是师长。老头过来就给我们做动员报告:“同志们,今天天气不好,可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今天如果来不及给炮定位的话,一定会影响明后天的演习,所以一定要克服这个困难。来,听我的指挥,去几个人到仓库领几块木板,垫在轮子底下把炮挪过去。”

木板来了以后,老头不含糊,第一个就跳进了沼泽。我们一看,师长都不在乎了,也只能豁出去了,都跟着跳了下去。那片沼泽泥泞到什么程度?反正我记得第一脚踩下去脚上的军鞋就不见了,用手在泥里划拉了半天才找到鞋子。就这样,还硬性规定绝对不准光脚,因为泥里很可能有碎玻璃。其实木板根本不管用,我们差不多是整连的人扛着一门炮,连滚带爬挪到了规定的地点。来回六趟,花了整一天的时间。我们还得暗暗庆幸,幸亏当初加入的不是五七炮连,否则可就更惨了。

全部干完天都黑了,一群泥腿子民兵坐上车到上师大食堂饱餐了一顿。另一件值得欣幸的事是,上师大的伙食比原来基地里要好多了。

我们那时还不知道住宿的营地缺水,在上师大校园里都没有用水冲洗身上的泥。吃完饭回到营地才傻了眼。勉强领了被褥把床收拾好了,这时候身上的泥差不多都干了,衣服上大块的泥巴干了它自己就脱落了,剩下一些微粒一抖落也都能抖下去。然后大家排队用这涓涓细流冲一下脚,虽然仍旧不干净,但也只能这样凑合了。经过这件事我算是明白了,其实身上沾点泥睡觉实在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情,只要是真累了,虽然身上脏点,我也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因为白天太累,所以虽然环境恶劣,但晚上还是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先去上师大吃了早餐,然后就到阵地正式开始演习了。

其实早几个星期我们一伙人就开始琢磨这演习是怎么回事,当然不会打真飞机,难道是打飞机模型?如果没有任何目标,只是往天上乱开炮,那我们练了一个月瞄准干什么?当时问过陈排长,他还卖了个关子,只说不是打航模,因为这航模也贵着呢,好几万块钱一架,警备区当然舍不得。我们后来猜打风筝的都有。到了现在才明白,敢情是用航模栓着根几十米的长绳子,绳子上系着块大白布。由于我们的阵地是一字排开的,所以飞机在阵地上空横着飞一圈,到哪个连队面前哪个连队就开火,当然是往那块布上招呼,航模落地后就根据布上的洞眼多少算定成绩。据说前几年有个连队一不小心把遥控飞机给打下来了,后来被通报批评,警备区也心疼了好久。

说到这里有人要问了,整个团共用一块布,那怎么区分每个连队的成绩?即使炮的口径不一样,比如说,要从布上的洞眼里分辨出这是57mm还是37mm炮弹干的,那是相当困难的事。这个问题我直到去领炮弹的时候才明白,原来在每枚炮弹上都预先涂了圈油漆,每个连队颜色不一样,炮弹出膛后的高温烤化了油漆,如果能穿过那块布就会留下颜色,最后瞧一下布上的颜色就很容易判定每个连的成绩了。

上午的任务是调节水平。昨天还是泥泞不堪的阵地,经过海风吹拂了一晚上,今天好多了,表层土已经很硬了,这让我们很轻易就把炮调到水平位置了。陈排长带了把铲,让我们在炮后十米处挖战壕,说是平时就呆在战壕里,轮到我们连射击的时候再到炮上去。我心说这演习怎么这么正规啊,是不是还得找点柳树枝编个花环带头上去?小胖子一炮手是个实心眼,排长怎么说他就怎么干,接过铲子坑哧坑哧就挖了起来。昨天刚下过大雨,今天除了表层土有点硬,下面的土很松。我们一个没注意,再转眼小胖子就不见了,只看见坑边的土堆得老高。陈排长大惊,说小胖子你这是打算挖口井啊。他解释说只需要很浅的挖一条,你们就坐在坑边上,脚放在坑里,这样的姿势能舒服一点。

挖完坑又到了开饭的时间了,中午供应盒饭。吃完饭各班五、六炮手去仓库领炮弹。三七炮的炮弹不大,用弹夹夹着,五颗炮弹一夹子。我偷眼看了看箱子上的出产日期----1974年,好嘛,和我年龄一样大。记得以前看<高山下的花环>,里面的臭弹都是七十年代生产的,靳开来排长(记得是叫这个名字的)还骂了句“批林批孔”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轮到我们了。仓库主任把炮弹交给我们的时候特意嘱咐了一句:“可别掉地上了。虽然理论上这炮弹摔一下没关系,可还是小心一点好。”

“唉!一定小心。” 我答应着,可心里说,这还用你嘱咐,我敢不小心吗?

两手提着两夹子炮弹小心翼翼回到阵地,天上拖着块大布的模型飞机已经开始巡回了,不过这一次是走台,让我们熟悉一下。这时总指挥巡视到我们阵地,说了两件事,一是过半小时就要正式射击了,让我们全神贯注,安全第一,并且千万别打到模型飞机;另一件是明天正式演习的时候有很多警备区的首长和上海市委的领导要来,到时候记住两句话,当首长说“同志们好” 的时候,你们回答“首长好” ;领导第二句话一定是“同志们辛苦了” ,这时候千万记住要回答“为人民服务” 。他看我们在下面窃笑,补充说:“别觉得容易,每次都有民兵说错的,到时候一紧张紧跟着就是一句‘首长辛苦’。记住,首长们辛不辛苦不用你们操心。好了,我要回指挥台了,待会我在大喇叭里指挥你们连长,你们听连长的指挥,千万注意安全。”

我现在已经忘了我们连是排在第几位开炮的,反正是在中间。前面一个连队射击的时候我们开始做准备。整个炮兵阵地拉得很开,所以时间上很充裕。要是哪个炮团的新兵说他第一次实弹演习时一点不紧张,我觉得肯定是吹牛,反正当我拎着炮弹上炮的时候,耳朵里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炮声,手不由自主地就有点颤抖。填炮弹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对准了弹仓压了下去,生怕炮弹头擦到弹仓的壁。然后就没我们五、六炮手什么事了,只需要按照规定姿势靠在炮上就行了。

事后我问另几个炮手当时紧不紧张,他们说忙着跟紧目标,根本没顾得上紧张。我则不然,因为填完炮弹就一点事情都没了,尽剩下胡思乱想了。飞机的马达声越来越近,随着连里的测距手每隔几百米报一个数字,我的紧张到了极点,说屁滚尿流那有些夸张,但用体如筛糠来形容就一点不过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紧紧抓住了把手,低下头闭上眼,但全身还是在抖,实在是有点丢脸。好在那时也没人顾得上我这副熊样。

当距离接近三千米(但愿没记错)时,连长一声令下,六门炮同时开了火。开炮的方式是连发,也就是说二炮手踩着发射器不放,左右炮管各五枚炮弹连续射击。我的感觉一是振得很厉害,开了五炮我就蹦了五下,还有就是满鼻子的硝烟味道。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难以忍受的是声音实在太大了,简直要把耳朵振聋。整个过程中我根本没敢睁眼,一直低着头较着劲在炮上撑着。炮弹发射完毕后,一下子周围就安静了下来,我的耳朵一时不能适应这么大的变化,还在一个劲“嗡嗡” 作响。当我闻着硝烟的味道,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的时候,突然四周传来战友们的惊呼声:“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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