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祖国Vaterland(一)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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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国Vaterland(十)

瓦尔特·菲贝斯在他的办公室喝着荷兰杜松子酒。窗户旁边的桌子上,有五个脑袋在瞪着他:五个白石膏做的人头,一半头皮掀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大脑。五个脑袋排成一排,远远看上去就像洗手间里的五个水池。它们从左到右按照种族优劣顺序排列,每个脑袋下面都有文字说明。这是第三帝国官定的种族等级:

第一等,纯种北欧人,包括绝大多数荷兰人、丹麦人、挪威人、瑞典人,他们是第三帝国最理想的种族,自旧石器时代以来就保持着纯正的北欧血统,身材高大,长颅窄面,金发碧眼。讽刺的是,在德国本土,属于这个种族的人却不多。

第二等,旧石器时代以后混入微量凯尔特或其他“无害”血统的北欧人,或称法利克人(Phalic),这些人包括大多数德意志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和爱沙尼亚-芬兰人,他们面部稍微圆一点、颅骨稍微矮一点,但也是金发碧眼。

第三等,有少量阿尔卑斯-迪纳里克血统或东波罗的血统的混血种,他们的头发稍微暗一些,眼睛的颜色也可能是绿色或者褐色,住在东南欧或波罗的海东岸的日耳曼人大多属于这个类型;只有属于以上这三个种族的人可以参加党卫队。

另外两个等级的人头面带责备地盯着菲贝斯,他们不能在第三帝国担任高级公职:

第四等,迪纳里克或东波罗的血统占优势的混血种族,或者这两个血统的纯种,囊括了属于拉脱维亚、立陶宛、波兰、乌克兰、俄罗斯、捷克、克罗地亚等种族的帝国臣民,尽管他们当中也有金发碧眼,但是颅骨的比例却不符合某些标准:面部太宽,或者眼睛之间的距离太大;最末一个等级则是带有非雅利安人血统的混血儿。

在新欧洲的这个种族等级序列中,大多数法国人、意大利人、匈牙利人和西班牙人被定为“地中海种族”和“阿尔卑斯种族”,他们的地位在第三等级和第四等级之间,但是由于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外国公民,因此他们的脑袋没有被陈列在菲贝斯的办公室中。

马赫的种族属性介于第一等和第二等之间。至于菲贝斯,很讽刺的是,他勉强够得上划入第三等的标准。第三帝国最狂热的种族主义者很少是那些金发碧眼的雅利安超人——用《黑色军团》的话说,“他们对于自己属于统治种族一事太过理所当然”,因此很少去操心这方面的问题。相反地,对“雅利安人血统纯正性”最热衷的却是那些对自己血统不那么自信的家伙:弗兰肯大区(巴伐利亚北部)某个长着罗圈腿的黑头发校长;下巴伐利亚某个戴着厚厚眼镜的肥胖店主;图林根地区某个红头发、面颊抽搐的神经质会计师,志愿参加党的义务工作,利用节假日时间对希特勒青年团的年轻团员们传授种族学知识……胖子、瘸子、丑八怪。捍卫“雅利安种族纯洁”的急先锋,就是这些人。

“什么是纯种的雅利安人?”“像戈培尔一样高,像戈林一样体态健美,像元首一样金发碧眼”记得当年这个老笑话的人,不是进了KZ,就是干脆消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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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笑话确实很好笑

这么说,威廉·施图卡尔特的档案是在菲贝斯这里了——这个长着近视眼、弯腰罗锅、一嘴龅牙、头戴绿帽子的老菲贝斯。帝国把他最乐意干的工作恩赐给了他。种族间性行为和同性恋的数量猛增,已经超过了强奸、人工流产,这个“反德意志民族的重罪”,可以被判处死刑。如今已经进入六十年代,这些新罪名已经成为第三帝国最主要的性犯罪活动。菲贝斯带着狂热和欣喜的劲头,为帝国、为元首侦破这些案子,日夜不休。用耶格尔的刻薄话说,党员菲贝斯同志在这些与性有关的案子中间一边打滚,一边高兴得直哼哼,快活得就像粪堆里的一头猪一样。

但今天不是。他在办公室里饮酒,眼神模糊,秃脑袋上的假发两头翘起,像蝙蝠翅膀一样呼扇着。“报纸上说,施图卡尔特死于心力衰竭。”马赫对他说。

菲贝斯眨了眨眼睛。“但是档案室说,他的资料被你拿走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有。咱俩是同事,对吧?”不待邀请,马赫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点着一支香烟,“还有,咱俩同病相怜,都有‘家庭事务的困扰’,对吧?”“不光是家庭事务。”菲贝斯咂吧咂吧嘴。“给我一支。”

马赫递过去一支香烟,然后点着自己的打火机,送了过去。菲贝斯深深地吸了一口,表情看上去就像一个偷偷抽烟的学校男生。“这案子对我震动太大了。马赫。不骗你。这个人对我来说就像英雄一样。”“你认识他?”“听说过他。我这种地位的人,怎么能和他相识呢?”菲贝斯自卑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怎么?你为什么对他产生兴趣?” “国家安全。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啊。明白了。”菲贝斯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我们俩非常像。马赫。你和我。”

“是么?”“没错。只有你泡办公室的时间和我一样多。咱俩都把老婆孩子那套东西给抛弃了——那堆狗屎!咱俩都是为工作而生。工作进展顺利,你就觉得高兴。工作要是不顺利……”菲贝斯的脑袋开始往前耷拉,“你看过施图·卡尔特的书吗?”“很不幸,没有。”

菲贝斯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皮革封面的精装书,递给马赫。《德国种族法评注》。马赫注意到书的切口已经被翻得很脏,封面的烫金书名已经褪色,装订线也开始松动,可见它经常被书的主人翻阅。

马赫飞快地翻着书页。这本书用大段大段的章节仔细解释了1935年通过的三部法律:《帝国公民法》,《德意志血统和尊严保护法》,《德意志人民遗传健康保护法》。它们被统称为《纽伦堡种族法》。书中一些段落用红墨水画上了着重线,旁边写上了大大的惊叹号表示赞许: “为了避免玷污种族血统,新婚夫妇在婚前必须接受强制的婚前检查”,“患有性病、先天低能、癫痫症和遗传疾病(参见1933年的《绝育法》)的人,结婚前必须接受绝育手术”。还有表格:“雅利安人与非雅利安人通婚状况统计表”,“给定数目的任意人群中属于第一等杂种血统的人口统计”(注:在纳粹德国,“Mischlinge”(杂种)这个词特指混入犹太血统的混血儿。第一等是有1/2犹太血统、但本人不信犹太教的,第二等是有1/4犹太血统的,第三等是有1/8犹太血统的,以此类推)

对于马赫来说,这完全是一本不知所云的奥义天书。菲贝斯解释说:“这里面大多数内容已经过时了。你知道,这些法律基本上是针对犹太人的,而犹太人,你知道……”尽管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但菲贝斯还是下意识地来了个“德意志一瞥”:“……他们全都迁移到东方去了。但是施图卡尔特仍然是我的偶像。这部书就是整个帝国种族系统的基石。”

马赫把这部圣书递了回去,菲贝斯双手捧过它,脸上露出慈爱的神情,像圣母抱着圣婴。“谢谢。其实我想看的是施图卡尔特的案卷。”马赫等着对方表示反对。但是令他很惊讶,菲贝斯一边抓起酒瓶子给自己再倒一杯酒,一边用漠不关心的语气说:“自己看吧。”

有关施图卡尔特的刑警档案已经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档案中最早的文件可以追溯到四分之一世纪以前。1936年,施图卡尔特成为内政部“保卫德意志血统委员会”的成员。这个委员会由律师、医生、公务员组成,专门对那些申请与非雅利安人通婚的申请进行评判,决定是否批准相应的婚姻请求。不久之后,有关部门就开始受到匿名举报,说施图卡尔特接受金钱贿赂,非法签发结婚许可,同时还与一些女当事人有暧昧的关系,对她们提出性要求。

第一个具名的举报者是多特蒙德的一名裁缝,马塞尔先生。他向当地的党支部提出抗议,说他的未婚妻被施图卡尔特骚扰了。他的申诉书被移交给刑警。之后警察部门没有对施图卡尔特展开任何调查,反而把马塞尔先生和他的未婚妻关进了集中营。之后还有数起类似的举报,其中一起战时投诉来自他居住的那个街区的街道委员会主任(纳粹党的最低级党组织),对这些投诉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处理的。

1953年,施图卡尔特开始与玛丽亚·德马尔斯基,一个18岁的华沙女孩交往。为了嫁给一名国防军上尉,这个女孩宣称自己的德意志血统可以追溯至1720年。内政部的调查结果是,德马尔斯基提交的路德派教堂洗礼登记文件是伪造的。第二年,德马尔斯基获得了在德国政府部门工作的许可,她的雇主是一个叫威廉·施图卡尔特的家伙。

马赫扬了扬眉毛。“这家伙这么做,怎么可能十年里一点事儿都没有呢?”“他是个党卫队旅队长,马赫。你没法投诉一个旅队长。你看见马塞尔的下落了吧?谁要是敢检举,下场很可能和他一样。还有,谁也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照片、情书,一概没有。不过……”“嗯?不过什么?现在有了证据?”“你接着看下去吧。”

在案卷中有一个棕色的马尼拉纸信封,里面有十多张彩色照片。是用质量最好的阿克发胶卷冲印的,画面极清晰。画面中,施图卡尔特和德马尔斯基一块儿躺在床上,猩红色的高级丝绸床单上,两具白花花的肉体。画中人物的面孔很好辨认。这些照片全都是从一个固定的角度拍摄的,可能安放在床对面的柜子上或镜框中。那女孩的身体看起来肤色苍白,营养不良,被压在施图卡尔特的肥大身躯下,仿佛就要被折断一样。在一张照片里,她跨坐在施图卡尔特身上,细瘦的胳膊伸到脑后,脸侧对着照相机的镜头。德马尔斯基的脸庞看起来比较宽,斯拉夫人的特征很明显。但是从她那一头浅白色齐肩金发上看,如果说这个女孩是日耳曼人,似乎也有一些根据。

“这照片不是最近拍的吧?”“差不多十年以前。老头儿头发没那么白。小妞儿后来胖了一点。看上去更像妓女了。”“他们这是在哪儿?”照片的背景很模糊,依稀可以看出棕色木头的床头板,红白相间的条纹壁纸,一盏壁灯、上面有黄色的灯罩。“不是他家——至少不是现在的样子。可能是在饭店里。或者妓院。你发现没有?他们有时候直盯着镜头看,所以我想照相机可能是安装在一面双面镜子的后面。他们是在照镜子。”

马赫又仔细看了一遍照片。他用手指摸着照片的背面。相纸很挺括,很新。应该是用老胶卷翻印的新照片。在克罗伊茨贝格的昏暗小巷里,一个拉皮条的人肉贩子会向你兜售这种翻拍的色情照片。“你在哪儿找到这些照片的?”“尸体旁边。”

案卷里说:施图卡尔特先射杀了他的情妇。玛丽亚·德马尔斯基衣着整齐,脸朝下仆倒在施图卡尔特位于弗里茨·托特广场的公寓床上。子弹是从后颈射入的,凶器是党卫队为高级军官配发的卢格手枪(如果这把枪真是凶器的话,那也一定是它第一次开火,马赫想)。伤口里的鹅毛和棉花表明凶手是隔着枕头开枪的。为了消音。接着,施图卡尔特坐在床边,吞枪自尽。现场照片上,他僵硬的右手还紧紧握着那把枪。

“他留下一张字条,”菲贝斯说,“放在餐厅桌子上。‘通过采取这种做法,我希望能让我的家人、帝国和元首免遭耻辱。希特勒万岁!德意志万岁!’署名:威廉?施图卡尔特。”“敲诈?”“有可能。”“谁发现尸体的?”“啊!这一点最有意思了。”菲贝斯一字一字地挤出来,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毒汁:“一个美国女记者。”

她的陈述也在案卷里。夏洛特·麦吉尔,25岁,一家美国通讯社——世界欧洲报导(World European Feature)驻柏林的特派记者。“一个真正的小婊子。我们把她带进来的时候还在大嚷大叫,宣布她的什么权利。权利!哈!”菲贝斯又倒了一杯酒。“操!我想咱们现在对这帮西方媒体记者(汗一下)真是太客气了,你说是吧?”

马赫看了看她的住址。除了这个记者以外,唯一一个目击证人是施图卡尔特那座公寓的守门人。这美国女人声称在楼梯上看到两个男人,接着她就发现了尸体。但是守门人发誓说当时没有别的人在场。还有一个信封,装的是从施图卡尔特身上找到的一串钥匙。

马赫突然猛地抬起头,表情紧张地盯着菲贝斯背后那扇毛玻璃门。那老酒鬼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怎么回事儿?”“没什么。门外面有个影子。”

“老天!这鬼地方……”菲贝斯冲到门边,打开门,向走廊上左右张望。马赫迅速把信封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走廊上没人。”菲贝斯关上房门,“你的胆量也越来越小了,马赫。”“是啊。有时候经常出现幻觉。反应过度。大概我该去休假了。”他合上案卷,站了起来。

菲贝斯在酒精的影响下前后晃动着脑袋,斜眼瞪着他。“你不把这玩意儿拿走?你不是和……呃……盖世太保一块儿办这个案子么?”“没有。两码事。”“哦。”菲贝斯一屁股坐了下去。“刚才你说‘国家安全’,我以为……没关系。盖世太保把这个案子接过去了。谢天谢地。格洛布斯亲自负责。呃!你听说过他吧。一个恶棍。没错。恶棍。不过他会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的。”

亚历山大广场的档案处提供了路德的住址。根据警方档案,他仍然住在达勒姆区。马赫又点了一支香烟,然后开始拨路德家电话。电话铃响了半天,但是没有人接。就在他要挂上电话时,话筒另一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妇女的声音。“喂?”

“路德夫人?”“是。”她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年轻。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仿佛刚刚哭过。“我的名字是扎维尔·马赫。我是柏林刑事警察的一名侦探。我能和你丈夫谈话吗?”“抱歉……我不明白。如果你是警察,那你应该知道……”“知道?知道什么?”“他失踪了啊!他星期天就失踪了。”她又开始哭起来。

“啊,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马赫小心翼翼地把香烟放在烟灰缸的边上,让它保持平衡。天上的父啊!又一个!“他说他因为生意上的事要到慕尼黑去,星期一回来。”话筒另一头的女人擤了下鼻子,“不过我早就和警察局的人说过这些事了啊。你肯定知道,现在是很高级的官员在处理这个案子……”

路德夫人突然中断了说话。马赫能听到话筒的另一头有小声交谈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多疑声音。她对那男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转回来对着听筒说话。“党卫队全国副总指挥格洛布尼克在这里。他想和你谈谈。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马赫挂上了电话。

在离开办公室的路上,他想着上午在布勒家里接到的那个电话。一个老头的声音。“布勒?请讲话。谁在那边?”“一个朋友。”然后电话被挂断。

在戈滕兰车站附近,比洛大街自东向西横穿柏林交通最繁忙的街区之一。这片街区长达一公里,那美国女人的住址就在这一带。那栋公寓楼比马赫想像的还要破败不堪:五层高的砖楼,墙面上积满了一个世纪以来从柏林-安哈尔特铁路上飘过来的火车煤烟,其间还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白色的鸟屎。公寓大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个胡子拉碴的酒鬼,脑袋左右扭动,挑衅地盯着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马路对面是个高架地铁车站。马赫在路旁停车的时候,正好有一列地铁进站,红黄相间的车厢和蓝白色的电火花为这片陷入黑黢黢暮色中的灰暗街区添上了几抹色彩。

她的公寓在四楼。不在家。马赫读着钉在门上的英文字条:“亨利,我在波茨坦大街的酒吧里。爱。夏莉。”马赫只认识少数英文单词,但要看懂这个字条还没问题。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下楼梯。波茨坦大街很长,两边有许多酒吧。

“我在找麦吉尔小姐,”在底楼,他对公寓看门人说,“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她吗?”

见到银黑色的党卫队军服,看门人像合上电闸一样立即精神起来,原先百无聊赖的神情变为热切的巴结面孔。“她一个小时以前出门了,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她出去十五分钟以后,一个年轻小伙子来找她。是个外国人,穿得很时髦,短头发。她午夜之前是不会回来的,这我可以向您保证,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马赫不禁想,这个长舌头的老太太向盖世太保汇报了多少关于她的房客们的情报呢?“她有没有常去的酒吧?”“‘黑妮’,就在拐角。那些死外国佬都去那儿。”

“您的观察能力会为您赢得赞赏的,夫人。”

五分钟后,当马赫终于摆脱那个喋喋不休的女人时,他对“夏莉”的情况已经了解得足够多了。他得知她的头发是深棕色的,剪了一头齐耳短发;知道她个子很小,很苗条;知道她出门时外面穿了一件蓝色风衣,“还有高跟鞋,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对,高跟鞋,就像个妓女”;马赫还知道了这个女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知道她经常半夜才归家,下午才外出;知道她拖欠了上个月的房租;那胖女人还想把他拖到垃圾桶旁边,指给他看“那贱妇扔出来的酒瓶子,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不了,谢谢您了,夫人……不,她不是妓女,我不想对她立案侦查。没有这个必要……不,我不想看她丢掉的酒瓶子。您已经帮了很多忙了……”

他开车右转,驶上比洛大街,接着再次右转,进入热闹非凡的波茨坦大街。黑妮酒吧就在左前方五十米远。大大的招牌上,一个穿着皮围裙、留着大胡子的胖子正在快活地举起一杯溢满泡沫的黑啤酒。招牌下面是霓虹灯拼成的酒吧名字,有几盏灯早就烧坏了,远远看去,店名变成了“HE IS”。

时候还早,酒吧里静悄悄的,只有角落那里坐着一桌人,正在用英语大声交谈。六个人,她是其中唯一的女人,一边大笑,一边用手指头缠绕着旁边一位年轻男子的头发。那男子也在大笑,忽然看见马赫走过来,低声向众人说了句什么话,笑声全都停住了。这几个人全都扭头看着马赫,他对自己的党卫队军服和马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感到很窘。

“麦吉尔小姐,你好。”马赫彬彬有礼,仿佛一名英国绅士,没有像典型身穿军装的德国人那样“咔”的一下并拢脚跟,“我是扎维尔·马赫,柏林刑事警察探员。”他把他的证件递过去晃了晃,“能和您借一步说话吗?”

她有一双深色的大眼睛,在酒吧的昏暗灯光下闪闪发亮。“请便。”“私下谈谈,我是说。”“我和警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凑到旁边那位年轻男子的耳旁,同他耳语了几句话,他们俩全都笑起来。马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那男子站了起来。他穿着运动夹克,里面的衬衫没有扣扣子。他从衬衫胸袋里抽出一张名片:“亨利·奈丁格尔。美国大使馆二等秘书。很抱歉,马赫先生,但是麦吉尔小姐说她已经把她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你们的警察了。”马赫没有搭理他。

那女人说:“如果你不愿意走的话,为什么不加入我们?这是《纽约时报》的霍华德·汤普森先生,”年纪最大的男子抬了下眼镜,“这位是合众国际社的布鲁斯·法隆先生。彼得·肯特,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阿瑟·汉内斯,路透社。亨利,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我们正在喝一小杯,庆祝那件‘大新闻’。来吧。美国人和党卫队——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啦,不是吗?”

“小心点,夏莉。”使馆的那个年轻男子小声提醒说。“闭嘴,亨利。哦,天哪,要是这个人还不走的话,我就跟他一块儿走。看这个……”她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揉皱了的表格,把它塞到马赫鼻子底下。“因为这堆乱七八糟的事儿,我收到了这个。我的签证被提前注销了,因为‘未经许可便与德国公民进行密切交往’。我本来应该今天离开,幸亏我的同事跟宣传部说情,才又延长了一个星期。看上去不错,是不是?正好在‘大新闻’之前把我撵走。”“这事很重要。”马赫催促他。

她盯着他,表情很镇定。大使馆的家伙把手放在她胳膊上。“你不必一定跟他走。”这句话看来帮她拿定了主意。“你住嘴好吗,亨利?”她挣脱他的手,穿上了风衣。那个岁数最大的男人用英语说了什么。“我知道,霍华德,别担心。”在酒吧外面,她问:“我们去哪儿?”“我的汽车。”“然后呢?”“施图卡尔特的公寓。”“有趣。”她个子真小。即使穿上高跟鞋,也比马赫的肩膀矮几厘米。他帮她打开大众轿车的车门。当她弯腰钻进车内时,他可以闻到她口中的酒气。还有烟味——美国香烟,不是德国的——还有香水。上等货,他想。

在他们身后,大众轿车的1300cc引擎发出嗡嗡的声音。马赫开得很小心,先是向西进入比洛大街,然后绕过柏林-戈滕兰车站,向北驶入胜利大街。站前广场上,“巴巴罗莎”战役中缴获的几百门俄国大炮排列在两旁,炮口向天,直指多云昏暗的柏林夜空。首都的这一部分地区通常在晚上非常安静。柏林人通常更喜欢去选帝侯大街两旁的高级咖啡馆,或者克罗伊茨贝格区那些下流放荡的小酒吧。但是这天晚上,胜利大街上哪儿都是人——成群结伙,带着敬畏的神情瞻仰着那些大炮、以及那些山一样高的公共建筑物,要不就是四处闲逛,浏览商店橱窗。

“什么样的人会晚上出门跑到这儿看大炮呢?”她好奇地望着车窗外的人群。“游客。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小年轻。这种人在柏林有三百多万。”把这个美国女人带回施图卡尔特的公寓是件非常冒险的事,特别是现在格洛布斯已经知道某个胆大包天的刑警在寻找路德。但是他需要亲眼看一看那座公寓,核实一下那女人所讲的事。他没有行动计划,对于在那所公寓里会找到什么也一无所知。他想起元首说过的一句话:“我遵循天意为我指明的道路,就像它为一个梦游者指出道路一样”,不禁莞尔。

在他们前方,探照灯的笔直光柱打在帝国人民大会堂穹顶上空的金色纳粹雄鹰身上,远远望去,那只站在地球之上的巨鸟仿佛悬浮在空气之中。在Welthauptstadt (世界首都)上空振翅待扑的一只食肉猛禽。她看见了他的表情。“你在笑什么?”“没什么。”他在欧洲议会大厦外面驾车右转。聚光灯照射下,十二个欧盟成员国的旗帜在夜风中徐徐飘扬。中央是一面超大的德国国旗,足有其他国旗两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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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讲讲施图卡尔特。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很难讲。我父母认识他。我爸爸战前在美国驻德大使馆工作。他娶了一个德国人,一个女演员。她是我母亲。莫妮卡·柯赫。可能你听说过她?”“没有,没听说过。”她的德语非常流畅,毫无瑕疵,一定是从童年就开始说这种语言。从母亲那里学的,一定是。

“啊,她听到这个一定很难过。她总认为自己是战前德国的一个大明星。不管怎么说,他们俩都认识施图卡尔特。不是很亲密,但是认识。去年我来柏林时,他们给了我一份熟人名单,可以去拜访探望。差不多一半已经死了。其余大多数不愿意和我见面。美国记者不是一个值得鼓励的交往对象,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抽烟你介意吗?”

“请便。施图卡尔特是个什么样的人?”“非常讨厌的糟老头子。”黑暗中传来打火机的火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一把搂过我,把手放在我的……呃……后面。当着公寓里那女人的面。那是圣诞节之前。从那之后我就一直离他远远的。上星期我收到纽约办公室的一封电报,他们想做一个阿道夫·希特勒75岁生日的专题,想采访一些过去就认识他的老家伙。”

“然后你就给施图卡尔特打电话了?”“对。”“然后预约星期天与他见面。然后等你到他那儿时,发现他已经死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干嘛还要问我?”“我不知道,小姐。我不知道。这才是关键。”在这之后,他们一言不发,静静地开车。

弗里茨·托特广场离胜利大道几个街区远,作为施佩尔“大柏林都市规划”的一部分,兴建于50年代中期。这座广场面积不大,四周都是豪华的公寓楼,中央是一座小小的纪念花园,矗立着托拉克教授为“帝国高速公路之父”(Autobahn)弗里茨·托特制作的雕塑。“哪座楼是施图卡尔特家?”她指了指广场另一端的一幢建筑。

马赫驾车绕过广场,围着那座公寓楼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楼下。这里是禁止停车的区域,他把柏林市警察局的特许停车牌摆在车窗下面。这座新古典主义的公寓楼比党和政府在战后为老百姓修建的“人民公寓”豪华得多。气派的花岗岩墙基,白色墙面。高大的法式落地窗。大理石阳台。房楣上点缀着神话人物雕像。公寓楼后面是一座附设的私人花园,用铸铁栅栏围起来,只有住户有钥匙。马赫猜测每套公寓的价格都在百万马克以上。

“几层?”“五楼。哦,你们的四楼。”她耸了耸肩。在欧洲,人们把楼房的一层叫做“底层”。他抬头向上望去。四楼的窗户漆黑一片。好兆头。如同柏林的其他公共雕塑一样,托特博士的这座塑像也被聚光灯照得通明。在反射过来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显得很白,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一样。这时他想起了在菲贝斯那里看到的现场照片——施图卡尔特的头盖骨被子弹崩开,脑浆流了一床——理解了她的心情。

“我不一定非得这么做吧?”坐在车里,她怀着希望对马赫说。“不。但是你会的。”“为什么?”“因为你和我一样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是你跟我到这儿来的原因。”她又开始瞪他,然后丢掉手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那就快点儿吧。我还要回去和朋友在一起。”

公寓的门钥匙在马赫偷来的那个信封里。一共五把。马赫试了试,发现其中最大的那把黄铜钥匙可以打开公寓楼的大门。他们走进门厅。这里的陈设和大楼的外观一样豪华。过分装饰、镀金成癖、竞相奢华的“新帝国风格”——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镶金叶的天花板上挂着水晶吊灯,角落里摆着洛可可式的镀金家具,红色天鹅绒长椅和茶几,估计都是19世纪的古董。到处打扫得一尘不染,空气中有一丝栀子花的香味。谢天谢地,看门人不在。大概下班了。事实上,整幢公寓楼都静悄悄的,给人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大概一些住户已经离开城里,到郊外的别墅或庄园去躲清净了。聪明的人总是在元首日之前离开柏林,躲开汹涌拥挤的人群。

“现在干什么?”“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事。”“看门人坐在桌子旁边。这儿。”她指了指门厅入口处的一张桌子,“我告诉他我来探访施图卡尔特,他让我上四楼。我没法坐电梯。当时正在维修。有个人在那儿工作。所以我走楼梯上去。”

“什么时间?”“中午。12点整。”

他们沿着楼梯向上走去。楼道很安静,和门厅同样豪华。波希米亚水晶壁灯散出柔和的淡黄色光芒。墙上贴着锦缎墙纸,楼梯上也铺着厚地毯,连楼梯扶手都是雕花黄铜的。“我走到二楼的时候,两个人从上面冲下来,差点撞上我。”“说说他们的外貌。”“这事儿发生的很突然,他们很快就从我身边冲过去了,我没看仔细。两人都是三十多岁。一个人穿褐色衬衫,另外一个穿绿色的夹克,带风帽的那种。短头发。就注意到这么多。”“他们看到你有什么反应?”“把我扒拉到一边。动作很粗鲁。穿夹克的对另一个人咕哝了一句,我没听清。电梯间里有很大的噪音。接着我找到了施图卡尔特的公寓,按门铃,没人来开门。”

“然后呢?”“我走下去,找到门房,让他帮我把施图卡尔特的公寓打开,看看他是不是没事。”“为什么?”她踌躇了一下。“我觉得这两个人有问题。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直觉。你知道,你和一个人约好,去拜访他,明知道他在家里等着你,却不来开门……”“然后你让门房开了门?”“我告诉他,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去喊警察。如果施图卡尔特博士发生什么不测,他就要对警察解释这一切。”

很精明的做法,马赫想。纳粹党当政后的30年里,当局一直告诉人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大多数德国人养成了习惯,不愿意为任何事承担直接责任。“然后你就看到了尸体?”她点点头。“门房先看见的。他大喊大叫,然后我冲了进去。”“你提到你在楼梯上看到的那两个人了么?门房怎么说?”“他忙着在那儿吐呢。吐得一塌糊涂。然后他坚持说没看见任何人下楼。他说这两个男人是我捏造出来的。”“你认为他在撒谎?”她想了想。“不。我想他可能真没看见那两个人。不过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可能看不见他们。”

他们还站在二楼的楼梯上,就站在麦吉尔看见那两个男人的地方。马赫转身下楼,她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下去了。在一层楼梯平台旁边,有一扇门,可以通往一层的走廊。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有可能藏在这里,我想。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可藏呢?”

他们继续往下走,走到底层。这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门厅。马赫试了试另一扇门。没有锁。“或者他们可以躲到这里。”他扭开了这扇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寒酸得多的水泥楼梯,通往地下室。借着日光灯的光亮,他们走了下去。楼梯很长,他们转了好几次弯才走到底下。面前是一扇厚厚的钢门,看上去足有一吨重。马赫伸手试试,很轻松地把它拉开了。一定上了油。

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水泥走廊,两侧有许多房门。马赫一扇扇地拉开。厕所、淋浴房、储藏室、发电机室、水泵和空气过滤机,这里是一处防空掩体。根据1948年《帝国民防法》的要求,所有新建建筑物都要配备地下掩体,配备发电机和空气过滤装置。这个掩体设计得很周全:火车式铺位,食品柜,单独的卫浴设施。家具全是金属做的。民防法规定防空洞里不能用易燃材料。马赫拖来一把金属椅子,摆到通风口下面,那个通风口离地面两米半高。他抓住通风口的金属遮板,轻而易举地把它拆了下来。所有的螺丝都被拧下来了。“建设部要求每个防空掩体都要留出直径一米半的通风管道,”他一边向错愕不已的夏洛特解释,一边解下武装带,连同手枪一起挂在椅背上。“就是没考虑到会给我们留下多少麻烦。对不起,介意吗?”

他脱下军装上衣,递给她,然后蹬上那把椅子。在通风口里面,他摸到什么东西,拽了一下,觉得很结实,于是使劲把自己拉了进去。果真是这样。通风口里的空气过滤机和风扇都已经被拆走了。他一点一点地往前蹭,手脚并用。通风管道里一片漆黑,他被灰尘呛得直咳嗽。爬了好一阵儿,他终于摸到了通风口的出口,吃力地推开一块金属板,只听得那块板子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外面的空气新鲜而甜美。出口位于公寓楼后面的住户私用花园里,周围是婆娑的绿树和灌木。他扒在通风口,望着云隙中的点点夜星,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原样退了回去,最后全身灰土地跳回到防空洞的水泥地面上,震得两脚发麻。

那女人正拿着他的手枪指着他。“梆!梆!你死了。”面对马赫错愕的神情,她莞尔一笑。“美国的笑话。”“不好玩。”他一把夺回卢格手枪,别到枪套里。“OK。”她说,“好玩的在这里。两个凶手被目击者发现离开了现场。过了四天,警察才发现他们是怎么跑出去的。我说这个挺好玩儿的,你说呢?”

“这要看具体情况。”他用力掸去衬衫和裤子上的灰土。“如果警察发现的证据表明他是自杀,在他的尸体旁边找到遗书,又是死者本人的手迹,那么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进一步进行调查。”“但是你来了啊,而且果然发现了新的证据。”“我是好奇心很强的那种类型。” “当然。”她又开始露齿而笑。“这么说,施图卡尔特是被人开枪打死的,凶手伪造了自杀现场。”马赫犹豫了一下。“很有可能。”

他说出这几个字后,马上感到后悔。就施图卡尔特这件案子来说,这个女人已经把他领到了这样深入的地步,对于一个第三帝国的警察来说,相当不明智。

现在她的眼睛里露出嘲笑的神色。他暗暗咒骂自己,后悔不该低估这个女人。她和职业罪犯一样机灵。有一瞬间,马赫考虑把这女人带回酒吧,然后自己回家上床睡觉。但是想了想,他决定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么做并不好。要知道发生什么事,必须有这个女人的帮忙。

几分钟的静默。地下室的日光灯稳流器发出嗡嗡的声音。接着,他开口说话,语气略带嘲讽。“现在呢,我们必须检查党员施图卡尔特同志的公寓。”这句话的效果令他很高兴。夏莉脸上的讥讽笑容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但是她没有拒绝和他一起去。他们快步沿着楼梯往上走,马赫不禁想道,也许这个女人和他一样对施图卡尔特的公寓感到好奇。

他们走进门厅,上了电梯。在四楼,电梯门平滑地打开。他们正要走出去时,突然听见开门的动静。在他们左边。马赫一把攥住夏莉的胳膊,快速走出电梯,闪到楼梯间的入口处。借着墙角的遮挡,他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穿着貂皮领大衣,怀里抱着一只名贵的哈巴狗,步态高傲地走向电梯。“你把我攥疼了。”

“嘘!对不起。”他们躲在门后。那贵妇亲昵地对小狗说着什么,接着消失在电梯里。不知道菲贝斯有没有把施图卡尔特的案卷移交给格洛布斯。如果那老家伙发现公寓门钥匙不见,一定会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他们得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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