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老北京讲古 作者:耳福 -- zhyfa

共:💬8 🌺3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老北京讲古 (4,5,6)

(4) “蓉芳依翠萼

焕烂一庭中

零露沾如醉

残霞照似融

丹青难下笔

造化独留功

锦雉迷香径

翩翩逐晚风”

好一个;于!非 !毖! 一个一个大拇指头盖大的瘦金书,字形是工工整整,间架结构变化多端,每一笔跟刀片似的沿着画右上边,齐刷刷的排出来了!

马经理和小许站在远处看着,手心里直冒汗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七爷闭着眼坐在案子另一头的圈椅上。

当“天下一人”的叠子款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令人万万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由于于老先生的精力过于投入在字上了,在蘸墨的时候手中的狼毫叶筋笔的笔尖触到了立在砚台上的那块漆烟宋墨,这墨块就这么毫无顾忌的倒下了,溅起的墨点四散着向周围落去,其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就正好落在天下一人上边的‘横’上-------。只见于非毖“啊呀!”大叫一声整个人就定在那了-----。马经理,小许的眼睛瞪得跟铃铛是的,七爷的身子一振眼睛仍然合着,案子上发生了什么他心里明镜似的。

“赶紧洗洗吧?”小许急得完全变了一个人

马经理绝望地哭丧着脸说:“小姑奶奶,你以为那是被面儿啊,说洗洗就洗洗的,草坡,花叶子上的还好说,可这‘天下一人’怎么能多一点呀?---这墨刚才是你砚的吧?你砚完了墨不说把墨块放一边去,杵在砚台上干嘛呀?你知道不知道这有多大的干系?这要是西洋的油彩画,说不定咱还能变着方的往上糊一层,可这-----”

小许的眼泪哗哗的就下来了。

七爷拉长着一张老脸躬着身子过来细细的端详着那‘天下一人’上的墨点:“马老板,既然事都出来啦,说什么全都晚啦,要怪得怪我啊,不能怪这丫头,再仔细的人也得分个内行和外行不是。”一边把手搭在还木在那的于非毖的肩膀上:“于老,要是把这两行字拿给赵佶老小子看看,管保他也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写的,别愣着啦,先都回去吧。”--------------

(喘口气说点题外话,去年中国嘉德拍卖的宋徽宗写生珍禽图,一时间,新闻炒的是沸沸扬扬,最后大概是以两千三百多万成交。不客气地说,那幅东西要是跟我七爷做的这幅芙蓉锦鸡图比无论从技术和工艺哪个角度来比,实在是差得太远啦,稳坐中国第一把鉴定交椅的徐邦达说该画没有‘天下一人’的落款,是因为它是出自赵佶登基之前手笔,我当时眼珠连同眼镜一块掉地上摔成了八瓣,真是贻笑大方了。后来文物报的专家也不得不指出那是一幅伪作,此乃赘言)

角楼下护城河上的冰已经开了一半,岸边的柳条顶出了小米大的新芽子,沿河看去象新染了一层朦朦的葱芯儿黄绿,衬着远处退色的砖红宫墙,昏黄的天空上,鸽子打着转儿拖出飘飘的“呜---呜-----”的哨音-----。

一大早我七爷就去逛鸟市去了。等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看见小许还傻呆呆的坐在那就边打开小盒边说:“丫头啊,来,看看这个。”小许没精打采的跟过来,伸头一看便往后仰着脖子倒退了两三步:“七师傅,您别吓我呀!我最怕虫子了。您弄它干吗呀?”

“我弄它来给咱们提提神。” 小许紧皱着眉头:“阿?---”

晌饭以后,七爷关上门,仔细察看了那个墨点的位置,然后把画翻过来做好了记号又将画卷成筒,将一个细细的蜡纸管固定在标出的记号上,然后取出几只小虫轻轻的放在了蜡纸管里,端详了一阵子之后才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屋外用一把大锁将门反锁上了。

“芙蓉锦鸡图”经过裱画部李大爷(关于李大爷的故事后面还有,中国书画装裱是一门我国特有的技艺财富,遗憾的是很多的绝技现已无人继承)蒸,揭,补,托,修,添,裱的数道工艺之后,终于在宝荣轩后院的上房里亮相了,为了保密来看的人范围很小,除马经理,七爷以外还有几位重要的领导和专家。关于“芙蓉锦鸡图”此时的风采不想描述了,什么四壁生辉呵,叹为观止呵,都不恰当,那就索性不说了。马经理在回答了领导们一系列的问题后抓住了正往外走的七爷:“老七,你急着走干嘛呀?我还有话问你哪。你让虫咬掉那墨点,怎么一咬就咬出了一串小眼阿?”

七爷半转回身子:“遭虫咬多半是在存放的时候,那时的画肯定是卷着的,等再打开的时候就应该是一串眼儿了,待会儿你把她卷起来的时候看看眼跟眼肯定对得上,另外我用的材料;画芯上宋以后的没有,覆被和裱边上明以外的不用,除非小日本的先进仪器出了毛病,你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马经理什莫都没说,摇着头再一次乐了。

若干年之后一个大雪飘飘的夜里----------

“哇:”的一声,我从娘的肚子了出生了,我娘就是当时的小许姑娘,我自打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爸什么样,因为七爷常来看我们,有人说我是七爷的野种,我娘从不分辨,倒是七爷后来告诉我;我的爹在我娘怀上我的时候便死在朝鲜战场上了,因为他和我娘没来得及办结婚手续,我也就自然从烈士的后代变成了一个让人瞧不起的杂种。

“他七爷,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啊?”

七爷寻思着:“书中自有黄金玉,就叫‘书’吧。”

等我稍懂点事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娘在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唯一能说上句话的七爷,最后一句话是:“那块墨是马---马----”。

一个血红的下午,七爷的一条腿和四根肋骨被红卫兵打断了,因为严重残疾再加上超龄所以劳改农场不愿意要,于是上面就叫七爷到山沟里看树林,说明白了就是找个远点的地方让他自己饿死。

我和七爷一起来到了一个人烟罕致的山里。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除了和山水树木花草虫鱼嬉戏外,到了晚上,七爷才真正的开始了老北京讲古------------

(5)当我在脑子里捕捉七爷留下的故事时候,另外的一些画面却在眼前闪来闪去,这些画面和前面提到的宋徽宗鸟语花香的画面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在古老优雅的绢上,一个是在我异常恐怖的记忆里,尽管我想努力摆脱它们但收效甚微,那就索性先从这些画面说起:

***(下面的文字将要涉及到痛苦,血腥和暴力,和武侠小说里的不一样,看了后会不舒服,不适合的朋友不必读下去,可以看我下面的其他故事。)

你听过豹子交配的声音吗?

此时七爷的嚎叫比那种声音难听不知道多少倍:“啊唉--- --- !! 嗷-------!!!唉------!!!!我等了五十来年啦!!!来吧!小子(音:贼)报应的时候到啦!!!!!------ --------- -----------”

两寸宽,双层加厚帆布,刀一般锋利的电镀钢头,这就是当时最时髦的军用武装带,被十六七岁的壮小伙子抡圆了在空中发出“呜---呜---”的呼啸声,下去的时候那钢头便立着隔着衣服切进七爷的肉里。

“出手吧!啊呦------!!我早就该死啦!!!哎噢!!!报应啊!!!” 他在为了自己年轻时铲掉北魏帝后礼佛图浮雕的事做最后的忏悔。武装带的钢头劈头盖脸而下-----

七爷的眼睛,血红了,武装带的钢头,血红了,天,血红了------。

“你们砸啦那么多老祖宗的家当,早晚跟我一样,也它妈好不了!!”

‘刀斧手’们被七爷的话激怒了,一个脸瘦胳膊粗的家伙抄起一把边上施工用的镐头:“老丫挺的!没见过你丫的这么找死的。”镐头随话音落下,七爷在地上翻转了一下身体,只听到掘柴禾般“咔嚓!”一声,镐尖直穿过七爷右腿的漆盖骨插进土里,只见七爷身子挪动了一下,便什么声都没有了-------。

不知是谁家的婴儿在哇哇的哭个没完-----。

小操场把角的电线杆上吊着隔壁院里的小官阿姨,绳子的一头绑在她的头发上,另一头绕过高高的路灯垂下来系着一双半高跟鞋,被风摇晃着从容的拍打着小官阿姨的脸,她两手被绑在身后,双脚死命的伸直着脚尖似乎将将能沾到地皮儿,她的头皮沿着一条伤口已裂开了一道肉缝----- (人物,情景均非虚构)

靠小红楼边上四五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跪在地上,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用铁丝挂着写着他们名子并打着红叉的大牌子,几个年轻人在他们身上练着拳脚。

小操场中间象扔破烂一样堆满了被砸烂的老红木家具,古书画,古瓷器----等等。其中,仅七爷用一生心血收藏的宋代汝,钧,官,哥,定,五大名窑的瓷器就有不下几十件,古代,近代的名人墨迹,碑拓,古籍善本等不计其数

这时另一个学生跑过来凑到气喘吁吁的瘦脸儿耳边说了几句,瘦脸眨着眼睛瞥了一下地下被打烂了的七爷:“一会儿有首长视察咱们的战利品,把这老王八蛋先拖医院去,首长说留着他还得让他交待问题,中间那堆破烂等会儿再烧。”

快五点了,一辆军用吉普车裹着尘土停在操场里,车上下来几个穿军大衣的人,中间的一个披着大衣戴眼镜的瘦老头向这边微微点了点头,大家在远处一眼就认出来了;“鲁赤水”----康生。(鲁赤水,是康生针对齐白石给自己起的笔名,鲁对齐,赤对白,水对石。)它让身边一个大个子去应付小将们,自己专心的在那堆“战利品”中挑拣着,他身旁的人顺着他的指指点点不停把一些画轴,字帖往车上抱。待车上塞得快坐不下人的时候,几个人才钻进车里拖着灰尘走了----。

太阳要下去了,风更冷了,操场中堆着的东西冒着黑烟闪着最后的火苗,红卫兵们也走了,吊在电线杆上的小官阿姨的头皮已掀起了一半,脚下已经不用力了,几个跪在那的人差不多都倒下了,在七爷被拖走的地方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黑红的血迹-----。

(上面这段因为基本上是真的,所以打得我真TM闷得慌)

七奶奶走了两年了,再加上运动炒家闹得,屋子里那还象人住的地方。----

我用仅剩下的一点玉米面加水煮熟,再掰开七爷被干血粘住的嘴往里灌;“噗!”的一下全喷出来了,喷了再灌,灌了再喷-----。六天后七爷说了句话把我高兴坏了:“唉--疼死我啦书子,-----能----弄口---弄口酒来吗?”

我撒丫子奔到高台阶上的小铺,一进门就给王伯伯跪下了连哭带喊:“王伯伯,借我一两烧酒吧,我到时候捡废纸卖了钱准保还您,不骗你!求求您啦!求求您啦!我七爷疼--- ”

(当时老白干散着卖七分钱一两,我靠,写不下去了)

“酒来了七爷!”我一手轻轻把七爷的头托起来一点,一手把酒杯送到七爷的嘴边上说:“我都找了,连口咸菜也没有了。”七爷吃力得咽下一口酒,耷拉在床上的手慢慢摇了摇又顺着铺板往下摸,半天摸出了一根铁钉子,慢慢的放到嘴里抿了抿,凑上来又喝下一口才顺出一口气,合上眼皮疲劳的靠下去。 我呆了!-------锈钉下酒呵!

山里晚上的空气象洗过一般,晚饭是我和七爷每人半个野菜团子(如果我说它比现在的鱼翅香你肯定骂我,那就随你了)最困难的时候我们仍然隔三差五地吃得上飞禽,是我用弹弓打的。有时我把挖来的草药到镇上偷偷的换几两烧酒,待七爷诌下肚后,眼里开始有了光亮。我就紧着趁机问:“七爷,咱这森林里怎么没有老虎呵?您看见过老虎吗?今晚上您给我讲个大老虎的故事行吗?”七爷寻思了半晌:“老虎----见过,但不是在森林里,要是在森林里见过老虎,今天的故事怕是讲不成啦。早前呐,在一个姓张的老头家见过-----”

老北京讲古----网师园夜会张善仔

“城南那复有闲廛,

生翠丛中筑数椽;

他日买鱼双艇子,

定应先诣网师园。”

这是清代文人洪亮吉咏网师园的句子。

在苏州城南阔家头巷内的网师园,起先是南宋史正志的私宅也叫万卷堂,她与南园、沧浪亭遥遥相望。乾隆年间宋宗元退隐之后,又重新折腾翻建一回,取名网师园。网师者,就是打鱼的老头,园主以此作园名隐寓其渔隐之意:老子不干了,回家抱孙子去了。过去的能人都这样,脾气大。(不像现在的当官的,老得都认不清谁是谁啦,可就是死把着不放。) 这网师园你别看它小,她是以精巧紧凑、以小见大著称,当时张爰(大千,排行老八),张善(善仔,排行老二)兄弟俩就住在网师园。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仿照网师园“殿春喉”,建造了中国古典庭园“明轩”,据说一砖一石都是从苏州运来的。其中有四把明代四出头的官帽扶手椅,椅子被上刻有明四家的题字,字的模稿便是在下的手笔,当年17岁。呦!说着说着就又跑题啦!)

记得是小日本儿打进南京的前两年,那时候我(七爷)刚出徒,在窜货场上搂货几次得手,受到师傅的信任,掌柜的让我去南方办货同时要我给张八爷捎封信。我在扬州蒋凤白家里住了三日后就径直奔了苏州。听说张大千私购了一批石涛的真印,他仿的石涛的画经过中间人骗过了张学良,之后为此八爷也心里犯了好一阵嘀咕,这事圈里的老人都知道。张大千在收藏上也绝对是个行家,张八爷当年用买房子的500两黄金从琉璃厂玉池山房买下“韩熙载夜宴图”一时名震京城。此次送信我心里捉摸着是掌柜的和张八爷又有买卖的事要商量了。

到的时候天已经晚啦,开门的伙计探出头,我把来意告诉他,他边把我迎进去边说“不巧,我家八爷有事外出,二爷也刚回来,正在发火呐。”我胡乱点着头跟着往里走忍不住地左右看着园子里的景致,虽说在京城时大小皇家王府的园林没少看过可南方北方到底是不一样,花草树木都透着那么秀雅滋润,此时也顾不上多寻思,只觉着称这里是人间仙境那是一点都不过分!

说话到了厅房的廊子外边,屋里点着灯,隔着大花窗格子看见一排下人打扮的有男有女一个个都低着头,背对着我们穿大褂的大概是二爷,操着四川口音:“还是不讲!你们眼里还有我没有?到底是谁?说嘛!”

这当口不知打哪传来一阵“呼--呼---”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像雍和宫里做法事的时候喇嘛吹的老长老长的长号拖出的尾音。正纳闷呐,坏啦!突然我觉得我眼睛出毛病拉!使劲揉了揉再睁开,要不是看门的伙计扶着,我肯听坐地上了;一只足有八尺长的老虎,嘴里拖着个腿脚直蹬歪的六七岁的小孩!!!从后厅“呼---呼---”

的出来啦!!

(6)(在讲古5中,前面文革的血腥场面与后面七爷网师园遇虎的章节不太相融,为了让新来的朋友能看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我把5后面一小节,略加改动一并贴出来,使本文能够惯气,老朋友可略过,直接进入下文。)

“城南那复有闲廛,

生翠丛中筑数椽;

他日买鱼双艇子,

定应先诣网师园。”

这是清代文人洪亮吉咏网师园的句子。

在苏州城南阔家头巷内的网师园,起先是南宋史正志的私宅也叫万卷堂,她与南园、沧浪亭遥遥相望。乾隆年间宋宗元退隐之后,又重新折腾翻建一回,取名网师园。网师者,就是打鱼的老头,园主以此作园名隐寓其渔隐之意:老子不干了,回家抱孙子去了。过去的能人都这样,脾气大。(不像现在的当官的,老得都认不清谁是谁啦,可就是死把着不放。) 这网师园你别看它小,她是以精巧紧凑、以小见大著称,当时张爰(大千,排行老八),张善(善仔,排行老二)兄弟俩就住在网师园。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仿照网师园“殿春喉”,建造了中国古典庭园“明轩”,据说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是从苏州运来的。中国的古典园林艺术不知倾倒了多少各国的观众。)

记得是小日本儿打进南京的前两年,那时候七爷刚出徒,在窜货场上搂货几次得手,受到师傅的信任,掌柜的让七爷去南方办货同时交待给张八爷(大千)捎封信。七爷在扬州蒋凤白家里住了三日后就径直奔了苏州。当时听说张大千私购了一批石涛的真印,他仿的石涛的画经过中间人骗过了张学良,之后为此八爷也心里犯了好一阵嘀咕,这事圈里的老人都知道。张大千在收藏上也绝对是个行家,张八爷当年用买房子的500两黄金从琉璃厂玉池山房买下“韩熙载夜宴图”一时名震京城。此次送信七爷心里捉摸着是掌柜的和张八爷又有买卖的事要商量了。

到的时候天已经晚啦,开门的伙计探出头,七爷把来意告诉他,他边把我迎进去边说“不巧,我家八爷有事外出,二爷也刚回来,正在发火呐。” 七爷胡乱点着头跟着往里走忍不住地左右看着园子里的景致,虽说在京城时大小皇家王府的园林没少看过可南方北方到底是不一样,花草树木都透着那么秀雅滋润,此时也顾不上多寻思,只是心里觉着称这里是人间仙境那是一点都不过分!

说话到了厅房的廊子外边,屋里点着灯,隔着大花窗格子看见一排下人打扮的有男有女一个个都低着头,背对着窗子穿大褂的大概是二爷,操着四川口音:“还是不讲!你们眼里还有我没有?到底是谁?说嘛!”

这当口不知打哪传来一阵“呼--呼---”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像雍和宫里做法事的时候喇嘛吹的老长老长的长号拖出的尾音。正纳闷呐,坏啦!突然七爷觉得眼睛出毛病拉!使劲揉了揉再睁开,要不是看门的伙计扶着,肯听坐地上了;一只足有八尺长的老虎,嘴里拖着个腿脚直蹬歪的六七岁的小孩!!!从后厅“呼---呼---”

的出来啦!!

七爷是被吓晕过去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门房的伙计已把他扶到了偏房,沏上了上等的毛尖绿茶,并给七爷讲了如下这般-----

二爷(张善仔)以画虎著称于世,自号虎痴,先前从贵阳得一小虎仔,在园中精心喂养,从来舍不得用锁链拴着,平时反复观察虎的各种姿态,终使笔下的老虎栩栩如生。因为二爷对待这老虎跟对自己亲生儿子似的,加上是从小养大的,这老虎已能略通人性,在园子里常跟随主人左右,来了生的客人也是极其温顺,每次还要跟随主人送客,当送到离大门十几步的时候,便自动停下。时间长了,熟的常客都知道二爷家中养着老虎,也不害怕了,有一次上海书家马公愚先生来拜访,二爷还请马先生骑在虎背上摄影留念。要是生人来的时候,门房都会事先打声招呼,以免吓着客人。

记得只有一次老虎真的发脾气了。一位掏泔水的外地人来到园子里,刚把肩上担的水桶放下,只听那老虎“嗡”一声大吼,扑过来一掌一个把那两只水桶拍得稀烂,还气得猛喘粗气,把那个掏泔水的下个半死。后来才明白过来,这虎当时是被猎人在山上用木桶捉到的,只要看见木桶便会发怒,从此家里用捅的时候都要格外回避。

今天事出的意外,怎么个意外法呢?二爷平时规矩大,对家中的子女和下人要求十分的严格。本来二爷中午外出的时候,说晚上不回来啦,赶巧八爷(张大千)也不在家,这下家里的孩子和下人们都有松口气儿的感觉。

下午我家的小少爷从私塾念完书回来,嘴馋了,就自己从青花瓷缸里抓出把瓜子磕开了,这要在平时二爷在家的时候是不敢的,因为二爷最反对惯孩子这些零碎毛病,可今天大家都知道主人不回来,佣人们也就没顾得上打扫,有的料理手头的私事,有的就在厅里玩开了麻将。可没曾想二爷临时回来啦,一回家看见几个佣人在打麻将,客厅里满地的瓜子皮,本来二爷的脾气就大,看见这场面能不生气吗?先是问谁磕的瓜子皮为什么不扫了,下人们没想到二爷会突然回来了,又怕说出来小少爷会挨揍,自然是没人敢言语,这下二爷更火啦;当时这场面我也懵了,又恰巧赶上七爷你来敲门,就把应该事先告诉你园子里有老虎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的。要说这老虎通人性呢,它看见大家伙受委屈,主人又干着急,就跑到小少爷屋里把正睡的五迷三道的孩子从床上拖出来哩-----。

都是小的的疏忽才让七爷您受了惊吓,还请您在二爷那里帮小的担待-----。

七爷听过伙计的这番故事饶有兴致:“老师傅尽管放宽心,我老七心中有数,好一个虎痴呵!”

(上面老虎的故事群部属实)

第二天早晨,七爷用过早饭后正用绿茶漱着口,见二爷手里捧着个大花瓷坛子进来了:“昨晚上的事让七弟受惊拉---。”

“哪里,哪里!是我没见过世面让二爷见笑啦。”

“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个玩意,上海鉴云堂的四公子詹天和送来的,开价不低,我看字画还马马虎虎,看瓷器是外行,你是行家帮我拿个主意。”

七爷一手托底,一手抓住沿口从二爷手中接过罐子,二尺高二尺左右宽,上面画着赤,黄,褐,绿,紫外加底色蓝花的云龙藻纹,海水疆崖,图案古雅华贵,釉色温润艳丽,翻过来再看缸口,透过污渍看得出胎质紧密,青料双圈内工工整整地写着“大明万历年制”六个宋体字。

二爷接着说:“明代青花我是情有独钟,家里收了不少,不过象这样品相出众的万历五彩官窑大件,我还是头一次见识,范金农,崔玉侯帮我看过都说不错,今天还请你这京城来的行家给个说法。”

七爷上下左右端详一遍,然后闭上眼,把罐子靠近耳边,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弹了两下,再弹了两下,“咚,咚”声音沉闷,没有飘浮的尾音。

七爷睁开眼:“底儿是万历的不错,接口处是后挂的彩,应该是北京詹远广的绝活。”

“老七呀,你是说这玩艺是拼起来的,除了罐子底其他的都是糊弄人的?”

七爷回到:“上半截子是清末的东西,人们看胎的质地和款儿主要看底,款儿写在身上的单说,这罐子底儿一旦看真的话往往能唬住不少人。可话说回来,乡下农民耪地的时候捡个带款的官窑碗底不算谁么。”

善仔还是一脸的疑惑:“可这釉子一点看不出接口呵,你怎么能说它是个半截子的东西呐?”

“您听听这声儿,如果是完整的家伙,声音必然清脆,后挂彩的声音就不对了,尤其是在接口处声音会发品,此外,透过釉子细看上面和底的胎子不是一回事。”

“哎呀七弟呵,今天我可长见识了,别人鉴定瓷器都是用眼睛看,你还加上用耳朵听,替我保住了不少银子,这样吧,已经到了苏州,就顺便再去杭州转转,盘缠我出,你掌柜的那边我会去信,他不能不给我这点面子。”

(讲古5中,七爷被打个半死,今天特意让他去杭州玩玩,算是对七爷和大家的一

点补偿吧,为了配合江南风景下面的文字将取消京味)

江南好,最忆是杭州!

千年净祠的钟声透过细雨,回荡在南屏山麓,悠远的余音潜入绵绵的柳浪闻莺深处。飞来峰下,灵隐的僧侣诵经不绝,香火引着涧水漫出山外,栖霞岭的古樟翠柏拥裹着岳王忠魂永垂千古,而“试问钱塘苏小小,风流还似大苏无”的名句更让人神往西子的万种风情

西湖的岸边,残坡古柳一派天然。

朦朦中的苏堤如淡墨一笔-----。

倚湖滨纵看;断桥锁住孤山,转徊西泠;古汉‘三老石室’已在高处,放鹤亭外;不知谁家的玉指抚弄琵琶,袅袅的弦韵随着雨丝款款的撒进霜染的荷池。

天水相接----- 一蓑梢公,一坛老酒,一个七爷,蓬船泛舟于湖上,渺渺如一叶,不知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楼外楼上掌灯了,雨停了,酒坛空了,七爷醉了,梢公已睡在船头。

次日,天气似雨非雨,七爷游兴正浓,徒步上白堤,经孤山南麓转入山门来到文澜阁下,阁前曲廊挽绿水,亭榭傍云石,阁分三层,重檐飞椽,勾栏望柱,檐下悬挂一巨匾,满汉两种文字书写的“文澜阁”出自光绪帝御笔,此处正是珍藏“四库全书”的几大书阁之一。

石阶回转,碎石铺成花茎,过粉墙,进了圆门又是蒲草叠石环绕的一泓碧水,临池古亭上垂着一幅素联:以文会友,以古为徒。眼前便是----西泠印社了。

此时七爷不无感慨,自幼喜好文章书画,却不想天公指引乱世里做了商徒。

游至此处不免格外的心生崇敬之意。

过潜泉,穿竹阁,拾级而上,仰视石坊,石柱上刻着丁辅仁的的句子,石坊的东侧摩崖楷书四个字“渐入佳境”。山川雨露图书室的门前匾是翁方刚手书,另有一联“湖胜潇湘,楼若烟雨,把酒高吟集游客,峰有南北,月无故今,登山远览属骚人。” 文泉,潜泉,印泉,仰贤亭,剔藓亭,石交亭----- 步步是景,景景含典留诗。

登高处回首远眺西子,七爷吟哦道:“骋怀观道,烟云得失,湖天浩渺,此心谁知。”

烟云处,华严经塔隐没在晴晴雨雨中去了-------------------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