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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翻译原创】《走出毛泽东阴影》之富婆 -- era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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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翻译原创】《走出毛泽东阴影》之富婆

译者的唠叨:

小弟正在翻译Philip P. Pan的《走出毛泽东阴影:为新中国灵魂而奋斗》中的一章,名为“富婆”,讲的是,2000年至2007年,大陆房地产开发中的不合理现象,如侵犯被拆迁者权益,官商勾结等。虽然Pan的一些观点译者持保留意见,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没有夹杂个人态度,只想平实地将Pan的文章展现给读者,引起批判性的思考。此篇文章,作者的叙述,由点及面,由下而上。现在,让我们从北京的一个胡同开始。

另,初次翻译,如有语义不通,词不达意的地方,请多指教、包涵。/article/2773087

《走出毛泽东的阴影》之富婆

By Philip P. Pan

当推土机推平房子的时候,刘实如正站在远处,躲在看拆迁的人群后面,以免被他哥哥看见。房子是他和儿子们亲手盖的,地是他父亲早年用六十匹布在茶楼从一个中间商手中买的。这是2000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早上,刘哆嗦在厚棉衣里,看着那群人:几个官员,一些房地产公司的人,一群建筑工人,和三五个警察。刘的几个邻居裹着厚衣,也站在外面,但更多的居民已经打包搬出了小区。刘的房子是这条街上剩下的几栋之一,他心里清楚,今天一过,就都没了。

刘是个高大的男人,梨形身材,不到五十岁就几乎谢顶,只剩下些稀疏的灰白短发。他在一家苦苦支撑的电子器材厂做销售,他知道,他不可能再买得起另一栋象今天被拆掉的这种房子了。从街上看来,这房子二层楼,小而结构简单,每层楼不超过一两间房,小楼后面是个传统院子,一边有苹果树和葡萄架,另一边是空地。最有价值的要数房子的地理位置,位于北京市中心,离王府井商业区不远,在一条安静的古色古香的小街上。这条窄街称为胡同。胡同是个外来词汇,可以追溯到元朝忽必烈建大都城的时候。刘住的遂安伯胡同,取名来自于明朝永乐年间生活在这里的遂安伯陈志。往近了说,建国后一些党和军队领导也曾住在这里。其中的一位,邓拓,著名作家和《人民日报》前主编,文革初期在家中自杀了。

在中共掌权之前,刘的父亲就买下了遂安伯胡同十号的老房子。父亲是位目不识丁的修理匠,在当地医院工作,慢慢地,开了一家生产医疗仪器的铺子。这房子是他多年血汗结晶。在刘出生不久,一家人就搬了进去,顺便说一句,刘一家五个兄弟,他老么。早些年比较艰难,尽管出身下层,他父亲仍然被划为资产阶级,不得不将铺子转交给国家,但刘仍保有很多在胡同长大的美好回忆——过节时母亲准备的美食,绑在桑树上练拳击的沙袋,一同度过的温暖的家庭时光。刘的哥哥们结婚生子,刘最大的侄子比刘小不了两岁。直到后来,刘的哥哥们不再与他说话,刘仍会微笑着想起那时他和侄子侄女们相互追逐,爬树上房,院中充满欢笑的场景。

文革开始,刘平静的青少年生活结束了。1966年夏天,党将有房产者定性为资产阶级成员,并让他们上交产业,刘的父母很害怕,而哥哥们正忙于工作,因此,十七岁的刘上交了房契。刘的一家开始付给政府租金,政府又安排了两家人住进了小院,刘的两个哥哥被迫搬了出去。在刘高中毕业后,与许多同龄人一样,刘上山下乡,在农村干了八年。文革结束后,他被分配到一家国有煤矿工作。直到1989年,刘在离开北京二十年后,终于得以调回。那时,一切都变了,父亲去世了,母亲与哥哥们闹翻了。政府归还了遂安伯十号的房契,但家庭内部因为房产起了纠纷。刘选择站在母亲这一边,几个月后,母亲去世了,临走前将房子留给了他。尽管关系紧张,刘的一个哥哥一家仍然继续住在小院的南侧房间里,而刘与妻子,三个儿子住在北侧。

几年后,刘和他儿子们重建了北侧的房子,加了一个二层。原来的房子太老旧了,另外,重建还有个原因。刘考虑到两个大些的儿子,那时还在上高中,不久就需要婚房。多数父母是不会让女儿嫁给一个无房的小子的。北京房屋非常紧张,多数家庭,几乎不可能在靠近市中心处找到一个能负担得起的地方。刘希望能有足够的空间留给儿子们和他们今后的家庭。他想,也许儿子们还会在这里抚养他们的孩子,也许,欢笑又会重回遂安伯十号。

刘知道他的计划中存在一个变数。北京正经历巨大变革,城市各地的老胡同区相继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办公楼,高级购物中心,和一些高档社区。重建规划提升了市中心的房地产价格。但对于刘这样的房主,这样的规划更像是诅咒而不是祝福。日益增长的房价吸引着开发商,他们大笔投资买地。更多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可以便宜拿到地的方法。刘重建房子一年后,妻妹所住的胡同区被强迫拆迁,用以建一个称为财富街的办公楼群。妻妹及不少房主从未收到购买其房产的协议。相反,他们被强制搬迁到市郊的新公寓,其市值只有原来房屋的一部分。目前为止,大约四千户被拆迁,一万两千多人搬家。刘密切关注动向,他担心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小区。

2000年秋天,当有消息传来,遂安伯及附近胡同区被纳入下一阶段大规模拆迁重建计划时,刘更担心了。十月底一个寒冷的晚上,刘正在家看电视,突然听见胡同里一阵骚动,他出去看个究竟。邻居们拥在胡同口,围着刚贴出来的几张告示。刘挤进人群里,读着告示,上书:“致居民拆迁安置书”,正文写道:

“北京市人民政府东城区金宝街城市改建指挥部,暨北京市规划局第0157-2000文件批准,执行拆迁和安置金宝街及其街两侧开发项目,此项目是重要的市政工程,是缓解王府井商业区紧张交通和提升城市建设水平的关键,将对东城区经济繁荣和大力支持北京申办奥运起到积极作用。”

刘开始有些疑惑,这周围没有一条金宝街。但看着看着,他明白市政府批准新建一条穿过胡同区的全新大道,从王府井商业区延伸大约八百米至城市中心商业区。这封信列出了二百多户,包括遂安伯胡同的每一户,需要为新项目拆迁。时间从第二天开始,将历时一个月。

刘和邻居们站在街上,又惊又气。一些居民在胡同生活了一辈子,现在他们必须在几个星期内搬离。信中提到居民房屋每平方米可获得6400元补助,如果搬迁快速,还将获得一次性4000元奖励。对于公房住户和像刘这样的房主,没有任何区别对待。对于房主,没有房产评估和购买意向。居民们站在胡同里抱怨着,直至深夜两点。一些人愤怒地撕下了告示,一些人发誓要抗争。

刘了解妻妹搬迁时发生的一切,所以,他决定捍卫他的财产。他拥有这处房产,如果开发商要推倒它,必须付出合理的价格。他认为,告示中的赔偿方案与实际价值相差太远。北京市中心的房子,每平方米售价超过两万元,而商业楼盘售价更高。刘的房子占地七十平方米,如果开发商建高层,使用面积将约为七十乘以总楼层数。因此,刘决定不理会告示的内容,静观其变。几个星期后,房地产公司的人终于联系了刘,刘告之他拒绝告示中的补偿方案。他们问刘有何要求,刘说他希望对方能认识到房产是属于自己的。在他们认识到这个简单的事实之前,自己将拒绝讨论价格。房地产公司的人并不回应,谈话只持续了几分钟。

几个星期后,房地产公司的人带来了新的补偿方案。他们说开发商愿意将刘一家作为特例,给予额外的拆迁安置费——大约每个家庭成员六万元,总数三十万元。但房地产公司并不认可刘的房产所有权,刘当即拒绝了这个方案。这是一大笔钱,但只刚好在市郊买一处公寓,而且,这笔钱离刘土地的市值差得太远。刘告诉公司的人,无论如何,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关于是否尊重他的权益,关于正确的程序。他希望他们理解,他不会屈服。这是他的房子,如果他们想要,必须请人做一个独立的评估,付出实际的价格。谈话又一次不欢而散。

时间一天天过去,刘变成遂安伯胡同最顽固的一户。他哥哥希望他妥协,但刘拒绝了。同时,邻居们一个又一个与开发商达成了协议,拿了安置费,搬出去。他们认为,这是明智的做法,既然政府已经批准了开发商的计划并将此定为“重大市政工程”,那居民们是否拥有房产或住在这里多久都不是问题。如果开发商拥有政府的支持,它将所向披靡。你可以怨恨,可以诅咒,但到最后,你不得不搬。邻居们逐渐认识到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将安置费用最大化。然而,刘采用了另一种方法。他不断坚持让开发商承认他的房产所有权。如果一旦获得承认,将增大他的谈判筹码和可能的法律诉讼的胜算——开发商都不希望碰到法律诉讼。这方法看起来愚蠢而轻率,到后来,我问他当时为何如此坚持,刘并不能解释当初的动机。“不是钱的事儿”,他告诉我,“这是原则问题。”

十二月初,开发商与街上所有人达成了协议,除了刘。因此,房地产公司向政府申请了驱逐令,政府批准了。在驱逐令生效之前的几天,刘被叫到设在附近院子的开发商临时办公室开会。两个东城区房管局的官员坐在桌子一边,让刘在他们面前坐下。谈话时间挺长。房管局的人告诉刘,必须搬。他们说,金宝街项目有国家的支持,如果刘反抗,必输无疑。他应该交出房契,接受开发商提出的三十万元额外赔偿方案,否则,房子将被强制拆迁,刘一文也得不到。刘试图与他们争辩,但没有任何用处。官员们警告刘,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刘不愿屈服,离开了。

在刘离开办公室后,他哥哥进去了,希望能拿到安置费用,搬出去,但开发商拒绝支付。像胡同里的其他人一样,他哥哥只算房客。开发商说,直到刘上交了房契,他们才愿意付他哥哥的安置费。这是离间家庭成员的一招,开发商经常用来对付钉子户,而且,确实有效。那天晚上,刘在胡同里散步,他哥哥和另外几个人袭击了他。刘大声呼救,一个警察出现了。警察并没有制止打斗,相反,在别人打刘的时候控制住刘。刘奋力挣脱出来,但,被打掉了一颗牙。袭击发生后,刘不敢待在家里,只好住到岳母那儿。他两个大些的儿子还住在家里,但他们告诉刘,刘的哥哥雇了一群工人把院南侧的房子拆了,而且,刘的哥哥一直在找刘,他雇了一群地痞,扬言要再次修理刘,并迫使其交出房契。刘与哥哥的关系紧张多年,但他从没想到会落到这地步。

拆迁的那天早晨,刘站在街上,谨慎地扫视着人群。他哥哥太了解他,知道他会回来看拆迁,作为了断。刘知道他哥哥就在附近,但刘并不想找麻烦。站在人群前面的是他妻子,儿子们和妻妹。一个官员走上前,说了些什么,并与他妻子握了握手。刘意识到这个官员正式要求他们离开房子,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一群工人走过他的家人,进了他家,开始往停在外面的卡车里搬他家的东西。有两个人在拍摄这一过程,而警察们陪着他的家人离开了房子。家具搬完后,有人爬上推土机,点着引擎。在一片隆隆声中,推土机向前,推倒一堵墙,又一堵,不久,只剩下一堆瓦砾。一切发生的比刘想象中的要快得多。当人群散去,刘站在那里,望着那一团尘土,那,曾经是他的家。他感到愤怒,沮丧,无助,却哑口无言。

刘知道这个承建金宝街项目的房地产公司的名字,但直到后来——当他住在市郊的贫民区之后,当在他家的原址上宣布兴建一座豪华饭店之后,当他提交的法律诉讼毫无着落之后——他了解到是谁在经营这家房地产公司。她的名字叫陈丽华,她是中国最富有的女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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