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回家(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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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回家(二)

莱别山在地理上属于“掸高地”,从地图上看,它的长度不到一百公里,海拔也在八千英尺(2400米)以下,似乎并不起眼。可是,当逃亡的人们走进这座大山之后,才发觉里面的一切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简单。

森林里黑沉沉的,形态各异的植物层层叠叠。最顶端的是四十多米高的大树,这些躯干粗壮的家伙头顶着硕大无朋的树冠,象巨伞一般遮挡了外面的阳光;树冠之下是二十米左右的乔木,乔木虽然略为纤细一点,但枝杈却更加繁杂,密密麻麻的树叶纵横交织,彻底封锁了从树冠间渗透下来的光线;无数的荆棘则匍匐在低矮的阴暗处,这些张牙舞爪的灌木几乎遍布森林的每一个角落,盘根错节、锋芒毕露,象一群拦路的恶虎,随时准备撕扯它所能捕捉到的一切。

在树木和荆棘之间还盘绕着不知名的藤蔓,它们有的细如手指、有的粗过碗口,有的表皮光滑、有的浑身尖刺,这些长蛇般的怪物从杂草和落叶中伸出丑陋的触角,在树干间蜿蜒爬行,逶迤往返,魑魅魍魉,把原本就抑郁不堪的丛林缠绕得更加阴森恐怖。

“丹尼斯,如果能够选择,我宁可继续在外面做聚光镜下的沙子,也不愿意钻进这阴暗的老鼠笼”,兰伯特先生一边把手中的饭团塞进嘴里,一边表示着自己对森林的厌恶。

连续几天的跋涉已经使这英国人的仪表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的鞋帮裂开了,帽子塌瘪了,雪白的衬衫和裤子被汗污渍过、露水湿过、树叶染过、泥土沾过……皱巴巴地揉成了不知道什么颜色。因为没有修面,他的脸色苍白,淡黄色的胡须蓬松杂乱,如果再加上他那高高瘦瘦的身材,简直就跟田野里的稻草人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即便如此,亚当兰伯特的绅士派头却依旧如故,就餐的时候,细长的脖子上仍然挂着一张白净的手帕,就仿佛面前的食物不是焦黑苦涩的锅巴,而是西洋餐桌上的牛肉烩汤或者苹果布丁似的。

“嘻嘻,他不知道用筷子,只会用手抓”。围观的人们对外国老头吃饭的样子充满了好奇,但张文杰却没有那份兴致,这时候,他正愁眉苦脸地思忖着:该怎么开口向兰伯特先生讨要伙食费。

伙食费的事情是被冯学名给逼的。自从进入森林的第一天起,这位黑黑胖胖的司务官就趁火打劫、做起了开饭馆的买卖。冯氏菜单的内容只有一项,一碗饭五个卢比,这价格比眉苗酒店的西式大菜还要贵,但张文杰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因为在匆忙逃进山里的时候,他和兰伯特先生都没有携带任何食物,要想不在这原始森林之中捱饿,就非得指望冯老板的米袋子不可。

刚开始的时候,兰伯特的饭钱都是由张文杰代付的,但没过几天,他身上的钞票就所剩无几了,原本以为可以先打个欠条,可谁曾想,冯胖子居然板起面孔不肯赊帐,“生意嘛,一分钱一分货,如今是打仗的时候,谁也别想吃白食”。无奈之下,张邮务佐只好向邮政局长摊牌:如果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家恐怕都要断顿了。

“兰伯特先生,你这次出门带了不少东西吧?”

“嗯,一套礼服、一瓶噶司卡儿水(修胡子用的植物油)、一盒奶油松仁饼……天知道还有什么,都在弗莱德那里”

“你觉得,他们会来找你么?”张文杰想起了先前簇拥在兰伯特身后的那些管家、厨子和挑夫。

“不,我相信他们已经跑远了。如果弗莱德在偷完东西之后还有兴趣到这片森林里来,肯定是打算在我的汤里下毒”,英国老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象仆人的背叛是天地间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唉,我还以为他们对你很忠诚呢”,张文杰感觉非常失望。他心想,倘若失去了那些行李,这位英国绅士恐怕比自己还要穷,饿肚子的命运看来是难以避免了。

“丹尼斯,仆人和主人之间是不会有忠诚的,忠诚只出现在上帝、国王和家人的身上”,说着,兰伯特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拴着银链子的的怀表,“把这个交给厨子吧,告诉他,不要在我的米饭里掺那么多草根”。

多数情况下,兰伯特先生的举止都是淡定从容的,除了在和陈瑞琥少校争吵的时候。在莱别山里走了几天,这两个倔强的人物又再度发生了争执,分歧的原因还是行军线路的问题。

兰伯特曾经在《旅行家》杂志上见到过这么一个理论,说是在雨林中探险,应当在雨季来临之前爬上山顶。虽然这个理论的具体根据不幸被他忘记了,但既然是《旅行家》说过的话,那就一定千真万确。只可惜陈瑞琥却对那份英国杂志缺乏同样的尊敬。他觉得丛林深处的情况复杂,贸然进入必然凶多吉少,所以更稳妥的办法应该是绕着森林的边缘迂回前进。

“那些旅行家懂什么?他们知道这座山的中国名字吗?告诉你,叫野人山!”

“Fallacy ,Fallacy(荒谬)!”

兰伯特先生错了,对中国人而言,山林野怪的事情一点也不荒谬。虽然中国没有《旅行家》那样的旅游专业刊物,但千百年来,各种典故和传闻早已把饮血茹毛的食人生番描绘得淋漓尽致,那隐藏在“瘴气之地”的莫名蛊惑对中国人来说几乎是确定无疑的,所有抽象的或者具体的妖魔鬼怪的信息早就带着恐怖神秘的印记,刻划在每个人的心里了。

没有哪个中国人愿意深入藏有“野人”的山林,即便是“吃洋饭”的张文杰也不例外,他宁愿绕着森林边缘走冤枉路,也不愿意接触那些难以理喻的山妖。

可是,山脚处虽然没有野人,但却并非没有危险。在森林的边缘行进,时常可以听到从山外传来的枪炮声,那是日军正在拦截企图夺路突围的中国军队,有时候,他们还会在缅族“缅奸”的协助下,追到森林里来。

缅族是缅甸最大的民族,占全国人口的70%左右,但在英国人统治缅甸时期,管事的却只是人口较少的掸族人。广大缅族人民不仅做不了官,就连当兵的资格也没有,心里当然恨透了英国人。二战爆发后,日本帮缅族人“翻身”,中国帮英国人“维稳”,可中国又偏偏打不赢日本,于是缅甸一下子就出现了好多独立军游击队,他们专门跟英国人和中国人过不去,给败退的国军制造了许多麻烦。

张文杰他们也遭遇了这样的游击武装。

那是旱季里的最后一天,森林比往常更加闷热。泥土在高温的蒸焙下结成了坚硬的砖坯,干燥的树枝不时发出“咯嘣咯嘣”皲裂的脆响。丛林中充满了树脂的浓香,这浓得有些腻人的味道和沉闷压抑的空气混在一起,仿佛凝成了一锅粘稠的油汤,沾在脸上和身上,赶也赶不走挥也挥不去,说不出的令人烦躁。

人在这样的时候最容易犯困,昏昏欲睡的队伍只有在陈瑞琥的大声呵斥下才能勉强前行。经过了抹细公路上的突围,能够侥幸进入莱别山森林的只剩下十九个人,而这不到二十人的队伍又被陈少校分成了前中后三个小队,彼此间隔两百米左右,相互策应着摸索前进。

陈瑞琥率领前队领先开道,这位一向作风冷酷的军官在近来显得愈加暴躁,紧张得几乎有些神经质。任何些许的疏忽和倦怠都会引发他的勃然大怒,森林里无时不响起他那嘶哑而尖利的吼叫声。

“这个驴子琥,什么时候才能安静一点?”

兰伯特给陈瑞琥起的外号其实挺形象,但此时的张文杰却并不赞同英国人的幽默。他觉得,幸亏有了陈少校那不顾情面的鞭策,才使得自己和其他人能够打起精神继续前进,在这充满危险的丛林中,一个活阎王般的领导远比一个优雅傲慢的绅士更能发挥作用。

也就在这个时候,前方响起了枪声——先是凄厉的步枪,接着又是急促的机枪,然后,随着一阵沉闷的爆炸,所有的声音、包括那令兰伯特厌烦的陈瑞琥的怒骂声,突然间全部消失了。

前队遭遇了伏击,这是肯定的,中队和后队应该采取策应行动,这也是肯定的。可是,该怎么动作呢?

目及范围内只有冯学名一个军官。虽然这位火夫头的军装很不合身、虽然他没有佩带武器却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篓,但他毕竟是正牌的中尉。发觉大家都在盯着自己,冯胖子原本就十分惊恐的神情更加慌张,他的脸色一忽儿红一忽儿白,踌躇了片刻,居然指着张文杰嚷了一句: “你,就是你,到前面去看看!”

“为什么是我?”周围有那么多军人,而自己只是个邮差,连枪都没有……

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在所有人都木然沉默的时候,只有兰伯特先生上来拍了拍张文杰的肩膀。

“该怎么办?先生”

“跟我来,丹尼斯。记住,如果邮政官决定采取行动,邮务佐只要跟随就行了”

可惜兰伯特这邮政官对军事技术似乎也并不在行。当他平端着猎枪、迈着两条细长的瘦腿在丛林间趔趄前进的时候,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点也不象侦察兵,倒更象是个偷猎的歹徒。邮务佐手脚并用的在他身后爬行,那东张西望、杯弓蛇影的神态活脱脱就是个望风的小贼。

两人向前摸索了近二百米,空气中硝烟的味道越来越刺鼻,渐渐盖过了树脂的浓香。猛然,前方的荆棘丛中出现了三具士兵的尸体,那瓦灰色的制服和黑色的钢盔,表明他们都是不幸的中国人。

“丹尼斯,那里面有琥没有?”

“不知道……看不清”

张文杰伸长脖子正打算瞧得再仔细一点,忽然“吧——勾”一声,一颗子弹从他头顶掠过,吓得他“哎呀”一下坐倒在地上。

“懦夫!出来,让我看见你的猴子脸!”,兰伯特先生猛地站直了身体,扣动扳机跟敌人对打,猎枪霰弹的发射明显是漫无目的的,但这丝毫也不妨碍枪手那骄傲的气势,他狂吼着、怒骂着,任凭对方的子弹把他身边的树丛打得枝叶纷飞,却一点也不肯弯腰退缩,做出些许妥协的表示。

“在那上面!杨子,给我打掉他!”

荆棘中突然传出陈瑞琥那嘶哑的喊声,紧接着就是“哒哒哒哒”一连串清脆的点射,然后,所有的枪声又再度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见鬼了,木匠,给我上!”

一个敏捷的身影从草丛里跃出,飞快地爬上了大树,不一会就从树梢里扔下一具日军的尸体,“长官,这些家伙把自己绑在树上呢,难怪怎么打也不掉下来”

从周边的大树上找到了四个日本兵和五个缅族人,据说全都是被杨子打死的。但面对自己骄人的战绩,那位武艺超群的神枪手却是一脸的沉寂,完全没有露出开心的表情。

而侥幸逃生的张文杰这时也开心不起来,因为他发现兰伯特先生负伤了。一粒子弹击中了英国人的腹部,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全身。

“怎么搞的?谁叫你们上来的?咹?”陈瑞琥一边忙着止血,一边气急败坏地问。

“是他……”张文杰指了指刚刚赶到的冯学名。

“王八蛋!蠢猪!”陈瑞琥挥舞着满是血迹的双手,暴怒地把冯胖子推了个跟头,“当兵的都死绝了吗?你敢叫平民打前锋。胆小鬼,下流胚!”

……

那天晚上,缅甸的雨季不合时宜的到来了。

虽然张文杰知道,无论是否下雨,兰伯特先生终究都会死在森林里。但许多年之后,他仍然坚持认为,是突然到来的雨季加剧了兰伯特的伤势。

那雨下得没日没夜的,就好象天空被机枪子弹打漏了一样。十六个人分成四组,踏着泥泞抬着英国人行进,抬到最后,所有的人都被拖得筋疲力竭,而兰伯特的病情却越来越重,眼看就要不行了。

5月20日的夜里,逃亡的人们继续在雨中宿营。张文杰用树枝和芭蕉叶给兰伯特搭了个简陋的窝棚,陈瑞琥则点燃了松明灯,每隔一阵就来诊疗一次伤势。

由于缺少医药,治伤的手段其实是象征性的,不过是用盐水涂抹一下伤口处的皮肤罢了。冯学名以罕见的殷勤端来了一盆热水,张罗着要帮英国人洗脸洗脚。“小哥,烦请你转告洋先生,我并没有派他去打先锋……再说,打仗的时候,军人不军人的,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张文杰没有替冯学名翻译这些话,因为他心里明白,兰伯特当时的行为绝不是缘于这拙笨的中尉的命令,也不是想要保护自己这个小小的邮务佐,而是为了维护他内心那种英国式的骄傲感。这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感觉经常使英国人显得固执、傲慢,也经常使他们显得洒脱、勇敢,但更经常的是,这样的骄傲使得他们缺少了中国人的那种貌似“低微”的机智和顽强。所以从进入莱别山的第一天起,张文杰就预感到,如果有人将不幸死在这浩瀚的原始森林里,那一定会是兰伯特。

松明灯下,亚当兰伯特正静静地凝视着一张照片。这照片他已经看了好几天了,那上面有几个穿裙子的苏格兰男人和几个穿裙子的苏格兰女人笑嘻嘻的围在草地上,背景是一幢白色的大房子。

“这是你家呀,真漂亮”

“看,这是小狄克,当然,现在应该叫理查德了,在加尔各答轮船公司当船长”( Dick是Richard的昵称,英语里有小鸡鸡的意思)

“多英俊的小伙啊,有出息,兰伯特先生,您可得好好保养,将来还有好多日子要享清福呢” ,张文杰用传统的中国方式恭维道。

“不,张,你们回家。我要去救世主那里了”,老头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张文杰却分明听见他第一次正式称呼了自己的姓,并且还郑重地用中文念出了“回家”两个字,他知道,这英国人已经明白其中的含义了。

“琥是个很好的军官,他能带你们回家” ,兰伯特接着说:“当你回家的时候,请写信告诉理查德,他的父亲已经成为安享天福之人了……你是个邮差,你能够办到吧?”

“我能办到”

“告诉他,不要吝啬、不要虚伪、不要亵渎荣誉,做到这三条,我会永远为他骄傲”

……

一个小时后,闻讯赶来的陈瑞琥轻轻抹上了兰伯特的眼睛,“老头说了些什么?”他问。

“他说,你是个好军官,你会带我们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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