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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铁杆僚机――空军二级战斗英雄焦景文访谈录 -- duanj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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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铁杆僚机――空军二级战斗英雄焦景文访谈录

  焦景文,1926年生,河北武安人,1945年参加革命,参加抗美援朝为空军飞行员,击落击伤敌机4架,空军二级战斗英雄,离休前任空军某军副军长。

  焦副军长,您是什么时候到空军的?

  焦景文:我到空军是1950年10月份。那时,我在华北军政大学学习,属于陆军的。十月一日,庆祝国庆节,我们学校也搞庆祝活动。活动完了以后,就告诉我们去和平医院检查身体,大概有七、八个人。检查完以后就到北京去了,说是要我们学习飞行,大家心里非常高兴!咱们都是陆军来的同志,打仗的时候,被国民党的飞机扫射、投弹,欺负得都活不下去了,所以,一听说要建立我们自己的空军,而且让我们学习飞行,能不高兴吗?当时我们都很年轻,都是想着,等学会飞行以后,彻底打败国民党,特别是为牺牲的战友们、牺牲的烈士们报仇。

  我们到了航校以后,开始是收拾教室、打扫卫生,一切都是从头开始。过了一天以后,教员就开始给我们上课了。我们的文化程度是比较低的,我在家时只念了两年书,“七七事变”后,老师都跑了。我们念不了书就回家劳动了。所以教我们这些人学航空理论,确实是一件难事,就是在部队学的那点文化底子,也比较困难。教员在课堂上第一课就给我们讲飞行原理。他说:你学不会飞行原理,就不叫你上飞机,根本就不能飞行,等于取消飞行资格了。这一说,把我们都吓着了。所以我们是白天学,晚上也学,有的同志都累病了,像我们中队的刘德连飞行员,就是白天学、晚上学、背公式,最后发高烧。像飞行原理大纲,我们就是硬背也得背好长时间,总算弄懂了飞机是怎么飞起来的。学理论真是困难。我们的理论水平低,文化水平低,再加上根本没有听说过飞机上有什么东西,连我们的翻译都不懂,教员讲的课,讲的什么原理,就是弄不懂。比如讲能见度,现在都讲能见度几公里,是很平常的事,可在当时我们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词,连翻译们都没学过,他们是从新疆来的,在社会上学一点俄语,他们也说不清楚。后来有一个国民党起义过来的教员,他说:能见度就是你在一定的距离上,比如十公里距离上,看一个物体,能看清楚了,这就是能见度。在五公里上能见度是五公里,在十公里是能见度十公里,就这么一个事。他给我们整整讲了三、四个钟头,就是讲不通,我们也不知道翻译能不能听清楚,我们学飞行在当时是很艰苦的。

  飞行原理学完了后,背书吧,人家看了以后合格,可以飞行,心里很高兴。后来跟着翻译到了机场去,教官都是苏联人,第一次进到飞机座舱里面,一看,好家伙,那么多仪表,头都要炸了。那么多的点位,那么多仪表,先看哪个?再看哪个?很发愁。翻译告诉我们说:你们先看,看完了以后,你们互相问,这是一个什么表,那是一个什么点位,怎么样办,怎么样用,完了以后你们再背。学了几天以后,慢慢就都知道了。当时钻劲也大,年轻,记性也好,学得很快。理论学了,座舱实习了,完了以后就学飞行了。

  第一次是感觉飞行。教员飞,我们在前舱手扶着杆、油门什么的,让我们感觉感觉。还得教我们开车,我是某某号,他说可以开车,开车以后滑行,完了以后教员起飞。第一天起飞是在南苑机场,天气还挺好,飞机非常轻、很稳定。开始教员飞,我们感觉。教员做了一个特技动作,我们在那里还不能着急,着急了影响教员操作。飞完了以后就回来了。叮当一响,座舱盖推下来以后,心里面很难受,一出来我就吐了,心里面特别难受,又特别担心,我还能飞行吗?下来就吐了,还让不让飞了?不知道,心里就没有底了。后来教员说了,可以飞行,以后要加强锻炼。我这才心里有了底。

  其实我这个人,接受起来还是比较慢的,在一个班里,我不是最聪明的,记性也不是很好,就是凭着笨鸟先飞,我不会的就先预习,再就是多背,互相问答,刚刚及格。飞行也是,教员让飞了,吐了也没有停飞,以后就按着计划飞,飞到最后,他们都放单飞了,我记得我是最后一个放单飞,教员老不让我单飞,我也怀疑,是不是停我飞了,第一次吐了,第二次又不让我单飞,怎么回事?问翻译,翻译也说不清楚,最后还是让我单飞了,单飞了以后,教员还比较满意,说飞得比较可以,落地也没有蹦蹦跳跳太厉害。以后起落飞行,空域飞行、编队飞行,还有仪表飞行都飞了。最后考试也可以,基本上行,反正我的技术不是在最前面,中间还靠后一点,我自己评价。现在看也是这样子。

  有一次飞行下来,苏联教官讲评的时候很生气:你怎么搞的?你愿意死就死嘛,为什么还让我们跟着你死?我问翻译,这是怎么回事?教员这么生气?我是第一次看教员生气。翻译说,你是怎么飞的?我说我往上拉,飞机转了一下子以后,又推杆,又加速度,又拉上去了。他说你根本就没有加满油门,你拉上去以后,飞机一失速,又落下了,你三次落下来,要不是教员,你早就死了。教员大骂了我一顿,不让我飞了。不让我飞我也没有办法,别的教员也说不了话,大队长到机场,人家也不跟他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飞,后来中队长教员――包夫林克带我飞的,这个中队长是既耐心,又老练,教了我很多知识,就这样把我带出来了。这样,我们在航校总共飞了五十来个小时,就算毕业了。下一步到部队去了,分到空三师。我记得是十月开完会,晚上坐着火车到南山以后,苏联的车在车站接的我们,晚上天很冷,(我们以前没有到过东北)好在屋里面很暖和,都有暖气,感觉这个地方不错。第二天教员就跟我们说了,你们要改装喷气式飞机,首先就是上课,上了七天课以后,从大连苏军来了一个飞行团,到我们那里落地,然后,苏军飞行员回海参崴去,飞机给我们留下了,中队长以上的干部也留下,给我们当教员。上了几天课,有一个简单的考试,就放单飞了。

  第一次上天,高度应该是八百公尺吧,上去一推杆,就到一千多公尺了,就掌握不住这个飞机,速度快呀。回来像通常一样,一次落地成功,这点还比较正常,落地都没有跳起来,只要不跳起来,其本上属于正常。

  第一次下来以后,那个嚷嚷,飞机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弄不住,有体会了,因为当时都只讲的理论。讲完理论以后,副团长林虎说,每一个人都讲讲,怎么样?可不可以?说可以,总算尝到喷气式是怎么飞了,下去以后,都好好准备准备,哪个地方要改正。就接着飞了。起落正常、空域正常、航线正常。以后飞编队,飞特技。接着我又出了一次事,也很危险。第一次,我飞一个简单特技,在机场上空靠北边的地方,有一个空域,上去飞,到了三千米开始做动作。做了两个盘旋,后来油门一收,因为要减速,速度不能大了,这样一来,飞机突然进入螺旋了,我就报告说:一号,我进螺旋了。他说:你把脚蹬平,两手推杆,油门收回来。我怎么推也推不动,两个手都推不动,操纵杆就是不动。我就使劲推出了高度,出螺旋以后,加了油门。一加油门出来,一看,高度还有两百米,再差半秒钟就掉地面上了,掉一圈是四百米高度,再有半个圈高度就掉地上,你说多危险。

  回来了以后,教员说你别飞了,休息休息,好好想想吧。因为上课的时候已经讲了这个问题,说飞机进入螺旋不好改,但是因为飞机速度大,不容易进入螺旋的,结果我们就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特别注意。后来,根据我这事,教员又专门讲了课。晚上,教员高兴得不得了,在那里竖大拇指头说,你高度还有两百米,捡了一条命!他又是夸我,又是给我碰杯。那时候我不爱喝酒,一杯白酒加上酱油,叫我喝,喝完了我就醉了,我还在想,为什么什么事都出在我的身上?怎么这么糟糕?不过这次的事给后面敲响了警钟,后面的人对这个问题就重视研究了。后来就继续飞吧,编队也飞了,水平攻击也飞了,两个月飞了八、九遍编队,很快,苏联团长高兴得不得了,说中国飞行员“哈拉索!”

  苏军团长本来是中校,留下当教员的每一个军官或战士都晋升一级,就成了上校。后来,留下顾问走了,回远东去了。我们就回到沈阳,进行正常训练,战斗值班。

  1951年的春节前,我们回到沈阳以后,这些事就比较多一点,自己机务人员保障飞行,教员都是中国人了,顾问也走了。空军常乾坤副司令员亲自来给我们动员,参加抗美援朝作战,完了写决心书什么的,决心很大。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给王海当僚机的?

  焦景文:开始我是给大队长李文斌当僚机,2月份,李文斌回去组织几个中队的时候,就不当大队长了。这一来,也没有了长机,我就自己飞。后来没过几天之后,王海就来了,当大队长,我就给他当僚机。我们在一起训练战斗科目,实地照相射击,地靶也打了。过了5月1号,那时高岗还在当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在沈阳接见我们。我们是一个大队九机编队,通过市府大楼,然后就抗美援朝去了。

  当时,东西装上车以后,准备走了,结果走到苏家屯的时候就停止了,说上面有电报,叫回去。回来以后,一了解情况,原来,朝鲜人民军修了十来个机场,两个陆军团修一个机场,准备让我们进驻的。结果,敌人发现了,把十个机场都炸烂了。后来,我有一次在空战中跳伞,从机场旁边过,一看,那土都炸翻了,五、六平方公里都是松土,整个机场一片都是黄土。

  到了前线,天老下雨,我们也起飞不了,就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次,美国来了八架飞机,苏联空军和他打,我们在那里看热闹。机场南边驻的是苏联空军,北头是我们三师,还有朝鲜人民军空军的一个团,总共就五个团。我们三师那时候只有两个团,一个团二十四个飞行员,除此之外,再没有飞行员了。我们的副团长就是林虎(注:林虎,曾任空军副司令员,现已离休)。我很佩服林虎,我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一直患严重的痔疮,前两年,有一次我在北京住院,他也住院,我就看他去,正好医生在给他检查,他才跟我说了实话。他是抗日战争中,打敌人、爬城墙的时候摔下来,脱肛,患了痔疮。那之后,不管在陆军也好,空军也好,他都没有透露,检查身体的时候都没查出来,飞了那么多年,他每次上飞机,都带了很多手纸,在兜里,垫在肛门下面。到现在才跟我说。我说你真能保密。他说以前连他媳妇都不知道。真不容易,那么难受,始终是没有说,我说你为什么不说?他说我一说就得停飞,看不好了,到现在也没有看好。这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美国空军很疯狂。开始用的是F-84,以后改了,主要用F-86,飞机性能好,飞行员也有经验,他封锁我们的机场,在上面打,就在我们机场西面打下了两架苏联飞机。我记得,当时请了空四师,也就是后来的空一师的同志给我们介绍作战经验。第一个击落敌机的李汉在沈阳做了一次报告,具体的情况印象不太深。后来又专门给我们讲敌机活动的规律,怎么样打。原来准备在那里多呆一段时间的,结果不行,天气不好,还是到了沈阳。沈阳天气好,到沈阳再训练一段时间,打打地靶,空靶是打不了的,就打打空战,跟踪追击、照相,训练了一段时间,就上了前线。

  苏联空军说掩护我们起飞,我们起飞过几回,没有看见敌机,就叫我们回来了。怎么老是到时候就叫我们回来呢?后来我们就问师长,他平时在指挥所,不值班的时候就在那里了解我们的情况,我们问他:为什么一接触敌人就叫我们回来?他说,不放心你们,打仗还带着一个小孩,是看小孩还是跟敌人打?我们这些都是小孩,比喻得很形象。当时国际上就有个说法,说中国空军是娃娃空军。我说那不行,以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打?他说快了快了。后来他到中苏朝联合指挥所,他说要让我们中国飞行员打,你们在旁边看看,他们不吃亏你们别管。

  我们第一次起飞发现敌人了,我们团带队长机是林虎,他是副团长,他不在一大队。一大队是我们,是王海在前面,王海看到的情况和林虎看到的情况不一样,我们前面是敌人来了,王海和我们都看见了。我们就往后咬住敌人,敌人也咬我们,他们也往后转。林虎看着机会来了,他右转,结果我们就右转了,一右转以后,大部队脱离了,后面几个飞机,我们大队的飞机就脱离不了了,敌人就咬我们大队。我们团长是七号机,敌人在下面,他在上面,敌人往上一拉杆以后瞄准我们,他就从上面照着敌人来一炮,敌人一看不行就跑。以后,敌人回来了又咬,连咬我们两、三次,都让团长给打跑了。

  回来以后就吵架,因为各有各的角度,前面、后面、左边、右边都看了,就是不一样。飞机在空中是立体的,是运动的,不像在地面,而且,你运动敌人也运动。所以我们团每次战斗完了,也不管是不是打胜了,也不管打没有打掉敌机,总是要吵一架。后来,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虽然飞了几十小时,还是不行的,你的基础差,知识少,确实不一样。在空中都有高度差,前面中队是二千米,后面就二千五,最后就是三千米高度,一下子一千米的高度差,看得都不一样。

  这次还是没有打掉敌人,后来,有一次,我们一个团起飞,准备到清川江上空去,发现一架美国飞机,机翼张得很大,开始我们还把它当成一般的战斗侦察机,飞近了发现是一架很大的侦察机,所以我们对准它就开炮,王海同志先开炮,炮弹打完了以后,他走了。本来他不应该走,他应该在旁边看,指挥的。然后我上去攻击,因为敌人的飞机速度还是比我们慢一点,它一转弯我们也转弯,我们虽然也是匀速,但是追的这一段还是感到距离越来越近。

  我也追上去攻,我看瞄准具没有错,炮弹打在飞机上冒火星,可飞机怎么就不掉呢?我也把炮弹打完了,打完了我也走了,我不是长机,也不是带队。第三号机是周凤兴,周凤兴上去打了也没打掉,实际上可能都打中了,但是没有打到要害上。刘德连说我就不信打不着它!结果他就在后面打,后面打不上。又追,追得紧,最后快追了几百米,打开了,飞机就掉下去了。刘德连最后又回来了。你说我们回来以后我们怎么讲评吧?指挥员过去上课讲,你打完了以后,应该在那里掩护,后面还要攻击,不能退出战斗。我打完了以后,我也应该在那个地方,不应该退出,不过,我想长机走了,我怎么能不走呢?我也不能说多少话,打一架敌机,一直打到四个人都成单机了,教训够深刻了。这是一个教训吧。瞄准了再开炮,不要把炮弹打光了,这不是又一个教训吗?炮弹打光了,最后,如果不是刘德连追击的话,还打不掉人家,人家还能飞回去,人家飞机那么大,中一个两个炮弹算不了啥。所以,一定要瞄准了再开炮,要打要害的地方;不要把炮弹打光了,要有攻击有掩护,不要自己打了就走。这都是经验教训。大家就商量,这是怎么回事,过去掌握的一些事都忘了,一到上面,一紧张,要看仪表、要看瞄准、看打掉了没有、后面有没有敌机,精力就分配不过来了。说来说去是没有经验,很多的事都很可笑。这是第一仗,不管怎么说,七团打掉好几架飞机,我们九团才打掉第一架飞机。政委说没有关系,失败是成功之母。以后就研究了怎么样打,过去讲的那些都不要忘了。讲战术、瞄准和掩护,这算是第一仗。这个仗打了没有几天,就赶上第二次战斗了。

  10月十几号吧,我们起飞以后,空联司指挥我们到七千到八千米高度,没有敌情。回来的时候,高度降低了一点,五千到六千米,离平壤平原不远就看见很多敌机。王海下令:调转方向,攻击。接着我们就下降高度,调转方向,飞机速度很快,超过一千了。一转弯,前面都是敌机,一大片。那天敌人出动了一百八十四架飞机,准备把清川江桥毁了,叫我们没法再建。结果我们一下去,敌人看我们已经冲上来了,扔了炸弹的、没扔炸弹的,都赶紧跑,这群敌人有四、五十架,而我们一个团才二十四架飞机。王海同志冲进去以后,我也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我,别人能不能看见我也不知道,我只看到前面来了八架敌机,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两手一拉杆,拉得眼睛都看不见了,黑视了。一推杆,转了一百八十度以后,一看前面敌人正在转弯。我瞄准以后拉杆就打,打完以后,敌机嘟――就冒烟下去了,接着瞄准第二架又打。然后往后看,教员说过,发起攻击时要注意后面有没有敌人攻击你。我一看,真有一架飞机跟着我,我赶紧拉杆,一拉杆,嘟一下,把我的飞机左翼上打了几个洞,发动机的地方打了几个洞,我的飞机上报警的红灯都亮了。我调整调整飞机,一下子觉得飞机轻了很多,知道不好,已经没有油了。幸亏没油了,后油箱被击中以后,着不了火,有油就危险了。长机、僚机也看不见,各自为战了。没过几秒钟,空联司就命令返航回去了。飞到了鸭绿江上面看看,前前后后都是米格飞机,就落地了。

  落地的时候,我的襟翼放不下来,原来,飞机铝皮都被打得卷起来了。不过,总算回来了。机场过来一辆拖车,苏联专家带了几个人,还有一个机械师,我从座舱出来以后,专家问你打完了没有,我说打完了。当时落下来以后要退弹,不退弹飞机就危险。我的炮弹都打完了,当然用不着退弹了。他说打掉几个?我说可能打掉两个,苏联人挺高兴的。飞机拉回去以后一看,飞机负伤了。最后判读,王海同志击落了两架,我击落两架,还有谁哟,一共击落敌机五架。

  这次回来讲评,尽管打下敌机了,也有教训,一冲进敌机里面,队形就都乱了,那是瞅机会打了两架,真要是面对面地去打,还真难说呢。大家也觉得,我们将来的战术还得研究。一个团出去,一个大队攻击,两个大队掩护,一个大队里面一个重点攻击,一个重点掩护。一个双机里面,长机攻击,僚机掩护。这样到最后,就只有一架飞机攻击了。不行。后来我们就变了,谁的位置有利谁攻击。但是说是这么说,僚机还是不能随便离开长机去进攻,那样的话,稍微一松就成单机了。美国人打的就是单机,你自卫能力差呀!

  还有一次,我们配合17师,他们打仗,我们掩护,我跳伞就是那一次。当时,17师在前面打,敌人很多,王海也加入攻击了。我先是在17师后面,把跟在后面的敌机都给赶跑了,然后也上去打了。王海瞄准前面一架敌机打,我知道后面敌人不是一个就是四个。王海一转弯,一瞄准,敌人就跟上来了,我就看到了,他不想打我,他想打长机,因为长机直接威胁着前面的飞机。王海在那里一直攻击,他就往这儿转弯,转弯以后快要改平,改平就要瞄准发射炮弹了。

  我赶紧上去打他。王海把敌人打掉以后就脱离了,我把敌人打掉以后,我要想脱离了,敌人把我打伤了,着火了,红色警报灯哗哗哗响,我一看后面冒火,冒烟,同时我的头已经负伤了,被炸弹弹皮擦伤了,帽子脱了以后就流血了,不行了,灭火已经不行,座舱后面着的火大。

  您的飞机被打中的时候,高度是多少?

  焦景文:敌人飞机要轰炸,高度就不会太高。来的时候高度高一点,轰炸的时候大概就是三、四千米,两、三千米,我们开火以后,他投了炸弹就上升高度了,它要争取高度。我刚进入战斗的时候,高度也就是三、四千米,后来再也没有看过高度,都光顾着看敌人的飞机。上面都是山,低了以后一下子就看见了。我准备看看后面有没有敌人,我已经注意到,肯定会有敌机,他们飞的是圆圈,一个接着一个。然后我就准备撤退,结果还没有动,敌人就向我射击了。所以过去讲,当你攻击敌人的时候,一定要看看后面有没有敌人,这是真正的好经验,很宝贵,可是等我想到这事已经晚了。因为你也不能光顾着往后看,长机也得看着,所以当僚机的事多一点,要看座舱、外面、掩护长机、又得找敌人,所以我就是晚了一点,被敌人下手了。后来我看头也负伤了,飞机也着了火,空战时间也不短了,我就跳伞了。

  跳伞以后我也没往上看,敌人攻击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后面四号机刘德林看见了,敌人向我的伞射击,他就把射击我的敌人打跑了。他那天好像也打掉敌人一架还是两架。

  当时王海同志回来找我也不知道,我已经跳伞了。那天打掉敌人六架飞机,其他的人都没有事。我落到地面上,有个战士,是志愿军,我当时把枪掏出来了,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子弹也上膛了,后来他们说举起手来,交枪不杀,我说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他说你真是吗?我说我真是志愿军空军,护肩上都是白条。他一看说中国话,穿的又是中国飞行服,就上来了,他们说还是把枪给我,后来跟着到了他的营部。

  这一次战斗,说明了什么呢?我们要始终在一起,总是有掩护的,有攻击的。如果后面没有刘德林的话,我看我可能是回不来了,美国人的机枪扫射你一个人还不容易?

  从营部又到了军部,距平壤东南大约有三十到四十公里,后来他们把我弄到军部去,招待什么的,经过联系,派了一个拉炮的运输车把我送到青川江北部的台州。那时候每天晚上照明弹、燃烧弹不断,又是扔炸弹,打信号弹,一会儿我们的军车过来了,拉了弹药、服装往前线走。那天晚上扔了照明弹,结果拉我的那个司机把车弄到路边的沟里面去了,后来我们的车弄上来了,还没有坏。后面的车用钢绳帮我们拉出来。以后又继续走,到了清川江桥地区,等了约两个钟头,我们才过了桥。敌人来了以后,飞机又是扔照明弹,又是干什么的,江北拉弹药的车过后,我们才过了江。到了台州就休息,第二天送回了丹东,回了部队。

  不久,由四师替换我们,我们回到沈阳,又整顿,又请功干什么的。王海是一级战斗英雄,刘玉堤是一级战斗英雄,赵宝桐也是一级战斗英雄。我是二级战斗英雄,孙生禄是一级战斗英雄,他后来牺牲了,在1952年的12月3号那一仗牺牲的。

  立了功,当上了战斗英雄,又补充了新飞行员,又训练了一段,第二次去朝鲜。第二次去,王海那时候不是副团长,而是团长了。我们补充了飞行员,还是二十四个,没有多的。那时候是秋天,到了第二年一、两月份才回来,就是半年多的时间,八月份到九月份这段时间。这一次去了以后就老练了,仗打得也比较激烈。

  说心里话,谁也不愿意当僚机。当僚机打敌人的机会实际上是比较少的。因为前面长机是攻击的,僚机是掩护的。那时候和现在理解不一样,前面打,你当僚机后面的不能先打,只有敌人攻击你的长机的时候,你才能打敌人,这是你打的机会。别的你没有这个机会,你就跟着长机往后警戒,看看有没有敌机打。所以我们第一次到那里去,概念不深,光说是僚机打飞机机会少一点,谁打下飞机就立功。后来还有一个直接战果和间接战果。僚机,当长机打下敌人飞机,你掩护的好,你是间接战果,也立功,当然那个功就少多了。后来我们就变了,谁有利谁攻击。讲是这么讲,僚机不能够随便离开长机,那样的话,稍微松一点的话就单打,单独打,吃亏就大了,美国人打的就是单机,因为你警戒能力差,自卫能力差。

  我就讲其中的一次吧,这次仗打得时间也比较长,也打赢了。那一年是1952年12月3号,这一次敌人不大出来,我们也没主动出击,战场很沉闷。后来我们就研究,我说团长,咱们老在这里呆着干什么?咱们不能给空联司讲一下咱们主动一次,找找敌人?那时候我们一有战斗经验,二是部队也多了,也不光是我们四师了,还有二师、十二师,都替换得多了,十五师都到凤凰城机场。后来上面还真的让主动出击了,说为什么不出击?当时还说,为什么敌人不出来?艾森豪威尔要视察前线,他的部队在保卫艾森豪威尔安全。这就到了12月2号,上午打了一仗,主动出击。到了那个地方,开始没有敌人的飞机,一直快到三八线过平壤了,告诉了前面有敌人了,空联司通报的。我们在一万至一万两千米高度上,我们用了一个团。我们很早就看见敌人了,敌人还正在爬高、上升,它也是机群,看见了以后,王海就叫投副油箱,好轻装上阵,副油箱一投就都投掉了,这就都对着去了,迎头攻击,就开炮了,前面那几个人就都向敌人打,一打以后,敌人就懵了,到处窜,我们就往回转,跟踪追它,这就打到一起了,压住他打,因为它往上速度就小了,他就吃亏,他就往下,我们就一直追着打,从一万两千米打到了两千多米,最后打得敌人是东逃西窜。他很被动,他没有想到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还能主动出击,以前都是他们来了我们才出击,这一次是我们先去。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们就一个团,就那么多飞机,敌人的飞机是一批一批的来,来的都是机群。我们在平壤打了以后,他们的第一批就打乱了,逃的逃,打掉的打掉。第二批又来了。我们经过一番混战,后来我跟王海成了双机,我就一直向后警戒。开始没有看到什么,最后到了平壤往北,我们返航的时候,往后看,发现敌人了,我就报告,我说后面有八架敌机,离我们大概有四公里多,飞机很小嘛。快到清川江上空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一架我们的单机,有两架美国飞机在追它,距离大概有一公里左右。我们离美国飞机将近两公里,速度都很大。我就报告了王海,王海也看见了。王海说:打他们,追!结果一加油门以后就追,追了以后,我说不行,没等我们追上去,他们就要把前面那架我们的飞机打掉了,我们也打不到他。我说开炮吧,王海就在前面开炮,一开炮美国人发现了。发现了以后,他就往左边转,左边是海,他往海上逃,下午太阳在西边。如果不追,我们回去就行了,但是王海决心要打,追上去。我往后看,后面有飞机,敌人的飞机跟在后面。王海把敌人打掉了,后面飞机也追上来了。这时候一看前面的那架飞机,是我们大队的三号机张经,我们把他解救了。接着我们加油门回丹东。

  在快到清川江桥上空的时候,我就报告,我说敌人跟上来了,还有两公里。王海说继续观察。因为我们的油不多了,不能再回头打,再回头打我们就回不了家了。我一看这架式,不行,得采取措施。我就跟长机扩大间隔,扩大间隔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拉长距离,一转就拉开距离。到了鸭绿江上空你得转,一转就是距离。他再打,肯定得先打我,不打我,他不敢跑我前面去打长机。后来敌人离我近了,开始的时候我光蹬舵,转得很慢,后来转弯很快,我就想扩大间隔,把距离拉开。我转过来以后,刚改平,敌人向我射击了。座舱盖嘣地爆了,座舱盖打爆了,飞机倒是没有打到要害。我一看敌人打了,我就报告,我说我的飞机负伤,102你要注意警戒。至于他听见没有我不知道。因为座舱盖一爆了以后,我的帽子里面、耳朵里面呼呼响,都是风的声音,我的飞行速度九百多公里,那么大的速度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随后我就做蛇形转弯,敌人一直在后面射击,第一次射击打上我了,后来一个炮弹也没有打上,我一直飞,飞过清川江,以后一直往北飞。敌机就没敢再追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叫,我说什么事,这么长时间还有人叫?一听是我们的塔台叫的。后来我就回答他了,我是103,我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说你高度多少?我说五千米。他说你不要下降高度,你听我的指挥,我让你下降你再下降。我说我明白了,我听指挥。

  到丹东四十、五十公里的地方,塔台说:你现在可以下降到高度三千米。我就下降三千米。他说你可以下降二千米,我就下降二千米。那时候都快四点钟了,东北的冬天四点钟太阳都快落了,他说天气怎么样,我说挺好的,挺亮。后来再降低高度,看到下面灰蒙蒙的。后来我在机场北头直接落地。我落地的时候,一看,飞机都拉走了,都收班了。我的飞机一放出起落架以后就停车了,没有油了,都烧干了。后来用车把我拉到北边去,王海和地勤的同志还等在那里,两个人一见面之后,我本来想说话也没有说出来,两个人握了握手,意味深长。

  我们在一起打过那么多次空战,在一起待了这么久,感情是很深的,但是用语言来表达又不太容易。

  这一次我基本上是没有打下飞机。作战动员的时候,政委跟我讲:你上天去是保证王海的安全,你不要自己贪功,打不了飞机也有你的功。我说我明白,他说你也是英雄,你要记住了。我说我一定执行,我还得执行好,所以我第二次就没有打下敌机。第一次打下来那是机会,也不是我就愿意违反,都进去了,和敌人弄在一起了,没有办法,不打也不行,只有你打了敌人以后,敌人才打不到你,是这么一个意思。

  还有一次是这样的,我们上天时都要戴氧气口罩,帽子上有两个螺丝,挂上去就行。那天刚上飞机时戴上没事,挺正常的,到了空中,啪啦一声,焊螺丝的地方断了,我想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回去吧,我就试试,用嘴巴咬住氧气面罩软胶皮的一角,还可以继续飞行。王海同志在前面发现敌人,发起攻击,做什么动作我都跟着,查看有没有敌机。有时候他叫我,我没法回答。回来以后,他问我说怎么搞的,我叫你你不回答?我说我的氧气口罩掉了,我得一直咬着,一松口就掉了。他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以后都要检查,看看氧气口罩有毛病没有。这是经验教训,都是在作战经验中总结出来的。

  长机、僚机编队为什么强调那么严?因为咱们被打掉的多数都是单机,敌人在攻击单机的时候是非常容易的,我们说敌人不是草包吗?可是要看在什么时候!你编了队,成为一个整体以后,他就不敢动你,你成了单机以后,那家伙就像疯了一样打你,就是这样。至于怎么能编好队,首先一个就是,你要是搞飞行,你就得讲技术,技术要熟练。为什么技术熟练呢?技术不熟练,想编好没有那个本事,你必须要研钻如何能够保持好队形。不是整整齐齐,打仗不是这样,敌人打你长机的时候,你能支援上。你这个操纵动作上,要比长机动作大一点。你同时发现,长机已经形成转弯坡度的,比如长机转弯坡度四十五度,你再用四十五度转弯去跟,你是跟不上的。你得用五十五度到六十度,你要比他大,很快转过去,在技术上要了解这一点,你前一个动作慢了,后面你就得动作快一点,动作量大一点。动作量大,动作快,你就能很快恢复队形。就是落了队以后,你也能很快跟上,你在那个地方转弯、切半径是能够感觉的,外边不行。在外侧,你以同样的距离,同样的速度,还用同样的坡度,你是切不进去了,那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说,第一个就是技术上要熟练,要钻研技术。第二是僚机了解长机动作的规律,比如我跟王海一起编队的话,我得了解他的规律。虽然要求长机在动作以前,不要一下子六十度,先要三十到四十五度,再六十度上去,我知道他这个,我先以六十度的坡度跟,这样动作就快了,上上下下同样是这个道理,你看见人家飞机已经上升了四十五度,你呢,六十度上升,上升了以后,平行了以后你再减少,这是上上下下都是一样的道理。僚机的动作量要大一点,但是不能过猛,过猛飞机失速了也不行,你把长机撞了也不行。有这么一个提前量,动作量比长机稍微大一点。这是一个。第三,你还得了解这个人是急性子的还是慢性子的?如果是急性的,你要是编队的时候,总得要跟他,他一动你就得动,不能等他做完了再判断,那来不及。再说发现敌人以后动作怎么做,谁有利谁攻击的时候应该做什么动作,谁有利谁攻击,我有利我攻击,我不吭气,我走了,行不行?不行。你不吭气,长机往前边看,他没有看见你,你要报告,我右边发现敌机,我要攻击你掩护,他说可以,他看见你了他才可以。他没有看见你,你可以什么?我动了他也动了,我掉了他也掉了。他说可以攻击,你就攻击。他在右边来,你往右转弯,他在这边要通过你再转,如果他可以一下子过来了,再去找,就失去战机了,敌人发现就跑了,这是要提出报告,不然谁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你是攻击去了,还是干别的什么事了,不知道。这是跟我们空中观察有关,你知道你发现敌人了,长机也发现敌人了,当长机下命令的时候,你就很自如地,你知道他肯定要进入攻击,往哪边攻击,在右边肯定不会朝左边攻击。

  再就是思想,思想很重要。政治工作就是讲思想,你老是不愿意接受领导上的安排,不愿意当僚机,老是别别扭扭的,飞行也飞不好,技术也上不去,思想也不进步。当长机当然有先立功的条件,当僚机不是说没有条件,少一点。谁打掉敌人也是打掉敌人,话是这样说,那个时候人们的集体主义精神还是比较多的。如果像现在干个体户的话,绝对不行。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发了财是我的钱,你发的财再给我一点,谁知道你给不给。你立了功,你是英雄了,到了我这以后,我什么也没有,是不是?这个和那个不一样,那是集体观念、集体主义、英雄主义;这个是个人主义,它是不一样的,水火不容,要有集体主义精神。咱们为什么抗美援朝?因为有国际主义精神才去,朝鲜人民受苦受难,牺牲那么多,我们同情才去的,如果咱们“自扫门前雪”,别人门前的雪谁也不会扫!所以要有集体英雄主义。说到立功问题,不是有一个直接战果和间接战果吗?这也是来弥补一下,你当僚机,长机打下敌机你也光荣,并不是没有你的份,并不是这样的。另外一个,我们人民空军开始就是这样,有一部分牺牲是为了保全全体,消灭敌人保全自己,有时候你自己要拿出牺牲的精神才能保全全体的,这是相辅相成的,一个问题两个方面。你在那里打阻击战,打得好,把敌人打下去了;你打得不好,敌人增多了以后,你就得有牺牲精神,哪怕跟敌人同归于尽。这些都是集体主义。一定要在你的脑子里作主。你不要一天在那里想办法,找个事情,打敌人什么,那不行。一定要从大局出发,都要体现集体英雄主义思想。条例上都有,分工都很明确。反击的时候,长机在前面,你要掩护他,叫他攻击,既解决了你的后顾之忧,也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没有僚机,长机后面也是空虚的,这个问题应该这样。

  从思想上、技术上、整体观念上,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他是指挥员,指挥员被人打下去了,失去指挥了。整个这仗怎么打下去,不好打。像我第二次没有打下飞机,但是我还立了二等功。我掩护王海打掉了飞机,保证指挥员他正常指挥,没有受到敌人的威胁,这就是不错,立功就行了,你还怎么。

  我和王海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有几次,苏联人一个单机,被美国人追得没有办法,后来我们两个把它救下来的。他们住在大东沟,苏联飞行员非常感谢。所以我们打仗,始终保持双机,我把自己的职责记得很清楚,就是保护他安全,保证他集中精力指挥打仗。有一段时间,飞行员都不愿意当僚机,跟这有关。以后的战斗,空战怎么打法,我们空军战术恐怕已经有很多变化了,武器也先进了。我只希望我们的飞行员,不管是我们的武器有差距也好,没有差距也好,要吸取我们抗美援朝作战的经验教训,首先敢于硬碰硬,这个硬碰硬也得锻炼,希望我们的年轻的飞行员有硬碰硬的精神,多动脑子,多想问题。我们从陆军到空军,文化水平低,自己的知识少,飞行时间短,经验又少,现在就不是经验少了,资料很多,大家都可以学习,所以我希望以后的飞行员比我们强得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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