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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家的家史,比较另类,反主流从解放土改开始 -- 白浪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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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外公的故事,家人提到的少,只能说下我听到的

我出生之前外公就不在了,知道他的事情并且感兴趣是由于一次搬桌子,外婆(东北是不是叫姥姥?)家以前在一个国有企业的老公寓房里(没有卫生间,一条大走廊好几户人家,大小房间门都开在走廊上),我小时候由于父母上班就经常被送到外婆家,还有我表弟(大舅的儿子)和周围的小孩子们一起疯玩,对从来没见过的外公不知道不了解。一次因为舅舅姨妈来外婆家聚餐,我们就搬桌子凳子,那时候我和表弟一般在这种时候都是不上桌的,在一边一个大凳子一个小凳子,好菜挑上一大碗,边吃边看看电视。这次凳子不够用,我们就瞅上了平时不大起眼的一个黑不溜秋的小桌子,我和表弟两个人上去一搬,好家伙,比看上去重得多。我小姨在一边看见了,过来帮我们,这时候她才说,这是外公从缅甸带回来的,那时候只记得吃^_^,没有细想,只是惊讶外公原来还出过国,奇怪外公出国怎么带回来这么不起眼还重的要死的桌子。当时我问了小姨没有呢?我忘了,呵呵,小姨那时候也才工作不久现在想起来和就是一刚毕业的小姑娘,估计也没说清楚,我也没印象了。

后来慢慢长大了,这个疑问一直在心中,后来要提起这个事情就和我老爸有关了,这里要先介绍下我老爸,酷爱历史文学哲学这些文科类书籍,我家的书,一大一小两个书橱,装的满满的,而且书橱顶上直到房顶也全部被书占领,他老人家的大写字台,抽屉里也大多装满了书。对了还有很多俄语书他老人家当年外语就是俄语,除了上学时代到了改开工作后还买了不少,俄语会话,小说,磁带等,水平不错日常会话没问题,一次出差在大连,商店里遇上两老毛子买东西还帮营业员当翻译来着。还有那年月和苏联女中学生小丫头的通信和明信片照片等,金发大辫子美女,嘎嘎。我老妈特不待见,都收拾到最最角落里面^_^。和十六岁花季电视剧上的情节一样啊,看来那年月是常事。

啊,跑题了,拉回来,我老爸工作是和木材有很大关系的,对木头研究很深,经常和我聊这些他专业上的事情,可能也希望我这个不肖子能多点知识,我就提到外婆家那个桌子,这个我老爸可就知道了,那张桌子是红木中的所谓缅甸产红酸枝(?貌似是这么说的),我就问外公以前出国干嘛啊,是怎么回事等等。老爸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也不赘述了,主要就是以下几点,外公西交大毕业,水利工程的,参加了远征军,属于郑洞国将军所部,在缅甸出生入死过,那块桌子的用的红木按我老爸的说法是战利品,我个人估计战利品弄这么个东西实在不怎么的实在,可能是外公在回国前在当地买的吧。当时我上初中了,TG教科书洗脑洗过但是,但是我对国军抗日还是有所了解的,归功于我老爸的藏书,我记得的有卫立煌传什么的印象中是卫将军的儿子还是女儿写的,加上平时就是半瓶醋军迷,世界军事,XX知识,军事史林每期都买,对外公的历史就更加感兴趣了,接着问原来外公抗战后就被调到了东北驻扎,但是除了一件事,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遇上蒋公视察,部下士兵操练有误,步枪走火(应该不是当场而是准备迎接什么的),顿时倒了大霉要被军法处决,想来那时候已经面内大内战了,军中再不像往年那么众志成城,外公私下里就被上峰放跑了,说来也巧(传奇色彩),跑路中遇上了我外婆的父亲(该怎么称呼?),时任东北X地盐务专员。小说家常言怎么说的来着,老爷子“观此子,谈吐不俗,心地质朴,心甚喜之”,就带他回家,安插于盐务系统,不久就和我外婆结了婚。于是外公就在X地安顿下来。

解放大军隆隆炮声传来,不多时间东北解放外公同袍纷纷或举义或逃散或为阶下囚,平津淮海势如破竹,旋太祖诏曰“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旧朝破灭星散。外公有归乡之意,又得前同学好友(军中同袍?)已南下俨然新朝官衣在身,来电云公所学可以一展矣,邀赴粤闽。外公携家带口辞别老爷子,南下,初欲赴闽,至合肥思乡心切,探亲数日,恰逢新朝开榜招贤,遂应招而止,曰建设家乡,何必至岭南荒蛮之地?(呵呵胡写了一段酸文)。

外公乃当时高级知识分子,不久即任总工(哪一个级别不知道),据我老爸最直观的回忆就是当时有蛋、奶、糖、肉等特别供应,他经常前去蹭饭呵呵(当时老爸大舅是同学哥们),外公参加某军事工程建设,在哪里不知道,大概来说就是一水库下面的空军洞库设施,战时开闸泄水,作战飞机就可以起飞。我感觉,TG当年不像某些人说的一开始就那么注重出身(或至少部分地区),前朝军官官员子弟照用不误啊,对知识分子尤其是理工科很看重,我祖父当时是市政协委员也就偶尔开会有点好东西供应(也就是少量点心,糖),比不上外公长期如此。57反右,外公开始走霉运了,平时估计就不大听领导的话,听了太祖教导说百花齐放就真放了两炮,右派帽子就被稳稳的扣上。据我听老爸外婆大舅等带有感情色彩的观点就是,某领导不懂技术外行好大言,外公常笑其谬误,才被记恨上了。

外公开始干体力劳动工作了,不过一二年,大跃进,安徽大修水利,有某大领导带专家视察工地,看到计划图纸颇科学又有不解之处,指着署名处要把制定图纸的工程师叫来,左右找了半天,从工地不远把正在干活浑身灰土的外公喊了去,那图纸就是外公手笔。一一解惑,大领导走后不久外公解放了,帽子没摘但是干工程师的活去了。

文革,不久外公第二次倒霉了,被某领导再次打倒了(貌似和李葆华路线怎么有了干连),那时候真是惨了,坐飞机,批斗大会一个不少,好像还被人打了,连我外婆也一起陪斗了,家里的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也被抄了不少,后来发还也没剩下什么,那时候也不敢追索。嘿,幸好此领导没有蹦跶多久被另一派工人学生红卫兵斗翻在地。乱套了反而没人管我外公了,估计小小工程师价值不大。不过比较钦佩他老人家,有怨气但是不搀和,红卫兵要他写揭发材料什么的,他写的都是平时开会记录,一句多余的没写,没有落井下石,某领导据说成了拐子,改开据说也平了反具体怎么样也不知道,反正在我外婆口中此人坏的透顶,平反后在单位无人理睬。

文革中大部分时间,关于外公的经历是个空白,貌似是去了某个类似五七干校的地方劳动,外婆在我老爸家和我奶奶住了蛮久,舅舅姨妈都下放了,只有小姨还在上学。舅舅姨妈我妈下放的地点和我老爸靠得很近,过得很安生,伤痕文学的极端例子离他们很遥远,大概与我老爸率领革命学生横行四里八乡有关吧呵呵(见上个贴子)。

外公去世的时候应该是从劳动地回来三四年之后,约文革末期。

呵呵写得比较粗疏,且很多知之不详,本来外公的事情不想写的,因为我并不能像很多人一样如数家珍,尤其是远征军那一段,我常想要是我也有外公有关的日记什么的就好了,能写一段类似有关远征军战斗的家史了,可惜的是,没有或者至少外婆没有提到并给我看过。只好结合家里长辈的只言片语写下这么一篇,惭愧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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