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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读点清野史:文化自信心的丧失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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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读点清野史:文昌还是文娼

南北朝有个大诗人名叫何逊,他的文名在当时就很显著。但他在生前从不辑录自己的诗文,死后才由好友王僧孺编成文集存世,名为《何逊集》。在唐朝,他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粉丝,名叫杜甫。杜甫写过一句“颇学阴何苦用心”的诗句来向他致敬,诗句中的阴是阴铿,何就是何逊。

就是这么个时誉甚高,后世的评价也不错的诗人,在晚年翻检自己的作品时,却发出了自己这一生是“以文为娼”的哀叹。他认为自己的文学生涯整个的做了文字妓女。

从他的文集中,我们看不出到底是哪一篇或哪些篇是出卖灵魂之作,每一篇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既然他发出过那样的哀叹,想必其中颇有不足为人道不便为人知的隐情。

其实这不足为怪,中国文学的惯性太大了,特别是妾妇心态的传承,使得媚态和奴态的文字不绝如缕。韩愈的“天王圣明兮臣罪当诛”在君主制下的千百年中没谁提出过异议,到了近现代才大受嘲骂。而杜甫的“每饭不忘君王”的生活态度直到今天仍被视为美德,他集中的应制诗和应酬诗也被视为堂皇的文字,被研读被推广。作者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后人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没一个作者曾自责过有过“以文为娼”的事实,没一个后人批评过他们有过“以文为娼”的事实。

光凭这一点,何逊就可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勇敢者。

中国文化就这样不断地延续,一边“粪土当年万户侯”,一边谀颂时下的万户侯。如果有人提出异议说,古代也有粪土时下万户侯的文字,我的反驳是,微讽多有之,到不了粪土那种气概。即便有粪土万户侯的文字,也仅仅是粪土万户侯而已。而且,自唐宋之后,那样的文字也近乎绝迹。

傲骨是文人最早提出的概念,而一个尴尬的悖论是,有傲骨的文人同时也具备媚态。文人骨鲠的极致是傲视当代权贵,一碰上皇帝,无不稀里哗啦地“媚”了下来。皇帝,是古代文人摆脱不了妾妇心理的一道雄关,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粪土的。这是历史环境和生活环境所决定的,是不可逆转的。

文人“以文为娼”最普遍和最极致的时期在清朝,近现代之前的清朝。那是个君主集权到了巅峰的时期,也是个对文字敏感到极致的时期。

有历史记载说,当年张献忠屠蜀之时,他对军队以奸淫为犒赏,每下一地,放纵部下奸淫百姓。有不从者,全家夷灭。因此,最后张献忠的部队所到之处,那个地方的妇女为了保全家人性命,不得不主动出门受淫,甚至表现得比娼妇都不如。

文字狱后的清朝文人和张献忠所过之地的良家妇女一样,不得不主动受淫,而且还要露出愉悦之态。

民间文学最新的媒介:电视剧,最近有一部风风光光收视率极高的剧集:《铁齿铜牙纪晓岚》,将一个纪晓岚演绎成睿智的正义中流砥柱,和奸邪的和珅做着不懈的争斗。这使我产生悲哀,此现象说明民众仍未从简单的道德标准和不求甚解的历史知识中进步,自愿在不较真的生活习惯下接受看似与自己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及的历史剧的蒙骗,以为不较真就表明不全信。然而民间文学的可怕威力正是在你不较真的看下去时影响你。一部《秦香莲》冤污了一个陈世美,一部《铁齿铜牙》又拔高了一个纪晓岚以及一个乾隆盛世。

纪晓岚到底是不是东方朔那样能讽谏皇帝的人,又像包青天那样能惩戒权臣的人呢?答案全部是:不是。他是个奴性至骨的人,也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被主子直接命名为“文娼”的文人。

纪晓岚的人生哲学首要就是左右逢源善保自身,他没依附和珅,但也绝无与和珅对立的举动。并不会对每个名人都求全责备的中国人是不会对纪晓岚的这种处事风格有何异议的,何况身处清朝那样严酷的政治环境。要是说到他能对皇帝有什么影响的话,那也最多是燕居时的颦与笑的转变,国家大事他是无缘也不敢置喙的。

首先证明这一点的就是尹壮图事件,内阁学士尹壮图上过一个奏本说各督抚声名狼藉吏治废弛,乾隆看了大怒,将尹壮图问斩。纪晓岚为尹壮图求情,被乾隆一顿毫不留情的训斥驳了下来:“朕以你文学优长,故使领四库全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尔何妄谈国事?”文学优长而倡优蓄之,说白了,那就是乾隆将他视为文娼而已。

乾隆将纪晓岚倡优蓄之,还能不把哪个文人视为文娼?

民间传说中关于纪晓岚和乾隆之间的“老头子”故事,关于纪晓岚智改唐诗为词的故事,每每都能弄得乾隆龙颜大悦。那种小心谨慎,那种机巧,在杨雄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在唐宋以降的文人是“无他,熟能生巧耳”。归根结底,不过是文人做文娼的技艺而已。

文人依附于官场,文学依附于政治,必然造成两者都会被政治玩弄。只有政治能被允许玩弄文学,而从无文学可以干涉政治的先例。上下五千年并不只有一个乾隆皇帝,也并不只有一个纪晓岚,只不过由他们舔破这层窗户纸而已。

晚年的纪晓岚尤为谨慎,清朝文人有撰写对子赠送友人的习俗,纪晓岚文名卓著,每每有人找上门请他为自己撰写对子。纪晓岚给人的联语,不管是给谁,上联都是唐朝高适的“圣代即今多雨露”这样一句专对皇帝的谀颂之词。下联则是另选一句唐诗,这一句唐诗即不能重样又要符合获赠对联的人的身份。从文艺操作上来看,以万变对不变,没有一个渊深的腹笥和敏捷的才思莫办。

在一次文人的雅集上,纪晓岚又应邀为一人撰写对联,他循例上联写上“圣代即今多雨露”。可那个人恰好被皇帝无端从侍郎高位撸到了一个冷衙门闲置起来。这样的遭遇能称得上“多雨露”?众人等着看纪晓岚用哪句唐诗圆转过来。纪晓岚笔端一转,写下一句“谪居犹得住蓬莱”。这句诗是元稹的“以州宅夸于乐天”的最后一句。州宅,就是古代的公家的房子,给太守这个级别的吃皇粮的人免费居住的。前面一句诗是“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玉皇自然是谀颂皇帝的。两句诗合起来的意思是,我是玉皇大帝手下的一个仙官,即便被贬为看管香案这样一个低级别的小吏位置,我还是能住在蓬莱仙境中。纪晓岚用这样一句诗来赠勉那位被当今皇帝冷落的官员,意思不言自明,就是皇帝虽然贬了你的官位,但你至少还是官,享受着相应的待遇,别抱怨,该满足。升贬俱是皇恩,留住命食禄就是雨露。

这已经不仅是文娼了,劝人受淫后再行叩谢,已到鸨母级别。可当时的文人莫不以纪晓岚的联语为得体,很赞同他对皇恩雨露的观点,可见文娼心理的普遍性。因为他们都是从同一个文化环境中出来的,心境都相同。

清朝旧例,各省的乡试正副主考官都从京官里选拨,选拨的方式也是作卷子,名之为考差。清朝末年,有一次考差,出的第二道试题为“加税免厘得失论”。有一个人的卷子这样作答:“西儒孟德斯鸠曰,立宪国政治宽和,人民易得殷富,故虽增加租税,献纳于其国君,作为敬重其法律之报。专制政府以人民为奴隶,卑屈达于极点,断无增加租税之理。”这张卷子,出现于封建王朝相当重视的文典场合,说是惊世骇俗并不为过。事实上,见过这张卷子的人,无不“咋舌摇头而去”。“咋舌摇头而去”虽不能表明他们对那张卷子的认同与否,但震骇惊惧之心怕是一摸一样。

这也是只能在末朝时期才能偶然一现的自由精神,粪土的不仅是万户侯,粪土的对象直指国家体制,直指时下的朝廷。怪不得见到这份卷子的文人无不咋舌摇头,他们的妾妇心态哪里当得起这样的春雷声?

那个答卷人的名字无考,经历无考,作卷后被怎么对待无考。全文也仅剩这几句,载于清朝野史的“艺苑”之中。

文人,又被美誉为“文昌”,天上都有“文昌星”,可见自古以来对文人的期许和敬重。只不过,古往今来的文人,有多少真正担当得起“文昌”这个称呼呢?在有皇帝的时期,担当得起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

好在现在已经没有皇帝了,让文昌星真正升起于空中,并灼灼闪亮吧!

通宝推:一直在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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