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回家(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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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回家(三)

森林的雨季是在不经意间悄悄来临的。

先是几记淅淅沥沥的雨滴,白色的水雾在嘀哒的雨声中弥漫开来,曼妙地在墨绿的丛林间飘荡。原本干热郁闷的空气因此增添了许多清新的凉意,所有人都在这久违的凉爽面前抖擞起了精神,连声大喊着“好雨,好雨”。

可是,这“好雨”自落下之后就再也不肯停息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从雨滴到雨丝、从雨丝到雨柱,从嘀嘀哒哒到哗哗啦啦,越下越大,浇得人浑身透湿、淋得人心里发毛。陈瑞琥终于忍不住问:“张先生,这场雨什么时候才停呀?”

张文杰回答:“还早呢,缅甸的雨季从五月份到十月份,中间最多只有三两个晴天”

陈少校这才知道遇上了麻烦。

不管陈瑞琥是否愿意,雨水终究还是按照自己的逻辑改变着森林。

雨季是草木生长的季节。几乎一夜之间,高高低低的树杈上就萌出了新的嫩芽,无数不知名的杂草从土里钻出来,发了疯似的往上长,把原本就障碍重重的林地堵塞得更加举步唯艰。旱季里积累下来的落叶被雨水浸泡成了烂泥,从四面八方流淌而来的污水就在这烂泥中肆意泛滥,时而淤成汪汪水洼,时而又汇成道道沟渠。

森林里一如既往的阴郁而昏黯,只是比先前喧闹了许多,林间的动物仿佛是被天上的惊雷唤醒了,全都鼓噪起来,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见猿猴的尖啼、野象的嘶鸣以及其它各种奇奇怪怪的吼叫声。在这所有的声响之中,有个声音最让人疑惑,它沉闷压抑、时远时近,“轰隆轰隆”的,既象是有人在森林中擂鼓,又象有个体形巨大的魔鬼正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走来走去。

“天老爷,那是什么古怪的声音?”,宿营的人们一边忙着搭建营帐,一边提心吊胆地暗自揣测。

宿营的营帐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几个“人”字形的窝棚,窝棚的外面用宽阔的树叶遮雨,里面则用松软的树枝铺“床”。经过一整天的跋涉,逃亡的队伍早已经累得筋疲力竭,大家都巴不得胡乱搭起个棚子就钻进去睡觉。但陈瑞琥却不肯答应,他不仅挨个检查每座营帐是否漏雨,并且还严厉地要求所有人都必须把身上的衣服和铺床的树枝用火烤干。

“不许湿淋淋的睡觉!不许偷懒!谁生病了也别想让人抬着走……”

营火就在这喋喋不休的训斥声中点燃了。确切的说,那并不是火,只不过是一团团浓烟而已,“烟火堆”旁的人们脱得精赤条条,有的忙着用蒲叶挡雨、有的忙着用竹筒吹火,个个被熏得涕泪横流。

“唉,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跑到这里遭这份洋罪”

“冯胖子,你不是总爱说自己是自愿入伍的吗?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自愿是自愿,但老子是自愿在军队里搞伙食,并没有自愿到这里来淋雨”

周围的人顿时哄笑起来。

据说,冯学名原本是贵州安顺一家小磨坊的老板,200师在安顺整训期间从他那里买了几桶菜籽油,2月份的时候,部队受命担任远征军的先锋,官兵们连夜开拔出发,自然也就没有顾得上结算油钱。若换做别人,这笔帐肯定就这么赖掉了,可偏偏冯胖子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居然从贵州一直追到缅甸,愣是在八莫火车站把599团团长柳树人给揪住了(柳树人也是安顺人)。杜聿明当时刚巧也在站台上,他觉得这油贩子办事挺较真的,十分难得,于是不仅付清了全部货款,而且还给冯老板委了个中尉的军衔,请他到远征军里担任伙食房的经理(相当于司务长)。

“不管怎么说,冯胖子,这趟出国可是你自找的,肯定发了不少财吧?”

士兵们肆无忌惮地拿冯经理开着玩笑,而冯学名似乎也不以为意。一提起“发财”,他立马就来了精神,胖胖的脸蛋也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打仗的时候,发财是谈不上了,不过缅甸还真是个赚钱的好地方。宝石黄金之类就不必说了,单讲大米吧,这里的大米和云南是相同的价码,可是你们知道不?老缅的一斤是中国的三斤多呀(一吨约等于600缅斤),要是可以把瓦城的稻米运到昆明,起码能有两倍的利市!”

“那敢情好,我们都回家去,把你留在这儿做买卖吧”

……

谈笑声中,人们烘干了各自的衣物,可是,正当大家准备钻进营帐休息的时候,冯胖子却又聒噪起来——原因是他发现窝棚里面有蚂蚁。

窝棚里真的有许多白蚁。这些乳白色的虫子显然把人们睡觉的地方当做自己的行军通道了,它们从外面不知什么地方爬进来,在树枝和木棍间盘旋一圈之后又爬了出去,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黑暗中蠕动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这东西太古怪,我不睡这里,不睡这里”,冯胖子显然对这些等翅目昆虫充满了畏惧,他站在雨地里嘟哝来嘟哝去,无论怎么劝说,反正死活也不肯靠近那满是虫豸的草棚。无奈之下,陈瑞琥只好决定“另找个干净地方”重新架设营帐,又折腾了老半天,才算把这个一惊一乍的家伙安顿了下来。

可谁也没想到,正是这惊慌怯懦的举动,竟然在无意之中救了大家的命。

那一天的后半夜,雷特别响,雨特别大,有好几次,雷电击中了附近的树木,炸弹爆裂般的巨响把所有人都骇得惊叫起来。大雨磅礴,仿佛头顶有谁正拎着个巨大的水桶不停地往下倾泻,刚刚烘干的“床铺”又浸在了水中,浑身透湿的人们只好蜷蹲在窝棚里、相互依偎。四周围除了雷声雨声和水声,还有那不知为何物的“轰隆隆”的恐怖声响,冯学名一边哭嚎一边祷告着,整个晚上,这胖子把所有中国外国的神灵菩萨以及他所能想起的先人祖宗的名字全都喊了个遍,其语气之诚恳、态度之真挚,足以感天动地。

天亮以后,雨渐渐小了,当惊魂未定的张文杰们走出窝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状况还算是最好的。近处的三号营帐被暴雨压塌了,撑梁的木棒、铺床的树枝和枪械弹药散乱地泡在水里,窝棚里的士兵躲在树下瑟瑟发抖,而更可怕的是,远处的二号营帐竟然完全消失了踪影——那座营帐所处的位置就是先前蚂蚁爬过的地方,可现在,原本的坡地居然已经变成了一条河!

没有人知道这条浑浊的小河是从何而来的,它宽度只有一丈左右,但水流迅猛,看起来十分恐怖。河的中央有棵大树,它昨天还是傲然屹立在山坡上的,现在却被湍急的河水包围了,浪涛拍击它的躯干,旋涡掏掘它的根系,最后,它终于经不住激流的推攘,倾倒下来、翻滚而去,并且一路冲撞着河岸,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大家这才明白先前那“怪异的脚步声”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同时也就知道了二号营帐里战友的命运。

莱别山在地理上跟中国的云南相连,但地质却和云南截然不同。这里的山体全是石灰岩,除了地表上薄薄的一层浮土,底下全是松散的沙砾,每当暴雨来临的时候,山洪经常能在一夜之间使崇山峻岭的地形地貌发生剧烈的变化,而这样的剧变对于正在森林里跋涉的逃亡者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大雨过后,幸存的人们迷路了。

连日的暴雨在山间制造了无数条河流,这些或大或小的季节河都是曲里拐弯的,一会儿横着来、一会儿竖着去,毫无章法可言。人们在森林中行进,头顶是昏暗密实的树叶,四周是几近相同的树丛,完全找不到识别的参照物,一天几十次的渡河渡河再渡河,折过来返过去,于是就迷失了方向。

刚开始,陈瑞琥还显得十分镇定,“没关系,坚持朝前走就能找到出路”,可走着走着,河叉越来越多、水流越来越急,沿途还不断遇到塌方和泥石流,他也就渐渐犹豫起来。

终于有一天,队伍在一条难以逾越的急流面前停住了。

“不能这样走了……”, 陈瑞琥说:“你们看,这些山洪都是从山上来的,越往下水势越大,而且,洪水把山里的泥沙树枝都冲了下来,我们总在低矮处行走,太容易被河水围困了”

“那该怎么办?”

“顺着河往上走,到高处去”,这其实就是先前兰伯特先生的主意。

“可是,山里面有野人呀”

“事到如今,即便是妖魔鬼怪也只能会上一会了!”

逆流而上虽然前途叵测,但似乎总要比瞎走乱撞更好一些,大家于是不再争辩,转而沿着河岸走向了大山的深处。

这时的队伍只剩下了十个人,陈瑞琥带着杨子和木匠在前面探路,其他人战战兢兢地紧随其后。可是,走了好久也没有遇见传说中的野人,反倒不时能看到溪流中随波漂浮的死尸。

在迷路的时候发现尸体或许是件好事,因为那至少说明前方的道路曾经有人走过,只是那些人的运气实在太差了而已。水中的浮尸通常是赤身裸体的,看不出具体的身份,直到许多天之后,一个偶然的发现才解开了其中的谜团。

那是一块相对比较空旷的林地,树木之下难得的没有遍地丛生的荆棘。山坡上静卧着许多窝棚,每个窝棚的前面都架着五支五支搭靠在一起的步枪。营帐外没有哨兵,走近一看,步枪的枪机已经生锈了,整座军营就象是睡着了一样悄无声息。杨子四处搜寻了一圈,回来报告说:“是96师”

“你怎么知道?”

“草棚里有死人,我查看了胸牌”

96师属第5军的序列(军长杜聿明,师长余韶),是这次缅甸大撤退的后卫,现在连这支后卫部队都走到了自己的前头,而且还丢弃了枪械、连牺牲的战友都顾不上掩埋,相形之下,张文杰们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冯胖子哀哀的哭嚎起来,其他人也显得神情黯淡,这时候,只有陈瑞琥还在强装笑容:“很好很好!我见过杜长官的计划,知道96师是向云南方向转进的,能在这里遇到他们的营帐,说明我们这条路走对了!”

陈瑞琥是个政工出身的文职人员,客观的讲,让这位不具备任何野战经验的军官来指挥眼前这种长距离的丛林转移是很不合适的,但张文杰却始终认为陈瑞琥是自己回家路途中无可替代的灵魂,他总觉得,当面对人力无法抗拒的艰险的时候,领导者的责任心和顽强意志远比任何经验和知识更为重要得多。

对陈瑞琥同样充满信任的还有杨子和木匠。

没有人知道杨子的真名。在大家的印象中,这位郁郁寡欢的年青人对谁都是不理不采的,惟独只肯接受陈瑞琥的命令。他身手敏捷、枪法很好,但却不爱说话,一张苍白的脸上永远写满了孤傲和寂寞。有人认为杨子是陈瑞琥的“贴身卫士”,但张文杰却发觉他们二人的关系其实并不亲密,杨子虽然听从陈瑞琥的指挥,可态度却总是冷冷的,有时被陈少校夸奖几句,他不但不显得开心,反而还会露出几分恼怒的神情,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相对而言,木匠就单纯多了。这个本名罗耀先的江西小伙始终都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的道理,认为只要听长官的话,凡事都能有个好的结果。

这些日子里,木匠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大家的军需员。雨季来临之后,粮食就逐渐告罄了,起先还能煮几碗稀粥,到后来就只有靠野菜充饥。野菜大多是木匠采来的,这家伙对山里的植物非常熟悉,随处都能找到不少吃食,有时是几颗野木瓜、有时是几块芭蕉根,还有一种叫“醒酒菜”的野草,外表象莴苣,但嚼起来酸溜溜的,让人难以下咽。五六月间,山里的野果很多,但大家弄不清哪些有毒哪些没毒,所以一般都不敢乱采,即便是肚子饿急了也只能指望木匠想办法,“罗大军需,咱们今天吃什么?”

今天的食物很不错,木匠刨来了一堆土茯苓。这番薯一样的东西清清凉凉有点甜,咬在嘴里脆脆的,深受大家的欢迎。陈瑞琥说:“昆仑关战役期间,老百姓慰劳我们的龟苓膏就是用茯苓做的。这东西清热解毒,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北方兵将水土不服,诸葛亮就用土茯熬汤饮用,结果功效如神。所以啊,今天木匠也请我们吃茯苓,当真是和诸葛亮一样了……”,一席话夸得罗军需云山雾罩。

在森林里,木匠擅长的不只是寻找食物而已,他还会找地方睡觉。先前,宿营的窝棚都是搭在地面上的,很容易遭到蚊子袭扰,莱别山里蚊子的个头跟蜻蜓差不多,被叮上一口疼得要命,而且很快就化浓生疮、甚至还会感染上疟疾。为了驱赶蚊虫,大家点火熏烟的想了不少办法,但效果却不明显,最后还是木匠出了个主意——搬到树上去住。

宿营的树是由木匠选定的,大家搓根草绳把自己绑在树桠上,一棵大树挂了十个人,那样子就象是结了十个人参果。

“真神了,木匠,你怎么知道树上没有蚊子?”

“这棵树叫龙脑香,是专门用来修建寺庙的木头,它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蚊子和长虫都不敢拢边……你是读书人所以不晓得,可我是祖传的木匠,当然知道了”

“嗨,我也不是什么读书人,是个邮差”

“邮差是什么?”

“邮差就是送信的。好比你写封信交给邮局,我就把信送到你家去”

“哎呀,那真好,我也想带信回家……可惜我不识字”

“不要紧,你来说,我替你写”,张文杰摸索着从邮包里掏出纸和笔,一路上受到木匠那么多照顾,他很愿意有机会报答一下。

开头先写:父母大人敬禀上,不孝男耀先叩安——然后再听木匠的叙述:

“我是独子,本来不用当兵的。可那天我去镇上,半路遇见了唐家老爷,唐老爷问我‘小伙,爱不爱国’?我说不知道,他就骂我是蠢材,然后再问‘你几个兄弟在家’?我说我没有兄弟,他又骂我是骗子,最后问‘你多大年龄了’?我说二十二岁,他就很高兴,说‘看在年纪的份上,原谅你这蠢材骗子,宣布你参加抗日军队’。于是我就被拉来当兵了……”

考虑了半天,张文杰决定把这段故事浓缩为一句话——儿于无意间参加军队——经木匠同意后,又接着往下写:

儿现在陆军第某军辎重团服务,见天做木工,兼做输送弹药粮食一切等,并不亲自上场打仗,甚为安全。此处饭是一日三餐,又吃得饱、夜睡有布帐、又得竹席铺床,位置很是清洁,家大人尽可放心……男在外当兵,实属无奈,现由长官带领,正在设法回家。得信后必将其中原委再三转告方氏,方家细妹甚是明白,但父母有时糊涂,须防石匠等人暗自撺掇……

信中有关吃饭睡觉的描述显然与事实不大相符,但这似乎并不违背写信“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倒是后面的那些话比较关键,是木匠最为关心的内容。

事情是这样:罗耀先的家乡有个方细妹,细妹的家里有座碾房,因为碾房的水车经常需要木匠修理,所以一来二去,罗木匠就在工作之余跟方姑娘好上了。被抓壮丁的时候,罗家正准备托人上门去提亲,可事情还没有着落,小伙子就突然间加入了抗日军队,家里头没音没讯的,自然也就难免会发生什么节外生枝的情况。

“不要紧,你是祖传的木匠,难道还怕他什么石匠不成?”张文杰一边写信一边卖着定心丸。

“唉……不是这么说,你不知道,那碾房也经常要找石匠来帮忙”, 罗木匠显然还是对自己的爱情不太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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