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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打老虎与拔萝卜 -- 孙勇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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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打老虎与拔萝卜

  虎,据称是百兽之王,是以在中国古代小说里,打虎便成了最能体现英雄气概的举动之一。《水浒传》里有武松打虎、李逵杀四虎,《说岳全传》里有关铃打虎,就连《西游记》中的孙行者,保唐僧西天取经上路第一战,也是打死一只猛虎做了条虎皮裙。当然,其中最是脍炙人口可称妇孺皆知的,还得说是武松打虎,《水浒传》中这一段文字,用金圣叹的话来说,就是“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确乎惊心动魄。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一段精彩文字,作者何所据而云然?明代袁无涯刻本,在“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句旁,批曰:“今虎食人法,安得如此分明,可谓格物”,清人金圣叹的批语则是“才子博物,定非妄言,只是无处印证”,在他们看来,此类人虎相博,虽未必作者目见,但也一定深体物理,可以信得过。另外,笔者多年前曾看过一个据称是民间传说的故事,说施耐庵为了写好老虎,尝夜宿深山老林的树上,做过仔细观察,若照这样说来,那么《水浒传》中的写法,就是有现实依据的了。

  其实未必。这段文字中所谓大虫一扑一掀一剪,周作人就曾在《大虫及其他》一文中认为不确,说根据现已了解的动物习性,这种食肉兽捕食,只在一扑,万一失败,还得从头再来,亦不用一掀一剪,若再不着,只得罢休,因为大虫的攻击对象多是快腿的动物,既经逃脱,便追赶不上也不必再追了。至于这段文字后半截所说的武松按住虎头一通拳脚将虎打死,清末民初夏曾佑也在《小说原理》中指出:“夫虎为食肉类动物,腰长而软,若人力按其头,彼之四爪均可上攫,与牛不同耳。”所以,“盖虎本无可打之理,故无论如何写之,皆不工也。”有意思的是,夏曾佑还特地指出一试验方法,即以猫代虎,“以武松打虎之方法打之,则其事之能不能自见矣”,不知夏本人是不是这样试过,不过听起来倒的确有趣。

  如果周、夏二位所言为真,这就有些麻烦了。原来这著名的武松打虎一段,虽然精彩,却是凭空而造,并不合于事理,那么这样的写法又该如何评判?夏曾佑说是“不工”,即不好,不对,但即使不对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来虚构,夏没说。周也没说,不过从周的另一篇文章里,可以大抵推知周对此类描写的态度,在那一篇里周谈的是《阿Q正传》里阿Q偷萝卜一节,问题和上面所说《水浒传》中的武松打虎不无相似,所以也不妨拿来说说。

  在《阿Q正传》里,有一段说阿Q翻进尼庵的菜园,见有一畦老萝卜于是蹲下便拔,“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后有黑狗追来,堪堪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 人而与萝卜同滚,这应是个有趣的画面,以前读到这里,想象中那萝卜都是圆滚滚的,其中的一个,自阿Q的衣兜里掉出,于地上跳而且滚,将狗吓住,其余三个,与阿Q一起滚出了墙外。但从周作人后来的批评文字来看,阿Q于春尽夏初时节翻入未庄外尼庵的菜园,其实是并无这样的萝卜可拔的:

  “在阴历四五月中乡下照例是没有萝卜的。虽然园艺发达的地方春夏也有各色的萝卜,但那时代在乡间只有冬天的那一种,到了次年长叶抽苔,三月间开花,只好收萝卜子留种,根块由空心而变成没有了。”

  在《〈阿Q正传〉里的萝卜》中,周引用了他在先前一篇文章里的这段话后,又补充了一条材料,即徐绍华《蔬菜园艺学》中的说法:“萝卜采种,不采收根部,任其在圃地越冬,至翌春开花结实,至荚变黄,乃刈下阴干而打落之。”因此,无论据周自己的经验,还是据专门家的说法,阿Q都不可能拔到萝卜。而鲁迅却这样写了,在周看来,是鲁迅在写小说,并不是讲园艺,萝卜有没有都是细节,不必拘泥。

  是不是真的不必拘泥,不同人只怕有不同的看法。不过不管怎么说,打老虎与拔萝卜,以动植物学的眼光来看虽都有问题,却都因妙手文章,而流传了下来。文学作品的接受大抵如此,艺术效果强烈的作品,纵然偶有这样的疏失,也较易获得原谅,乃至被忽略不计,如果是庸手所作,可能就另当别论了。只是对平庸之作来说,一时被指摘这样的错误倒也在其次了,它们的命运往往是被彻底遗忘。如同伟人的缺点可以成为一个话题一样,文学接受也有它的势利眼,不过,这也正是它的大合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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