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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上帝之鞭-民族大迁徙史话(1) -- 神州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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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上帝之鞭-民族大迁徙史话(4)

第四节

奇山异垒

“汪达尔人”一词的原意是“流浪者”,他们是在公元前2世纪上半叶,从波罗的海沿岸迁徙到今波兰西南部的西里西亚地区的。在此后的很长时间内,它都是附近强大民族的附庸,时而追随哥特人,时而为马考曼人卖命,真可谓朝秦暮楚。公元前72年,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随同施瓦本王阿里奥维斯特入侵高卢,最后于公元前58年被恺撒全部歼灭了。还没有从这次毁灭性的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的汪达尔人,很快又被他们的新盟主马波德国王拖入了西日耳曼内战的泥潭,损失十分惨重。但马考曼王国在战后的衰败,也使得他们从此过上了一段独立自主的好日子。

大体上,公元1世纪的汪达尔人可分为两个主要部落:阿斯林人和西林人,西里西亚之名就来自于后者。由于此处山林密布,平地较少,又没有出海口,所以汪达尔人没有像其它东日耳曼民族那样重点发展畜牧业和渔业,而是主攻手工业,兼营农业和狩猎。当时,日耳曼民族之间的贸易是相当活跃的:在格皮德人控制的维斯瓦河三角洲,有一座盛产琥珀的岛屿,惹得四面八方的商人都定期前来拜访,逐渐成为了整个东北欧的期货集散地,近水楼台的汪达尔人更是此处的常客。考古发掘证实,他们的陶器远销丹麦的日德兰半岛,皮革制品、石雕、木雕和金属首饰在周边地区也广受欢迎,它们往往带有浓郁的凯尔特艺术风格。

在西里西亚的中心地带(即今波兰的普泽沃斯克城附近)有一座形如金字塔,名叫兹伦斯的山岗。这是它在现代波兰语中的名字,在拉丁语里,它叫做西里西山或萨伯图斯山,而日耳曼人则管它叫做周不特山,而它最早的名字则是汪达尔山。这座汪达尔传说中的众神之山,直到1000多年后,还被斯拉夫人奉为圣地。认为高山上居住着神灵的传统思想,最早来自今于公元前1460──1340年统治今伊拉克北部、叙利亚和土耳其东部山区的米塔尼王国。也许是当地的山太多,阻挡了他们通往独一无二的天父那里的视线,这些人认定,每个山头上都住着一个神,而且山越高,它顶上的那位神法力就越大。这个思想后来为希腊人所接受,宙斯于是就住在希腊的最高峰──海拔2911米高的奥林匹斯山上了。相对高度达718米的兹伦斯山是西里西亚的最高峰,站在山顶就可以把大半个西里西亚收入眼底。关于它的传说很多,而近代考古学家们在此附近的发掘更是让后人大开眼界。公元1875年,一个德国农民在山脚下挖出了好几袋罗马帝国金币,其铸造时代涵盖了到东西分治为止的几乎整个罗马帝国时代,显然是在此期间为罗马帝国充当雇佣兵的汪达尔人所获的报酬。后来这里的考古发掘越来越频繁,汪达尔人当年的大批陶器作坊、房屋、坟墓、器皿纷纷出土。公元1934年,即希特勒当选德国总理的第二年,兹伦斯山附近的布莱斯劳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的师生们在当地进行了一次很有意思的调查。他们首先测量了在此出土的、于公元1──3世纪死亡的所有人类骨骼的大小、长短、比例情况,然后又在西里西亚800个村庄的现有居民中作了同样的调查,接受测量的共有67000名成年人。在几年后,他们公布了令人震惊的分析结果:西里西亚的现住民中,竟有相当一部分与此地公元1──3世纪的原住民(即汪达尔人)长得一模一样!汪达尔人的外貌特征很容易辨认:他们个头很大,骨骼粗壮,头骨较长,颅骨和颧骨较高,鼻翼较窄,和其它日耳曼民族及后来的斯拉夫人都有明显的区别。这个发现雄辩地证明:至少有一部分汪达尔人后来没有跟大队人马向西南方迁徙,而是一直留在西里西亚原地生活。向来不肯买德国人帐的英国报刊以嘲讽的标题报导此事说:《在西里西亚发现了活化石》……不久,该研究项目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而中止,此后再也没有恢复过。可惜,现在在西里西亚已经没有几个汪达尔人的后代了:在二战之后,苏联为了把波兰东部据为己有,将包括西里西亚在内的德国东普鲁士地区作为报偿划给了波兰,大部分德意志原住民都被赶到奥德河西岸,布莱斯劳人类学研究所所长去了千里之外的美因兹大学。

和当时东方的那些游牧民族相比,汪达尔人的文化风俗显然要先进得多,比如说给死者建庙,以示纪念(这点类似古代的中国人和埃及人)等。他们一个不同与其它日耳曼民族的重要特征是:和佛教徒一样,他们习惯于火葬,这就给人类学研究工作带来了难度:出土的汪达尔人遗骨都支离破碎,尤其是在骨盆等几处比较容易破损的部位,一直找不到令人满意的标本。有些学者甚至为此感慨说,上帝当年为什么不让几个汪达尔人掉进泥潭,这样他们的遗体就能像西伯利亚的猛犸象那样,完整地保存下来了。他们还掌握了一门中国人直到19世纪还掌握不了的技术──造玻璃,而且还是彩色的玻璃,出土的很多金银餐具和装饰品工艺也都极其精巧。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投向辽阔的西徐亚草原。东日耳曼人中最强大的民族──哥特人在抵达黑海之滨后,又继续好奇地向东西两面展开探险活动。他们很快发现,自己处在两条宽阔的大河当中:西面是第聂斯特河,而东面则是第聂伯河。当然,这些都是后来俄罗斯人给它们起的新名字了。这两条大河都是从西北方向东南方流淌,相距大约有300公里左右。比较浅的第聂斯特河很容易渡过,而第聂伯河的水面则非常宽阔,肯定是游不过去的。自从在维斯瓦河上出现交通事故以来,哥特人就一直对造浮桥心有余悸。他们暂时也还没有特地为此造船的必要:第聂伯河的西岸平原上草场丰美,土地肥沃,河水清洁(现在可不是这样,在苏联工业化后,受两岸工厂排污影响,第聂伯河水再也达不到饮用水的标准了),盛产鱼类,自然条件相当舒适。心满意足的他们于是在那里定居下来,其主要活动范围就是今基辅到摩尔多瓦一带。他们在那里的统治没有受到多少挑战,仅有的抵抗来自波斯人的近亲斯帕莱人,以及几个微不足道的斯拉夫民族。但这附近也不全是野蛮人:在黑海沿岸,星罗棋布着几十个希腊人的城镇。

黑海沿岸的希腊化始于公元前1000年左右,也就是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不久,古希腊神话中经常提到的寻找金羊毛一事就发生在此。这里有据可查的第一个希腊殖民城市西诺珀(Sinopa),它是米勒特(Milet)城邦在公元前750年前后所建的,于《荷马史诗》创作时间相同。此后500年内,又有不少于90座类似的城镇拔地而起,其中最有名的当数托米城(Tomis)。在被波斯帝国短暂征服后,它们又乘着亚历山大大王的东征而重新独立。公元前280年,以西诺珀为首的一些黑海南岸城邦联合建立了本都王国,此后一度曾扩张到黑海北岸的克里木半岛、亚速海、顿河下游和高加索山区西部一带;在和罗马几度交锋后,于公元前63年为庞培所灭。公元1世纪时,黑海沿岸的许多西徐亚人(Scythian,或译为“斯基泰人”或“塞西亚人”等,是波斯人的近亲)也都已经希腊化了,成为这些城邦力量的新源泉。但是,大部分西徐亚人还是像500年前大流士远征时代那样,没有“文明化”,他们往来于第聂伯河两岸,与哥特人交换他们的农牧产品。

自公元前2世纪起,西徐亚人普遍在城镇和乡村中定居下来,他们在东欧草原上原有的位置被一支新崛起的游牧民族:萨尔马特人所取代。和西徐亚人一样,他们也是波斯人的近亲,但在军事上的两个方面却优于西徐亚人:一,他们可能已经拥有了马镫(或许是从东方传来的),并可以装备顶盔贯甲的重骑兵,箭术也相当高明;二,他们的女子全部上战场,按照萨尔马特人的内部习俗,任何一个女孩在战场上杀死一名敌军士兵以前,都不得结婚。这不仅让人联想到不杀死一头狮子,就不许参加成人典礼的非洲土著,更让人回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公元前500年前后的高加索山区,有一个骁勇善战的母系氏族。她们的名字叫做“亚马孙人”,意思是“无胸者”,因为据说为了便于射箭,她们习惯割除自己的右侧乳房。说不定,她们也就是中国先秦文献里的西王母国吧。西徐亚人敬畏地把这些重装女骑兵们称为“男子们的女主人”,这个名字或许说明,萨尔马特人还处于母系氏族社会,所以也就更加可能与亚马孙人是同一个民族。无论如何,这两个习俗使得他们拥有双倍,甚至于三、四倍于西徐亚人的战斗力,黑海沿岸的希腊城邦们也屡次受到他们的洗劫。

公元1世纪的东欧民族分布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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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记载,带领哥特人进入西徐亚的君主叫做菲利莫尔。关于他本人,流传着一个古怪的传说:抵达西徐亚后,他在部落中发现了一些来路不明的巫婆。菲利莫尔怀疑这些令人作呕的女人是敌对势力派来的奸细,于是下令把她们赶到远处的荒野中去。在临走之前,愤怒的巫婆们向他和他的部落发下了恶毒的诅咒。不久她们便走迷了路,进入了一片荒漠的深处,那里的几个妖怪看见并强奸了她们。九个月后,在这些巫婆的怀抱里,诞生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种族:“Hunni”(拉丁语,发音为“胡恩尼”,“尼”是表示民族的词尾),他们的天性就是要压迫和毁灭其它的民族。但在中国的史册上,却讲述着另一个故事:公元前17世纪,夏帝国为东方的商国君主“汤”所推翻,末代夏帝“桀”战败后被放逐到南巢,成为商朝的附庸,在三年后死在那里。此时人们发现,桀的儿子獯粥和桀的妃子们有染。汤认为这是极不道德的事情,所以剥夺了獯粥的财产继承权,并打算进一步惩罚他。獯粥得知消息后,带着与他相好的几个妃子逃往遥远的北方,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部落,并很快发展成一个野蛮的民族。他和亡父寡妻结婚的行为,从此成为这个民族的传统习俗。他们的宗教信仰与夏朝类似,比如祭祀日月,杀牲、望星象占卜等,但不建房屋,不守礼仪,披发左衽,以游牧为生,常常南下劫略文明人的生命财产。由于居住在寒冷的北方荒原上,他们天生体毛较长,因此得名“胡人”。出于鄙视,秦国人把他们中的一支改名叫“匈奴”。多数历史学家们都相信,“Hunni”与“匈奴”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与萨尔马特人和亚马孙人之间的关系一样,至今也没有人可以断定,他们真的就是同一个种族。为了谨慎起见,我把“Hunni”翻译作“胡人”,因为它的发音与“胡”基本一致,而且无疑来自北亚草原,在生活习俗的各个方面,也都与中国古代的胡人极其接近。此时西徐亚的各个民族,无论是自几个世纪以来就居住在这里的斯拉夫人、西徐亚人、萨尔马特人,还是初来乍到的哥特人,都仍然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征服者一无所知。还要过将近300年的时间,他们才能相互见面。

除了马考曼王国之外,公元1世纪的多数日耳曼人都还没有国家的概念,居住地变化无常,往往是“你到我家来,我到你家去”。东欧平原上的民族自然也如此,他们各有各的大致势力范围,但也经常互相串门,尤其是当发生自然灾害时。粗略地讲,汪达尔人的势力范围西起奥德河中游,北至维斯瓦河中游,东达第聂伯河上游,南抵苏台德山脉和喀拉巴阡山脉,与18世纪初第一次被瓜分后的的波兰王国版图相当;在它的北方,维斯瓦河下游属于格皮德人,维斯瓦河到易北河之间的海滨地区属于卢吉人和伯艮第人(他们都是被南下的哥特人赶到西方的);在它的东北方,属于以拉托维亚人和立陶宛人为代表的斯拉夫民族,他们此时还不成气候;东方属于哥特人、西徐亚人和萨尔马特人;喀拉巴阡山脉以南,多瑙河以北的主要民族有夸德人和所谓的达西亚人。达西亚人之名来自其所在的地区,这里被希腊人叫做“达西亚”,其范围差不多就是今天的罗马尼亚。有的学者认为他们是波斯人,有的则认为是日耳曼人,考古结论也都莫衷一是,因此很可能都是多个民族的统称。公元一世纪末至二世纪初,东欧的民族分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的。

公元2世纪的东欧民族分布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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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比较平静的东欧平原相反,此时莱茵──多瑙河两岸却硝烟滚滚。公元83年春,图密善皇帝发动了所谓的“查特战争”,虽然在一开始节节获胜,但很快就步履维艰。公元85年冬天,达西亚人又向莫西亚行省(疆域大致就是今保加利亚)发动了猛烈进攻,莫西亚行省总督奥皮乌斯?萨比努斯兵败被杀。虎头蛇尾的“查特战争”被迫中止,图密善调集了空前庞大的远征部队,打算对达西亚人展开毁灭性的报复打击。这次军事行动自然会导致西北防线兵力不足,图密善因此制定了一个自认为巧妙的计划:在苏格兰南部和莱茵──多瑙河上游地区建造两道漫长的墙壁,这样就可以用较少的兵力,把野蛮人限制在墙外。这当然不是什么独特的发明:公元前2000年前后,苏美尔人的乌尔第三王朝就曾建筑过一道280公里长的墙壁,以抵御来自西南方的游牧民族入侵。战国时期修建的长城,此时也在汉帝国的北方边界上矗立了将近400年。但在欧洲,类似的工程还从未有过。如果建造得好,它完全可以使没见过世面的日耳曼人不知所措。可惜的是,这项工程虽然耗时甚长──从公元84年一直造到公元161年,但防御效果却还是很不理想。问题在于,它的主要部分既不是砖瓦做的,也不是石头做的,而是树枝做的──这是一道篱笆墙,只是每隔数百米有一个石头造的堡垒。而且,不知道是为了缩短建筑时间,还是包工头想偷工减料,这道名叫“Limes”(拉丁语,意为“边墙”)的篱笆墙被造得比高速公路还要笔直,活像是地球的经纬线,有的段落在半山腰处,有的则在深谷里,根本就不考虑当地的地形是否便于防守。在苏格兰南部的边墙里,石头比例要大一些,喀里多尼亚人的军事实力又远逊于日耳曼人,所以防御功效相对比较好。

莱茵──多瑙边墙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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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幸参观过莱茵──多瑙边墙的部分遗址。篱笆墙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留下的都是一些砖石堡垒的地基,有的高出地表一两米。它们的建筑面积大约有十几平方米,和我现在居住的房间差不多大,据说原来都是三层结构。在这些遗址地下,经常能够发现一些罗马文物,比如几座石制的神像,主要是战神和福神。它们个头很大,显然是用本地的石料造成的,做工相当考究,足以和意大利本土的雕塑媲美。在它们后面的山坡上,我还参观了一个罗马人修建的澡堂。奇怪的是,那附近既没有泉,也没有井,洗澡用的水都要从山下的河流里打上来。它的面积比堡垒大两倍,构思极其巧妙,分为四个房间,有热水浴室、冷水浴室、蒸气浴室、更衣间,它们的墙壁上雕刻着细致的花纹,地板底下还有一个用来烧柴火的小间。即便是现代的桑拿浴室,其实也不过如此。看到这里,我不禁感慨:如果这些艺术细胞丰富的罗马将士能把他们修浴室、建神像的精力花在造边墙上,那日后的民族大迁移还会那么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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