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通往罗马的道路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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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通往罗马的道路

欧雄上学第一次填家庭状况调查表的时候,老师说可以带回去,询问家长诸如籍贯民族以及其他家庭成员的状况等等问题。于是,欧雄就带着表格回家一项一项询问父亲,父亲回答一项他就填上一项。名字是不用询问的,在学校就已填好:李俊。

“我们是什么民族?”

“汉族。不是汗,是汉。”

“我们的籍贯是什么?”

“籍贯不是是什么,应该是在哪里。昌明。我们家祖孙几代十几代都是本地出生。”

“家庭其他成员怎么填?”

“嗯,先填我吧。父亲,李元朗,民办老师。再填母亲——另起一行。母亲,刘春花,社会成份要不就填家庭妇女吧,填农民也行。其他的再填上你哥凑个数吧,成份是学生,和你一样。”

“不填爷爷奶奶了?外公外婆呢?”

“想填就填吧。不过奶奶已经过世了,你就填已过世吧。他们的成份都是农民。名字,爷爷叫李承祖,奶奶叫王爱怜。不是莲花的莲,是可怜的怜。奶奶不可怜,名字是这样。你长大了多看些书,就会懂你奶奶的名字很好的。外公名字叫刘汉民,外婆名字叫李双儿 。外婆是孪生儿,所以叫双儿。对啊,你还有个外舅公呢。这外舅公就不要填了,你看格子都填不下了。”

“这背面的思想汇报怎么填?”

“爱祖国,爱人民,你作文怎么写,这里怎么填。”

上学了,老师叫大家把填好的表格放到各自的桌子上,老师挨桌去收。收到欧雄那里,老师把表格看了一眼,笑着说:“填得不错。李俊同学的相貌有点欧洲人的特征,我还以为是其他民族呢。”有同学就问:“老师,欧洲人是哪里人?”老师答道:“欧洲是外国,欧洲人就是外国人。”同学们一下子哄笑开来。

“不要笑,外国人没什么,没什么不好。”老师赶紧辩解。

同学们却笑得更欢实。

欧雄臊得脸通红,心里就恨老师。自己明明填的是汉族,老师说自己是欧洲人,这不是骂人吗?从那时开始,事情果然象欧雄预想的那样,同学们背地都叫他欧洲人,也有当面叫的。他知道同学们嘴里欧洲人三个字后面的含义是什么,两个字:杂毛。也是从那时起,照镜子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相貌和同学们真的有所不同,后来这不同就越来越明显了。欧雄感到很郁闷。

“象就象呗,”父亲知道这件事后说:“象又不代表就是。”

“那为什么只有我象 ,你们不象?”

“这个嘛,是这么回事。我听我爷爷说过——我爷爷就是你老祖,说我们家老早老早以前呀,有个老祖,更高的辈份,应该是老老祖了——头发是褐色的,鼻子高高的,眼睛是蓝色的,身高足有八尺。我看你现在头发的颜色,鼻子的高度,眼睛,说不定你是返祖了。这是遗传学现象呢。”

“那我们是不是外国人呢?”

“这个说不好,不过,我们祖孙十几代人都是中国人,到了你,虽然有点返祖,应该还是中国人。其实你看,我的鼻子,这里,你摸摸,也是挺高的,我的眼窝也比较深,要说返祖,可能是从我开始出现这现象呢。”

“那哥哥怎么不会呢?”

“也会啊,你没注意看呢。只不过你哥哥没你明显而已。咱们村象你这样相貌的有好多呢,都是你们这一批人。不久前我还和你管大伯说,是不是咱们村的老祖都回来了?这没什么,李俊,返祖就返祖呗。”

一眨眼,十几年过去,欧洲人李俊长成了小伙子。个子高高的,褐色头发,高鼻梁,深眼窝,浅蓝色的眼睛,在县城街道上走着,老远看上去真是一个外国人。一开口,满嘴土得掉渣的本地方言,县城人挑剔的耳朵还能分辨出他县城口音里某些改不掉的乡下口音。他在政府一个下属部门工作,有很多女朋友。用他的话说是,女孩子一看到他就会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本地人,没人相信,总说他是外国人,连外地人都不是。现在的情况是,女孩子找男朋友,外地的比本地的好,外国的又比外地的好。也许是新鲜感刺激感,也许是女孩们想改变现有的生活。生活实在变化很快,总之,十几年前令李俊感到困惑的自己的相貌,如今令他很吃香。过去的外国,是隔阂的让人持有戒心敌意,而现在,即使孤陋寡闻的人也知道,世界上或者往小处说本地,几乎所有的日常生活方式特别是年轻人的日常生活方式都肇始于外国,主要滥觞于欧洲。因此有一副外国人的外形很讨巧,在年轻人关心的主要方向异性那边更是如此。李俊在满意自己的相貌的同时,心中悄悄萌发一个念头:有没有可能自己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外国人呢?有没有可能象小学老师评价的那样是个欧洲人呢?要是可能,那太好了。那自己就从此和现代文明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为此,要和那古老的文明脱离——要不就说保持距离吧,也在所不惜,或者说如脱屡更衣一般。为此或许得不到更多的物质实惠,但境界提高了的自豪感已足够补偿。不过他想起父亲说过的他们祖孙十几代人都是中国人的话,心情又黯淡下来。他想到一个词:血缘。会不会在血缘上面他是个外国人,而且是欧洲人呢?血缘是唯一能战胜籍贯的东西。但血缘需要证明,而他一点证据也没有。

有时人找证据,有时证据找人。一个在本地堪称轰动的消息疾风般散播起来,这消息的散播可不是从小道上,而是从政府堂堂的舆论渠道上散播。这个消息,让李俊兴奋,这不就是他要的证据吗?

政府舆论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著名人文学者汉学家马克哈伦教授研究证实,一千年前,有一支欧洲军队,经过战争,失败,突围,受雇用,被俘,跋涉,最后定居于本县的来远村。马克哈伦的学术论点发表于一九五三年,那时中国对外相对比较闭塞,因此国人不曾知道这一信息。如今,欧洲以及美国的许多著名学者又开始关注马克教授的学术成果,并有一些学者在目前开放的情况下计划来此考察寻找证据以便证实马克教授的论点。在此之前,一系列的学术论争著作,已经将来远村的名字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开,而政府和民间还懵然不知。因此现在,政府决定对来远村这一具有学术考察价值以及历史凭吊价值的村子进行重点旅游项目开发,以旅游带动经济将是政府的长期工作计划。等等。

民间开始寻找资料充实这一消息:那支欧洲军队,具体说应该是一支由七个军团组成的罗马军队,公元前53年,由镇压了斯巴达克斯起义的罗马执政官克拉苏率领,向古帕提亚王国发起战争。在战争中,帕提亚采取诱敌深入的战术,一步步将罗马军团诱至名叫卡尔莱的荒漠深处,将罗马军团层层围困住。最后,只有罗马第一军团在克拉苏长子的率领下,向包围圈的薄弱处东方突围。其余的罗马军团被帕提亚军队全歼,克拉苏也被俘,后被斩首。向东突围的罗马第一军团六千余人,虽然逃生,因后路被断,无法撤回欧洲,只得一路向东、向东,消失在欧洲历史的记录之下,于是被称为“消失的军团”。一九五三年,马克哈伦教授经过对欧亚茫茫史籍的披沥探索,特别是对我国的典籍《汉书》,最后将找到的蛛丝马迹综合起来推理得出结论:第一军团突出帕提亚人的包围之后,向东进入了匈奴人的统治区域,被匈奴人收留,成为雇佣军。最后,这支军团在西汉西域都护府副校尉陈汤发起的对匈奴毁灭性打击的时候被击溃,余部被俘,解往汉境,安置于古凉州府,安置地取名来远,以示罗马军团欧亚跋涉之远,又有悦近来远之意。村名一直沿用至今。李俊和其他几个从来远村走出来的人对这些资料的收集尤为热情。

说来也巧,李俊的单位是这次政府开发项目中来远村的共建单位之一,领导对他说:“你抓这档子事吧。”于是,李俊得以公私兼顾不觉其苦地往返于城乡,用来远村支书的话说,李俊对后来成为来远村旅游项目支柱的古壁垒的发现和保护是做了很多工作的。

共建伊始,李俊回家看望父亲,见到父亲后,父子俩有这样一段对话。

“爸,我们村子原来是罗马人建造的,真不敢相信。”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你不知道,我们就是罗马人的后裔了。”

“我不知道,我们就要是还是已经是罗马人的后裔了?”

“那还不一样?”

“就要是,是还没证实;已经是,那国家就会宣布。这还能一样?”

“国家宣布不就等于承认多了一个民族出来?我们村才多少人,国家能给划出一个民族来吗?民间承认也就行了。”

“民间也不承认。至少我就不承认!没有足够确凿的证据,我是不会乱认祖宗的。”

“那你说要什么证据?”

“要什么证据我也不知道,至少要国家权威机构认可。”

“外国权威专家认可行不行?”

“国家认可的外国权威专家才行。”

“那好,我告诉你,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特纳就要来这里了,他会证明给你看的。”

“让他证明给国家看,没国家的承认我是不会承认我是任何国家的后裔的。”

就这样,李俊一边参与来远村古迹的发掘和整理,一边等着特纳的到来。在此期间,他和另一共建单位文化局的一个干事,请示主管旅游的副县长,得到项目的批准:将来远村的一些外貌特征明显的人组织起一个舞蹈队,专门为外国来宾和外地来客表演特色舞蹈。这舞蹈是这样编排的:队员身穿仿罗马的军装——主要是皮制仿品,手拿仿罗马的短剑以及盾牌,进行原地踏步挥剑,躬身后退步持盾,左转身杨盾,右转身挥剑这些动作的交叉综合表演。为编排这段舞蹈,李俊和文化干事突击看了好几部外国拍摄的有关古罗马的战争片,筛选出几个帅气的定格动作,揉进电视文艺晚会的舞蹈行列样式,定制而成。目前观看者以外地来客居多,因为宣传刚开始,所以来远还很少来自外国的纯旅游人士。在编排演练的过程中,李俊依稀感到自己是站在半截山上——本村的一座小山,眺望着罗马恢弘的城廓。为了进一步吸引来宾来客,共建单位和来远村在村子中间造了一座古罗马式的亭子,亭额用篆体镌刻来远两字。这些工作平息着李俊对等待特纳前来的渴念。李俊决定,特纳一来,他就毛遂自荐,做他的向导,以便第一时间得到特纳研究的进度消息。另外,他还要向特纳表明自己对这一研究的关注。

特纳到来的时候,陪同接待的文化局的那干事第一时间通知了李俊,叫李俊赶紧去来远村,在村口等着,因为特纳行程的安排中,第二天一早就要下去。

“那辆帕萨特,你坐过的,能认出来吗?好,看到车来了你就挥手,司机小黄,你认识的,已经跟他说好了,见到你他会停车。我没去,计划有些改变。”

干事在陪特纳进餐前,抽空给李俊打个电话,再次将由两人策划的李俊见特纳毛遂自荐的细节夯实。干事在电话里最后说,“明天出发前再给你电话,今天搞定那个翻译先。”便进餐厅陪宴去了。李俊没有耽搁,立刻便出发去了来远村。

第二天一早,接到干事电话之后,在村口前两公里处等了约莫一个多钟头,李俊看到那辆帕萨特驶进视线。李俊开始挥手,在快到跟前的时候,车停了下来。翻译在车内跟特纳说了些什么,特纳打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他是个头顶微秃的微型西方人——如果参照本地人对西方人先验的高大形象来说的话。李俊这时正好走到面前,伸出手,对着特纳说:

“你好,我叫欧雄。”

这个名字是在来远村搞共建的时候李俊突然为自己想起的,几个在来远村搞共建的同侪以及本村的心腹朋友私下承认了他这个名字,并策划着在见到特纳的时候将其公开。这是整个会面的第一步。

特纳探身车门,被这个显然是安排好的给他的意外感到郁闷,但他还是握了李俊,不,从现在起叫欧雄的手,说了句你好。

“我没猜错教授是为罗马军团来的吧?我对这村子很熟,请允许我做您的向导。”欧雄握着特纳的手说,他特意弯下腰,让特纳看到他的脸部特征。特纳果然很在意地看着欧雄,翻译将欧雄的自荐译完后,特纳的反应很特别。

“你就是,”特纳盯着欧雄又看几眼,然后转头向后座的翻译,“昨天他们说的罗马军团的后裔?其中之一?”

翻译将话翻给欧雄,欧雄笑了。

“对,我就是罗马军团的后裔之一,我的名字叫欧雄,意思是欧洲的英雄。”

“啊!欧洲的英雄!这么说你愿意做我的向导罗?欢迎,请进请进!”

欧雄钻进车内,和干事、翻译坐在后座上,车继续开。

坐在前座的特纳,感到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偏离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是来这里做学术的,而且他的学术观点跟马克哈伦不尽相似,甚至是背道而驰。他并不赞同马克哈伦仅凭古代汉史的片言只语就推断出历史真相。事到如今,仍旧没一个人掌握过可信的作为证明的实物证据,一切都还停留在对典籍的拼接和推测之中。因此,在找到可信的实物证据之前,他宁可抱持不同意见。即,来远村并非由那支“消失了的军团”所建。他这次前来,要么证实马克哈伦的论断,要么推翻它。可是,一打进本地以来,在受接待的各环节中,在友好的略带压迫式的款待中,他被一再强化灌输来远村“就是”由罗马古军团建立的这一观点。他的翻译私下告诉他,因为他在盛大的招待宴席上婉转传达出的没有实物证明前还不能说来远村就是罗马人建造的那小段发言是直接导致主管旅游的副县长取消今天陪同考察的真正原因。而现在,又来了个自称为欧洲英雄的坚信自己是罗马人后裔的当地小伙子,特纳实在没把握以后他还会碰上什么试图左右他的观点的人和事。

在他心中对这些现象做出的解释是,这地方太贫瘠了,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业和自然资源,有的只是这么一个随风而来的一九五三年的学术臆断被紧紧抓住,要落实为旅游项目的基础。一切都是为了经济。于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一个美国学者来到此处,受到的是钦差大臣一般的接待。似乎只要他点下头,盖个章,项目才算通过了。种种暗示,种种强调,殷切期盼。

可谁又来为他轻率通过后闹出的学术笑话买单呢?

“欧雄,”特纳说,“你们村子有什么罗马军团留下的古迹?”

“目前我们只发掘出罗马军团建造的古壁垒,此前,考古专家在这里发现了十座汉代墓葬群。”欧雄带着发掘者的骄傲回答。

“那么,你们是如何证明那壁垒就是罗马人建造的呢?”

这个提问欧雄始料未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说:

“那壁垒确实是古代留下来的,专家考证过建造年代为汉朝,而消失的军团正是在汉代被带到这里的,所以应该就是罗马人建造的。”

特纳摇摇头。

“这不是我们问题的证明,有什么辅助实物证据证明它是罗马人建造的吗?”

“如果不是罗马人建造的,那是什么人建造的?”

“这正是我们此次的问题。”

“教授,难道我们不是证明吗?”欧雄说。他相信自己的这张脸就是历史迷宫的路线图。

“嗯,”特纳回过头看看欧雄,“你们确实能证明古壁垒,古壁垒也能证明你们。除此之外,你们还要证明什么却有待证明,也就是命题的最后证明。还是看到古壁垒再说吧。”

欧雄被特纳一通绕口令般的话给绕糊涂了,不过,他隐约觉得特纳语气中似乎存在一种宣判的意味。他想到了一个词:剥夺。是不是这样,用特纳的话来说,有待证明吧。

看到古壁垒的时候,特纳并没出现欧雄暗中期盼的“眼前一亮”这种表情,而是皱着眉头,久久不语,沉默地审视。至此,不知为什么,欧雄心中宁愿特纳不再出声,免开他的尊口。但是,特纳还是把话说出了。

“这块光秃秃的土墙,你是怎么证明它就是汉代的军事壁垒?以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还是那只消失的军团的人建造的?”

原话的腔调很急,翻译出来时,又显得有点生硬。总之,在欧雄他们——另有些不邀而至的本村人——听来,不那么友好。

“这墙,原先不这么短——”欧雄比划着说,他的心情很急躁,口音又带上了浓浓的本村土腔,“原先的墙,据老人们说,有三里多呢。原先也不这么矮,上面接着砖石。到现在,一代又一代,把上面的砖石拆了,搬到别的地方,砌了房子猪圈什么的,到我们这一代就一块砖石都没留下。墙也就矮下来了,只留下这么一小段,上面有几个窟窿眼。我听专家说,象这种外面小里面大的窟窿眼是典型的欧洲古代军事壁垒的特征。”

欧雄有意把专家两个字说得很重,向特纳传达一个暗示: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是专家,是权威。

那个欧雄嘴里说的专家也在队伍之中,他是欧雄的本村朋友,和欧雄一样,是一个外貌特征象欧洲人的人。从马克哈伦的研究成果传到来远村时起,他就开始悉心收集各类相关资料,欧雄很多关于消失的军团的知识都是得自于他,他可以说是欧雄的幕后。因为欧雄敢于人前表达,而他,只能私下表达。他对李俊被动地向特纳提供证据感到很焦急,李俊应该主动地提供一些旁征。比如说,本村特有的牛型馒头以及特有的斗牛风俗,都是方圆几百里独特的。还有,本村人死后,坟墓一律朝向西方,从古以来都是如此。这些都能说明很多问题,比光展示一段光溜溜的土墙有更多说服力。他想自己出马,可惜打小的害羞让他张口结舌,这是二十年前被骂做“黄毛”的后遗症。

特纳看着窟窿摇着头。

“这不能证明什么,这样的窟窿即便能称为典型的欧洲军事壁垒的监视孔或者说箭孔,也无法孤证为壁垒就是罗马军团建造出的。再说,这些窟窿的典型特征已经很不明显了。你们还有什么?”特纳说。

“那么,教授先生,我带你去看看汉代的墓葬群吧,那地方应该有你想要的证据。”欧雄有点沮丧地说道。

“我很期待。”特纳说道。

汉代墓葬群是砖石结构的拱形墓穴,里面的骸骨已经被转移到省研究院,因此,欧雄将特纳带到的是空的墓穴之中。

“这墓很不一样吧?”欧雄到此又恢复了些踌躇满志,说道。

“有点特别。”特纳边看边点头。

“骸骨已经被转移到省研究院,所以,我只能向你描述一下我所知道的骸骨的形状。每具骸骨的长度都有八个头那么长,众所周知,汉人的平均高度为六个半头,这里的骸骨比这个平均数要高出一个半头,刚好和欧洲人的平均高度相仿。”欧雄略微控制一下兴奋的心情,说道。

特纳抬起头,仰视了一下欧雄,没说什么。在墓穴中,大家都处于蹲下的状态中,特纳用这样的方式去看欧雄是很耐人寻味的。

“那么,这些骸骨的DNA检测的结果是什么呢?”特纳最后问道。

“我不知道有哪个地方做过这种检测。”欧雄摇头说道。

“应该有哪个地方做了这个检测,”特纳眼神闪烁地说道,“我能打听到这方面的消息。这是一个很好的线索,对你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你是说,这些骸骨的DNA检测的结果如果是欧洲血统,那么就能证明我们百分百就是罗马军团的后裔?”欧雄兴奋地问道。

“原则上,这个结果会向那个命题迈出一大步。”特纳说道。

“那请你一定要打听到这个消息,然后告诉我们。”欧雄请求着道。

“当然,目前来说,你和我都处在一个相同的命题下。”特纳说道。

从墓穴出来,欧雄执意邀请特纳观赏来远村的保留节目,古罗马军团舞。由于特纳的话重新燃起了他的希望,他现在满怀热情地想拍拍特纳的肩膀,就像对待一个远房亲戚一样。但他到底还是克制住心中澎湃的激情,很欧式地摊开双手,说道:

“这个节目很受欢迎。”

他说的一点不错,从目前来远村接待的各地来客上看,来远村的自然风光以及历史遗迹——包括那座新造的罗马亭子,两只烟的功夫就一览无余,那本来作为余兴节目的古罗马军团舞便自然而然成了重头戏。

“那一定非常好看。”特纳客气地说道。

“今天更是如此,为了欢迎您,教授。我们将拿出百倍的精神表演给您看,特意为您一人而表演。”欧雄豪气地说道。

“哇,很感谢。不过,我有点受宠若惊。”特纳笑着说道。

“应该的,我们这里是很好客的。”欧雄差点说成我们中国人是很好客的,紧急改成我们这里。

“谢谢。”特纳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显得疲惫。

“另外,我自己也将登台,领舞。”欧雄说到这里,变得有些腼腆。

“哇。”特纳说道,总算找到一点让他感兴趣的因素。

舞台搭建在村子中心,看起来不象是临时舞台,应该花费了不少的材料和功夫。比照来远村的狭小的夯土屋,舞台别有一种恢弘的气象。特纳对舞台还是有些印象的,一进村子时就看到这座舞台,当时还小小地吃了一惊。舞台下坐着一个人,据说是来自珠海的游客。欧雄所说的只为特纳一人表演的话,到底还是打了些折扣的。

特纳和他的翻译在离珠海人不远的一张桌子坐下,那个珠海人看到特纳,很友善地冲他笑着点点头。特纳报之以一个微笑,然后就开始喝起翻译介绍说的当地产的啤酒,等着古罗马军团舞的开场。涩涩的啤酒一进嘴,特纳不禁问起翻译:

“你们国家当真每个地方都有当地生产的啤酒?”

“每个县,几乎都有。”翻译回答道。

“了不起。”特纳含糊地说道,不知道是真心赞叹还是别有所指。

音乐响起,电子音乐强劲的节拍使略嫌空阔的舞台变得热闹起来。随即,潮水般涌上的古罗马军团士兵在欧雄的带领下占据了舞台。欧雄面带恬然的微笑,绿色的眼睛就像当年最轰动的春节晚会上费翔唱《故乡的云》时一样眺望着远方,泪光闪闪。他左右开弓,挥剑舞盾,侧步,踏步,躬行,转身,跟本村的其他演员一起,身心完全投入。周旋良久,至最后一个节拍时,他们扬剑向空定格,齐声吼叫道:“嘿!”

在设计这个舞蹈的时候,欧雄和其他的设计者曾为这声最后的叫声争执过。有人建议叫“乌拉”,但那是俄国人的声音,没通过。有人建议叫“风!风!风!”,但那似乎是中国《英雄》的声音,也没通过。最后,曾在市级舞蹈大赛中折过冠的那干事提议就叫“嘿!”这即符合舞蹈的节拍,又带着浓厚的现代意味。于是,在无法考证出罗马人是怎么叫的,大家都听从了那干事的建议。

欧雄汗涔涔带着微笑走下台来,他的舞台装仍穿在身上,一方面表现他急于听到特纳的评价,另一方面也是让特纳近距离感受他和这身罗马军服是多么的浑然一体。果然,特纳对他的这造型还是蛮欣赏的。

“欧雄,你看起来真象一个罗马战士。”特纳赞赏道。

欧雄腼腆一笑,坐下来,陪特纳喝起啤酒。

“欧雄,这个舞蹈是你编排的?真不错,很好看。不过,我有个小小的意见,就是你的音乐,音乐没选好。要是选首瓦格纳的曲子,那就更完美了。”特纳说道。在整个的观赏期间,特纳都皱着眉头,巴不得耳朵也能象眉头一样有可皱起来的功能,可以半听半不听的。音乐一停,特纳的眉目即刻舒展了,耳朵也变得轻松许多。

欧雄半张着嘴看着特纳,判断着他的真实褒贬,但特纳却一副无所谓褒也无所谓贬的神态,一副说真话的安然,欧雄就又重新张开嘴笑了。

“好的,以后我们就选过音乐。”欧雄说道。

“瓦格纳的?”特纳嘱咐道。

“听您的。”欧雄说道。

“听我的?我二十年前写过一首练习曲,那是我最得意的一首曲子,可是没有一个出版商看中它,这就是我短暂的音乐生涯。”特纳委屈地说道。眼见得这一场在他看来收获不大却纠缠不清的考察之行告一段落,他有理由给自己找个小乐子。

欧雄很认真地考虑要说句什么安慰的话,一旁的翻译很好心地将莞尔会心的笑笑出声来,欧雄何等聪明,马上领会过来,这不过是一句笑话。

那边的珠海人见这边热闹,也拎着自己的啤酒跑过来搭讪,心情不错的特纳向这位说得一口洋泾浜英语的中国人表示了欢迎。珠海人显然擅于交际,几番言语之后,已经和特纳他们打成一片。特纳问起来远村在中国的知名度,珠海人很坦诚地说不是很大,因为来远村的欧雄们到底是不是古罗马军团士兵的后裔还只是一个学术观点还没得到证实。

“如果得到证实,那会大大提高这里的知名度。毕竟,古罗马军团的赫赫武功随着一批好莱坞的电影已在我们的心中引起很大的印象。”珠海人说道。

“到时,这里的旅游才有机会成为产业。”珠海人补充道。

“那么,你认为他们象不象罗马人的后裔?”特纳问道。

“不象。”珠海人截然回答。

“为什么?”特纳问道。

“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不象。”珠海人说道。

欧雄对这种态度一贯嗤之以鼻,凭感觉就否定,凭什么呀?但他没有说话表示反驳。

“好在马上就有可能证实了。”翻译打着圆场说道。

“只能说,找到一种证实的方法。要完全证实,还需要寻找更多的证据。”特纳似乎在反驳自己的翻译。

“是什么方法?”好奇的珠海人问道。

“对来远村古墓群的骸骨进行NDA检测。”翻译用眼神征求到特纳的同意之后,语焉不详地透露出一点信息。

“哦。”珠海人点头道。好在珠海人并不热心探究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他只象大多数对一件待定之事关心的人一样,只求知道一个结果就行。

大家在还算祥和的气氛中喝完眼前的啤酒。

两天之后,和省研究院取得联系,并得到研究院对来远村古骸骨进行过DNA检测的确定之后,特纳邀请欧雄一块去省城。在车上,特纳好象突然想起来一样,问欧雄:

“欧雄,你对消失的军团有多少了解?”

欧雄就着克拉苏、帕提亚、卡尔莱、突围、匈奴、陈汤等关键词将自己知道的一一说出。

“OK,欧雄,你了解得很详细。”特纳赞道,“不过,听起来你好象漏了一个细节。这个细节似乎不怎么起眼,但对我们来说是比较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我们的一把钥匙。”

“什么细节?”欧雄关心地问道。

“幼发拉底河。”特纳说道。

“是条欧洲的河吗?”欧雄问道。

“不,是条亚洲的河。准确地说,是条中亚的河。一千多年前,这条河在帕提亚境内。”特纳说道。

“在那条河上发生了什么事吗?”欧雄问道。

“克拉苏的七个军团在渡过幼发拉底河追击故意示弱的帕提亚军队时,遇上了灾难,失去了一半军队。”特纳说道。

“那么,克拉苏是以一半的军队去打帕提亚,所以才失败的?”欧雄问道。

“不。我们这就要说到重点了。克拉苏渡过幼发拉底河后,为了补充在幼发拉底河失去的一半军队,在当地,也就是现在的阿富汗所在的地方,征集了数目大致相等的雇佣军。所以,在卡尔莱被帕提亚军队包围住的罗马军团,有一半以上是临时征召的阿富汗雇佣军。”特纳说道。

欧雄有点局促,他调整了两次坐姿以求平稳。

“罗马军团中有阿富汗雇佣军?突围了的罗马军团中有吗?”他问道。

“这就是我们所寻求的疑问,如果有,那么我们就存在两种解答而不是一种。”特纳说道。

欧雄点点头表示赞同,但他好象对这个消息没有很好的心理准备,不禁走神,喃喃自语:

“怎么会有阿富汗人在罗马军团中?”

特纳听到欧雄的自语,仿佛是在回应,也轻声叹道:

“假如NDA检测出那批古骸骨是中亚体系人种的话,那我们还得去寻找证据证明从帕提亚突围出来的那个罗马军团是由雇佣军组成的。这又是一个茫无头绪的工作。带着一个疑问上路寻找解答,往往获得两个疑问。”

“幼发拉底河。”欧雄心中默念着这个名称,这条突然倾泻而来的河流真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这次半路向欧雄杀出的程咬金不止一个,到了省城之时,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奔向研究院,而是去了一个宾馆。在宾馆欧雄见到一伙记者,都是来自国家电视台一个知名栏目。欧雄被告知他们将对来远村和古罗马消失的军团之间的联系做一个节目,这使他很吃惊也很激动。特纳呢,则象给出一个惊喜的家伙一样有些洋洋自得。看起来,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出,甚至,他也是参与安排的人之一呢。

栏目撰稿人想必已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他们准备了一个预案稿。在宾馆座谈的时候,他们将预案向欧雄和特纳做了通报。这个预案是先从神秘消失的罗马军团开始讲述,给出一个迷题,然后再轻轻撩起一丝面纱,推出马克哈伦的论断。这几个步骤全是虚拍,没有实景没有人物。接着,实拍来远村,村民对马克哈伦的论断带来的信息的反应。随后,特纳出场,欧雄出场。欧雄的出场,撰稿人强调要实地重拍当时欧雄村口拦车的那一幕。估计,那一幕对特纳的印象很深,所以他在之前和撰稿人会晤时专门提起过,也因此让撰稿人决定将欧雄作为纪录片的一个主轴纳入计划。之后是特纳在欧雄的向导下对来远村的考察,包括古壁垒以及汉代墓葬群。

“至此,真相还没揭示,我们将跟随着镜头陪伴着你们进入省研究院。研究院的科研人员将NDA的化验单递给你们,我们的解说将在画外将化验结果向观众公布。这是高潮部分,我们希望省研究院能有一个很衬这个情节的地方让我们安排镜头。今天我们就有工作人员去研究院实地考察场景,会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的。”撰稿人之一说道。

欧雄听得一愣一愣的。

“第一次上镜头吧?”导演笑着问道。

欧雄连忙说是。

“只要不看镜头就可以,我们开始的时候,你把我们全都忘掉。很容易的,我们不为你设计台词,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补拍过去场景的时候,你将原先自己说过的话尽量还原就可以。”导演说道。

欧雄逐渐回过神来,隐约想到什么。

“其实你们已经知道DNA化验的结果了吧?”他突如其来地问道。

导演、撰稿人和特纳之间眼神进行了一下交流,然后由撰稿人中的一个出来说话。

“确实,我们已经知道结果,但你在我们开机之前我们是不赞成你知道结果的。我们希望能拍摄到你在研究院知道结果时的真实形态,而不是在这里。”撰稿人说道。

“我懂。”欧雄说道。

“另外,为求更加深入揭示历史谜团,我们建议你也去做一个DNA检测。让遗传因子来说话,证实你们到底是不是罗马军团后裔。我们可以为你安排国家级的检测中心,你接受吗?”导演问道。

“可以。我接受。”欧雄点头答应。

“那将是本片的另一个高潮。”导演说道。

开麦是在省研究院的院子里,特纳和欧雄走下小车。然后摄影师扛着机器录音师举着话筒一路跟着他们上楼,欧雄有点晕镜,导演不停地安慰他,让他放松。解释说这一段镜头不见得完全采用,也许剪辑的时候会删掉,主要让他适应一下镜头。接着他们就走进了一间实验室,里面琳琳朗朗摆着实验瓶和仪器。但里面没有人。

“柳工呢?不是说好了?他不会忘了吧?”导演问他在研究院的联络人。

“是呀,怎么还没来?要不,我去叫一声?”联络人也有点着急。

姗姗来迟的柳工其实并不如欧雄所想的那样有脾气,相反,是一个脸带微笑的一个性情很和缓的人。他为自己来晚了道了个歉,就很随和地按照要求穿上白大褂,站在机位上。工作人员给他递上一张NDA分析谱,他拿在手上等导演喊开始。欧雄又开始紧张起来,在这个实验室或者说拍摄现场,恐怕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那张谱上的内容。他对检测结果的关切反而平缓了他在镜头前的不适。

“好的。对来远村汉代墓葬中的骸骨进行的DNA化验,得出的结论是——”柳工手持DNA分析谱侃侃说道。后来欧雄在电视台看这个节目时,发现柳工的声音并没有播出来,代替的是解说的沉静而又和悦的声音。柳工在电视上只动着嘴巴,这和欧雄在现场听完分析结果后就听不到柳工以后的话语一样。

按照柳工公布的情况,在来远村古汉代墓葬群中的骸骨的基因成分百分之六十四为高加索人种基因,也就是说,在墓葬群中安葬的的是白种人。然而,白种人的分布并不仅限于欧洲,特别在中古时期。从目前的考古发现中,即便在中国也存在过白种人的生活轨迹。比如山东半岛发现的女巫师骸骨,经验证,其属于白色人种。而且,从大的范围中考量,西亚人也可称之为高加索人。拿来远村古骸骨基因对比当今各民族基因,得出的结果是,接近阿富汗人。所以,初步的结论为,来远村的古骸骨应和阿富汗人有密切关联。至于,来远村的现在居民和古骸骨有何传承,还需要做另一次的DNA验证。也就是说,欧雄或别的来远村具有与蒙古人种不同的体貌特征的人接受这样的一个检查之后可以得出进一步的论断。

“好了,欧雄,如果在北京你的DNA检测结果和现在相似,并且,我们有足够的幸运找到资料证明从卡尔莱突围的罗马军团是由临时招募的阿富汗人组成的,那么,我就可以为你证明,为你们证明,你们是罗马军团的后裔。”特纳在录完节目后对欧雄说道。

“阿富汗人…”欧雄心中咀嚼着这个名词,仿佛看到曾经依稀的罗马城正逐渐地清晰地向他关闭城门。

但他还是在脸上保持了足够的微笑,使人看上去觉得他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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